青唯听了这话,背着身,抬袖揩了揩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徒见状,作势要去追,温阡却道:“让她走,不必追!”
可是学徒不追,谢容与不能不追,他总觉得这事是因他而起,非常自责,追出门,喊了青唯一声:“姑娘!”
温家在山腰,青唯走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快到山下老榕了。
她在碧水青山中回过头来。
唤住她的少年很好看,但她不认得他,所以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山居。
谢容与的目光却停在了温小野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丽的小姑娘,五官的线条干干净净,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山风猎猎,吹拂她的青丝素衣。
谢容与想要开口与她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清她的望着山居的目光,那是一种异常伶仃的寂寥,与支离破碎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在母亲去世后,是这个小姑娘亲手为母亲下的葬,随后一个人在丧母的悲恸中,等了父亲三个月。
所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失声,谢容与忽然意识到,如果伤痛不曾亲身经历,所有劝慰都是隔岸观火。
只是温小野的这个眼神,自此烙在了谢容与的心中,即便后来温阡劝他:“小野她只是看起来脾气倔,其实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孩子,等洗襟台建好,她一定高兴,也会来看的。”谢容与都无法释怀。
而很后来,洗襟台塌了,他陷在楼台之下,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个小姑娘,可千万不要来啊,如果……她当真来了,我也只管和人说,我见过她,她已经死了……
第48章
江辞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他近日太累了,这一觉竟睡得很沉,等早上醒来,外间天已大亮。
何鸿云的案子未结,江辞舟白日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好在眼下青唯的药已减到一日只吃一回,他不必一直守在塌边照顾。
刚披好外衫,德荣在外间禀道:“公子,祁铭到了。”
江辞舟应了一声,他今日是起晚了,穿好衣衫,很快拿了木盆去外间打水。
他有点匆忙,以至于出门时没有回头看一眼,床榻上,青唯长睫轻颤,微微隙开。
江辞舟打水回来,俯身为青唯擦了脸,看她依旧安静躺着,心中担心,忍不住低声又唤:“小野?”
可惜青唯没有任何反应。
江辞舟于是放下纱幔,出门去了。
门刚被掩上,青唯一下子坐起身,奈何她躺久了,进食又少,猛地坐起,经不住一阵头晕眼花,随即又重重躺下。
然而比这更头疼的是——
他刚刚,叫她什么?
青唯平躺着定了定神,等目眩过去,立刻翻身下榻,嫁妆箱子好好锁着,挪都没挪一寸,他应该没有动过。哪怕动了,单凭箱子里的东西,不可能辨出她的身份。
青唯又预备去翻箱子暗格里木匣,那是薛长兴留给她的,里头有洗襟台的图纸。还没找到铜匙,院子里,忽然传来说话声,是江辞舟又折回来了,正吩咐留芳和驻云:“床前落了纱帘,你们不要掀开,守在屋中就好。中午她还要吃一道药,药煎好了叫我,我亲自喂。”
青唯尚未病愈,耳力也不如从前,听是驻云和留芳要来房中,她才匆忙回到榻上,将纱帘放下,平躺假寐。
她其实昨天半夜就醒过来一回,迷蒙中,看到江辞舟躺在自己身边,无奈她实在太乏太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青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还停留在箭楼坍塌的一瞬,直到今早被他的动静吵醒,还没来得及分辨今夕何夕,就听到他喊她,小野。
留芳和驻云到了房中,将屋子细细收拾了一遍,途中,驻云似乎想要敞开门为屋中透气,留芳将她拦住,说:“这时节少夫人受不得凉,开扇小窗吧,万若少夫人染了风寒,公子担心,夫人就要跟着担心了。”
青唯心道,夫人是谁?
然而江辞舟似乎叮嘱过留芳和驻云不要吵着她,这两个婢子守在屋中,几乎不怎么说话。
青唯不知江辞舟是怎么认出自己的,难不成是从前认识?
可洗襟台坍塌后,她孤身流落,几乎不与人结交,就是在洗襟台坍塌前,她也不认得什么京里的人。
青唯知道,想要查明白想要查明白这一点,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江辞舟并不知道她醒了,说话做事几乎是不设防的,他今日就在家中处理公务,哪怕只言片语上有疏漏,她都能找到线索。
青唯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她很快坐起身,唤道:“留芳,驻云。”
留芳驻云愕然别过脸来:“少夫人,您醒了?”她二人都欣喜至极,想着江辞舟不让她们撩纱帘,驻云随即便道:“奴婢这就去告诉公子!”
“等等。”青唯唤住她,“我有点渴,留芳,你帮我倒杯水来。驻云,槅子上有一只紫檀木做的小匣,你帮我取来。”
两人皆称是,很快取来水和小匣,留芳掀开帘,还没把杯盏第到青唯手上,一见她的脸,忽然怔住:“少夫人,您……”
然而她话未说完,青唯接过小匣的手蓦地一翻,匣子中的迷香粉顺着她的掌风,被推入驻云和留芳鼻息之间。
下一刻,两人就昏晕过去。
这迷香粉末对人无害,只不过会睡足半日。
青唯随即起身,穿好衣裳,将留芳和驻云挪到桌前趴好,很快出了屋。
江辞舟议事的地方应该在书房,青唯贴墙出了东跨院,一个纵身跃上房顶,悄无声息地到了书房上房,下头果然传来说话声:
“眼下这事的关键还是从箭楼救回来的证人,卫玦那边的人传话说,他的伤势有好转之势,高热也在退了,人可能很快就醒。”
“官家的人都没动作,孙艾这几日在朝上,连何鸿云的名字都没提,何家似乎有点急了,决定断臂自救,什么罪名都往巡检司身上扣,邹公阳一样跑不了。可惜那四户药商没一户肯配合,否则何鸿云一定立不住。”
江辞舟却道:“未必,何鸿云这个人,没那么好扳倒。”
“公子。”德荣道,“官家又派人带话了,说何鸿云这个时候或许会祸水东引,指不定还会拿您的身份,甚至过去的事做文章。”
“我的身份?”江辞舟语气微凝,似在思索。
青唯在房顶上,直觉听到紧要处,也屏住呼吸。
然而正是这时,只见一名医官匆匆自东院赶来,还没叩书房的门,就在外头急匆匆喊道:“公子!公子不好了,少夫人不见了!”
青唯:“……”
江辞舟很快推门而出:“你说什么?”
“是这样,下官照旧午前到公子房中为少夫人看诊,没想到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留芳和驻云都昏晕在桌前,榻上早已没了人!”
这话出,非是江辞舟,书房里,连祁铭和朝天等人都愣了。
祁铭立刻跟江辞舟拱手:“虞侯,属下这就带兵去府外找。”
江辞舟“嗯”一声,随后一言不发地往疾步往东跨院去了。
青唯趴在屋顶上,一阵头疼,她并不知这几日还有个医官日日来为她瞧病,早晓得是这样,她该当心些的。
他们这么尽心照顾她,眼下闹大了,这事说到底是她理亏。
青唯左思右想,眼下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假作躺乏了,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等到找她的人都从东跨院撤走了,她再溜回屋中。
-
江辞舟回到屋里,青唯果然不在,朝天在院中搜了一遭,很快来禀:“公子,院子里没人,属下去前院找。”
江辞舟心急如焚,好端端地怎么人没了,他“嗯”了一声,正要跨出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看留芳和驻云呼吸平稳的样子,不像是中了毒,只是吸了些迷香,睡过去了。青唯身上的小玩意儿多,不乏有迷香这样的事物,那日她去祝宁庄,还说要先用迷香迷晕巡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
江辞舟又去床榻边看了看,他为她搁在床头的干净衣裳不见了,如果人是被劫走的,那个劫匪这么好,还记得捎带衣裳?
所以,人应该是自己离开的。
装烧刀子的牛皮囊子还在,嫁妆箱子也没有开启的痕迹,所以人应该没有走远,很快就会回来。
江辞舟不急了,等在屋中。
青唯紧贴着后墙的墙根,等到找她的人散了,院中再没了动静,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屋前,正要推门,门一下子被拉开,江辞舟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青唯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江辞舟问:“你去哪儿了?”
“……刚醒,出去随便走了走。”
“走前顺便把人给放倒了?”江辞舟问,他没跟她计较这个,语气微沉,“这么冷的天,你又病着,就这么出去,不怕染上病,再躺个四五日?”
青唯又是一愣,“我都愣了四五日了?”
她知道她在箭楼受了伤,但究竟怎么伤的,她不大记得了,印象中,她似乎把他撞下了箭楼。
江辞舟刚要开口,忽听院外又传来脚步声,江逐年匆匆进得院中,“子陵我听说——”
青唯不知脸上斑纹已被擦去,听是江逐年到了,正要回头看,江辞舟一把拽住她,也来不及作它想,把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头拥住她。
江逐年进到院中,见青唯找到了,本来高兴,可撞见这一幕,一时间好不尴尬,咳了两声,将手中扇子往前递去,“那什么,我在书房里,看到你落下的扇子,给你送来。”
“多谢爹。”江辞舟仍然紧紧揽着青唯。
青唯觉得到底在长辈面前,本想挣开,但江辞舟把她按得死死的,她直觉他此举有深意,慢慢也就放弃了挣扎。
江逐年看江辞舟一眼:“你这扇子不错,工艺严谨,扇骨是湘妃竹吧,怎么没提字?”
江辞舟顿了顿,伸出一手,面不改色地将扇子接过,“故友送的,来没想好要提什么。”
他们两人这样,江逐年也不好多说,指了指青唯,“你娘子醒了,那什么,你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江逐年一走,青唯立刻从江辞舟怀里挣脱开:“你做什么?”
江辞舟看着她:“你醒来没照镜子么?”
青唯听了这话,似觉察到什么,立刻进屋,打开妆奁。
脸上的斑早被擦去了,铜镜里的面容非常干净。
“你给我擦的?”
“我担心那斑留久了伤你的脸,只能擦了。”江辞舟道,“你放心,没人瞧见。”
江辞舟说着,看着青唯,她的脸色并不好,几日没进食,看上去消瘦苍白,听说大病后不能立即大补,刚好医官在,待会儿问问他该怎么为她调养。
青唯倒没在意斑纹的事,他都知道她是温小野了,见到她的真容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他是通过她的样子认出她的,她从前见过他吗?
青唯盯着江辞舟的面具,也不知这面具底下,究竟藏的是谁?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
青唯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江辞舟道:“你盯着我又是要做什么?”
青唯不是第一回 想揭江辞舟的面具,知道在他那里,来硬的不行,绕弯子也走不通,唯一没试过的,不知道他吃不吃软。
青唯看着江辞舟,忽然笑了笑,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心中微微一顿,“嗯”一声。
青唯靠近了些:“官人,我想看看你的样子,好不好?”
第49章
江辞舟看着青唯。
她很规矩,没有像上回一样张牙舞爪。
他知道她在试探,在暗度陈仓,但看着她大病初愈的苍白面色,他没办法就这么拒绝她。
江辞舟问:“为什么?”
青唯道:“我们都成亲这么久了,我什么样子你见过,可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他们就立在多宝槅子前,秋光被窗纸滤得很干净,落下一地辉华。
江辞舟没吭声。
青唯见他动摇,心中也是诧异,没想到这一招竟然管用。
她接着道:“以后你将这面具摘了,我都不认得你,美也好,丑也罢,我就看看你长什么样,别的什么都不问,好不好?”
江辞舟仍旧没吭声,然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移开了,移向一旁的地面。
这竟是个默许的意思。
青唯于是不迟疑,慢慢靠得更近。指尖触及他面具边缘,他没有阻拦,喉结上下动了动。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青唯也觉得不自在,像是在做什么违禁之事。
他们明明是假夫妻,只要脸上有面具,你来我往虚情假意,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一旦将面具摘下,似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系在耳后的绳索被解开,江辞舟把目光收回来。
他注视着青唯。
当年在碧水青山里回头的小姑娘长大了,成了一个清丽动人的女子,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
青唯听到江辞舟沉沉的呼吸声,随着面具下移,入目的是干净的额头,一对修长好看的眉。
眉下就是眼了。青唯的动作慢了些。不知怎么,她有点心慌,有一瞬间几乎忘记初衷,只想看清他的模样。
他是垂着眸的,映入眼帘的是葳蕤的长睫,温柔又凌厉的眼尾,青唯微微一愣,尚未将面具彻底拿下,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公子——”
德荣迈入屋中,说道:“公子,祁铭去外头搜了一圈,没找到少夫人,小的打算让朝天……”
一语未尽,他忽然看到少夫人就在屋中,与主子几乎是贴身站着,瞬间息了声。
江辞舟如梦初醒,伸手扶住面具,将面具带回脸上,青唯也似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居然是朝后退了两步。
德荣见两位主子刹那间分开,只觉自己又打扰了他们。他非常自责,立刻退了出去,咽了口唾沫道:“少夫人醒了,那小的这就让朝天祁铭他们不找了。”
“回来。”江辞舟在屋中唤道。
“公子?”
“请吴医官过来,为……青唯看诊。”
-
“可能是从小习武的缘故,少夫人的身子底子很好,病痛散得也快,眼下从这脉象上看,已没什么事了。”
床前垂了纱帘,青唯倚在榻上,伸出一只手让吴医官诊脉。
吴医官撤了手枕,又问:“少夫人可还觉得头晕?”
青唯想了想:“刚醒来是有点晕,眼下已好了。”
吴医官笑道:“这个正常,少夫人躺久了,几乎没怎么进食,乍然下榻走动,必然会头重脚轻。眼下少夫人虽已大好,饮食上还是要忌口,吃些清淡的粥食为上,待调理两日,再滋补不迟。”
吴医官这话是对江辞舟说的,江辞舟颔首道:“知道了,多谢。”
吴医官揖道:“公子客气。”随即收拾好药箱辞去了。
他一走,德荣很快就把备好的清粥和药汤送进房中,留芳和驻云已被扶去自己屋中休息了,等到德荣退出去,江辞舟对青唯道:“过来吃点东西。”
青唯“嗯”了一声,掀了被衾,从榻上下来。
屋中搁了炉子,暖烘烘的,粥还有点烫,她安静地用着,没有出声。其实她刚才并没有完全看清他的样子,只瞧见他的眉,以及非常清冷的眼尾,很好看,几乎堪称惊鸿一瞥。
可是不知为何,有了方才那一出,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残留于心,她竟觉得不好再揭他的面具了。
青唯心思辗转,最终落在了正经事上。
粥吃一半,她抬目看向江辞舟,还没开口,江辞舟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证人还活着,他伤势重,前几日起了高热,一直昏迷。我让卫玦照看他,人就在玄鹰司衙门里。”
青唯点点头,心道交给卫玦好,卫玦这个人讲规矩,软硬不吃,谁的面子都不卖。
她问:“那几户药商呢?眼下何鸿云把人质杀了,他们没有状告何家么?”
江辞舟道:“正是因为人质没了,他们反而什么都不敢说。”他没多解释,心知青唯一定能听明白,紧接着又道,“扶冬和梅娘我也安顿在玄鹰司衙里,她们都是证人,将来能够派上用场。我这几日尚没去衙署看过,想来那个人质高热退了,应该快醒了。”
青唯愣道:“你没去衙门?那你近日都做什么了?”
江辞舟看着她。
近日都照顾你了。
他别开眼,“邹平的刑期已定了,他罪名重,三日后就要处斩。朝廷上没动静,何鸿云一定着急,未必没有行动,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所谓朝廷上没动静,并不是真正平静,巡检司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邹平处斩的旨意一下,卫尉寺的邹公阳立刻就病倒了。
可这些都是表面风浪。
表面风浪不足为惧,令人心惊是底下藏着的暗涌。
他们从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正是要卷起这股暗涌的水里涡。
江辞舟道:“眼下只等这人质醒来。”
粥不烫了,青唯嫌一勺一勺舀着麻烦,捧着粥碗,闷头把粥吃完,随后将碗往桌上一放,不耐道:“我脑子被砸了那么重一下,睡几日也就醒了,这个人质,不就是肚皮上被剖了道口子么,居然睡得比我还久!”
江辞舟不由笑了,“他被何鸿云软禁了五年,身子骨哪赶得上你?”
也是巧了,两人正说着,外头朝天忽然叩门:“公子,卫玦派人来禀,说人质醒了,问您是否要去衙门问话。”
这话出,江辞舟还没说什么,青唯霎时站起身:“那我们立刻——”
“不行。”江辞舟打断道,他从木衣架上取下玄鹰袍,“你就在家等着,问完话,我回来与你详说。”
“官人。”
还没走到屏风后,袖口就被人从后方拽住了。
江辞舟回过身,青唯就站在她身后,目光楚楚:“官人,我就跟去看一眼。”
她尝到了甜头,知道这招好用,学会举一反三了。
江辞舟眼下却不吃这一套了:“不行,你身子刚好,不能受风,要见证人改日再见,今日你就在家里歇着。”
青唯听他语气坚决,回到屋中坐下,她也懒得装了,恼道:“你这人,怎么忽然软硬不吃了?我就是去见个证人罢了,又不是要跟人动手,病不病的有什么要紧?瘟疫案这案子,除了你,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待会儿你问话,有我从旁兜着,也好防着疏漏不是?
“我跟这案子跟了这么久,几回和人拼命,好不容易从阳坡校场救回来一个证人,眼下临门一脚,你不让我迈了,你把我放在家中,我要是着急上火,仔细明天一大早,你还要请吴医官来为我瞧病。”
江辞舟从竹屏后出来,将看到青唯气恼地坐在桌前,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一物。
那是他的竹扇。在她灵巧的指间一开一合。
是她砍了后院的湘妃竹,在他昏迷的那几日,做好送给他。
江辞舟步去桌前:“去换衣裳。”
青唯只当他是让她换衣裳去榻上躺着,别开脸:“不换,都睡了好几日了,睡不着。”
“你就这么跟我去?”江辞舟的目光落在她的裙裳上,“玄鹰司衙门重地,扮成厮役跟着我。”
青唯一愣,立刻展颜一笑,将扇子往江辞舟手里一塞:“行,等着!”
第50章
青唯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从屏风后出来,非但换好了衣裳,连左眼上的斑纹都画好了。江辞舟见她斗篷单薄,为她挑了一身厚的披上。
外间天寒,秋光渐渐消退,高空积起云团子,德荣担心下雨,去后房取了伞,刚回到东院,看到青唯跟着江辞舟一块儿出了屋,迎上去问:“公子,少夫人也去?”
江辞舟“嗯”一声。德荣甚是乖觉,不待吩咐,立刻道:“那小的这就把暖炉抬到车室里。”
-
从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被安顿在玄鹰司的内衙,这地儿青唯上回来过,连正门都摸着。到了衙门,卫玦过来向江辞舟禀道:“人质醒过来后,属下已问过他的姓名籍贯,他姓王,名元敞,京里人,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
江辞舟应了一声,推开值房的门。
王元敞的身子还很虚弱,他吃过药,听说有大官要过来问话,也不敢睡,靠坐在榻上。
见江辞舟进来,王元敞眸色微微一亮,吃力地掀开被衾,作势就要拜见。
祁铭先一步上前拦住他,说道:“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这位是我们玄鹰司的江虞侯,他有事要问你。”
王元敞听是虞侯,愣了愣,目光里有明显的失望。
他等的不是江虞侯,他在等小昭王,此前见来人气度清华,极为不凡,还以为是小昭王到了。
王元敞在榻上向江辞舟一揖:“见过虞侯。”
屋中除了江辞舟一行人,再有就是卫玦章禄之了。
青唯一进屋就把帷帽摘了,卫玦看到是她,并不好多说什么,她是虞侯带进来的,眼前这个人质能活着,也是她竭力救下的。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玄鹰司分化成派,一派以卫玦为首,手下是玄鹰司旧部,另一派以江辞舟为首,手下是吴曾祁铭等从殿前司并过来的新部。旧部人多,新部人少,是以卫玦的职衔虽在江辞舟之下,玄鹰卫中,许多人还是以他马首是瞻的。
玄鹰司被雪藏了五年,眼下复用,立稳脚跟才是重中之重,其实在卫玦心中,并没有要与江辞舟分庭抗礼的意思,但江辞舟资荫做上都虞侯的位子,名不副实是事实,双方心中芥蒂难消,办起案来,难免束手束脚。
卫玦见江辞舟要问话,正预备退出去避嫌,这时,江辞舟出声唤道:“章禄之。”
“在。”
江辞舟回头,看他一眼,“过去把门掩上。”
章禄之呆了一下,半晌,“哦”一声。
江辞舟这才问王元敞:“当年给小昭王写信的人就是你?”
王元敞他戒备得很,并不回答,只问,“小昭王殿下呢?他不愿见我?”
他被软禁多年,双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洗襟台坍塌后,小昭王至今不曾在人前露面。
但江辞舟提到信,他脸上半点疑色不露,还问起小昭王,足以证明写信的人就是他。
祁铭道:“当年洗襟台塌,小昭王殿下伤重未愈,你的信正是殿下转交给虞侯的,你放心,你的难处,虞侯都能体谅,你忘了,当日在箭楼上,正是虞侯救的你。”
是不是虞侯救的,王元敞不记得了,当时箭楼上有个姑娘,看身形,和虞侯身边的这位很像。
王元敞听祁铭这么说,果然卸下防备,“写信的人是我,虞侯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来。”
江辞舟道:“你的信上说,宁州瘟疫时,真正收购夜交藤的,不是林叩春,而是何鸿云。何鸿云本来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是连夜接到了来自陵川方向的镖车,才忽然有了二十万两白银,确有其事?”
王元敞颔首:“确有其事。因为数额巨大,一开始,林叩春找我们五家收购夜交藤,也是赊账的,我们本来不愿赊给他,但是何家的人出面,我们这些商贩,哪敢得罪当官的?这才应了。林叩春给了我们一家一张字据,说是不日就会付银子给我们。果然没过几日,林叩春说银子到了,让我们带上字据,到林家的库房里取。
“数额太大了,为防引人注意,一次只拿能走一小箱,拿了好多回。每拿一回,就要在林家的账册上画押,因为这银子本来是何鸿云的,所以何家有个扈从,叫刘,刘什么来着……”
青唯道:“刘阊。”
“对,刘阊,他也在一旁守着,银子每出一回库,他还要在账册上头署名盖印。可能因为那时洗襟台还没出事,宁州的瘟疫也没扩散,何鸿云并不小心,所以留下了罪证。”
江辞舟道:“你在信上说,扶夏手里有本账册,能够证明何鸿云的罪行,就是这本银子出库的账册?”
“是。出库的账册一共有三本,两本被烧了,余下就是被藏起来的这本。其实这账册起先不是扶夏藏的,是林叩春藏的。林叩春是扶夏的恩客,对她情根深种,有回醉酒,他跟扶夏说,他交给何鸿云的三本账册里,有一本是假的,真账本被他昧下了,就是为了保命。
“何鸿云这个人,心狠手辣,后来瘟疫案东窗事发,林家起火起得突然,林叩春还没来得及拿账本跟何鸿云交涉,就被他灭口了。扶夏知道了这事,心惊胆战,也起了自保的念头,这才藏了账本。”
“不过瘟疫案说到底,就是桩小案,何鸿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扶夏那会儿还是祝宁庄的花魁,何鸿云知道她不敢对外胡言乱语,还放着她接客,我么,”王元敞苦笑了一下,“因为夜交藤的买卖,手里有了些钱财,偶尔也去祝宁庄,与扶夏姑娘成了风月之交。直到后来,洗襟台塌了,才算真正出事了。”
“洗襟台一塌,天也塌了,扶夏连夜找到我,说我们都会被何鸿云灭口。我那时还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没想到扶夏说,当年何鸿云买夜交藤的银子,是从洗襟台贪墨的,就在林叩春赊账的几日后,林家接到从陵川方向来的镖车,这趟镖说是运药材,箱子一揭开,里头全是真金白银。接镖的也不是林叩春,而是刘阊。扶夏亲耳听到刘阊提什么‘木材’,又说什么‘洗襟祠’,早先林叩春没死的时候,也跟扶夏说,何鸿云用来买药的银子不干净,是脏的。”
青唯道:“你的意思是,当年何鸿云利用木料差价,从洗襟台昧下的银子,是借用运送药材的名义,从陵川一路运去宁州的?”
“是。”
江辞舟看祁铭一眼,祁铭立刻会意,步去门口,唤来一名玄鹰卫,嘱他去查当年的这趟镖车。
青唯又问:“那账本现在何处?”
王元敞却是一愣:“你们没有救下扶夏吗?”
祁铭道:“没有,扶夏姑娘已经不在了。”
那夜在祝宁庄,送扶夏出庄的马车一出现,便被江辞舟的人截下来了。扶夏已经死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何鸿云不会留这么一个活口给他们。
王元敞听了这话,稍稍一怔,心中漫起几许为时已晚的兔死狐悲,“那账册,眼下就在我的家中。”
“扶夏是祝宁庄的人,她担心藏不住账册,当年带着账册找到我,是想跟我一起活命的。我把账册藏在家中祠堂的匾额后,我父亲是个孝子,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不会让人动祠堂,只要何鸿云的人没有觉察,虞侯眼下派人去找,应该能够找到。”
第51章
青唯问完话,从值房里出来,心情并不见好。
扶夏留下的账册,是记录银子出库的,至多只能证明当年指使林叩春买药的是何鸿云。
而那趟运送白银的镖车,打的是药材买卖的旗号,除非找到当年的发镖人,这趟镖很难跟洗襟台扯上干系。
当年的发镖人会是谁呢?除了与何鸿云勾结的魏升、何忠良,以及木料商徐途,不做他人想。
可是这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何鸿云做事太干净了,时隔五年,他们能找到一个苟活下来的王元敞,几乎堪称天意,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活口。
王元敞能给出的证据只有这么多。
他被软禁得太久,将人情看得很透,也许当初他被一大家子挑出来,送到祝宁庄当人质时,心就凉了,等江辞舟问完话,他也没打听自己何时能回家,只托付玄鹰卫给他的父亲带话,说自己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