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又问:“扶夏她可识字?”
丫鬟细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奴婢不知,但奴婢被派来照顾姑娘的这几年,从没见过她写字。”
青唯愣愣地撒开手。
江辞舟不可能骗她。
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当年的写信人。
如果那封信不是扶夏写的,写信人究竟是谁?
青唯心中迅速排除两个最危险的可能:何鸿云不可能写信揭发自己,所以这封信不会是另一个饵;这封信也不可能出自何家的政敌,因为写信的时候,正是朝廷彻查洗襟台坍塌的时候,政敌手上握着这样的把柄,早该用了,何必写信给伤重的小昭王?
既然不是来自朝中,那么必然来自民间。
所以这封信,应该出自另一个落难的知情人。
照何鸿云这几年对扶夏的态度来看,信上称扶夏手中握有何鸿云哄抬银价的账册,这事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何鸿云早该把扶夏灭口,不可能任她多活这么多年,知道这桩事的人,又有谁呢?
换言之,当年的知情人,除了扶夏,还有谁呢?
青唯正思索,身后梅娘忽然道:“阿野姑娘,我听你的意思……这些年被关在这暗牢里的,竟是从前祝宁庄的花魁,扶夏姑娘?”
青唯来时仓促,没有和梅娘细说闯这暗牢的原因,眼下落得如斯境地,她也不必瞒着了。
青唯言简意赅:“是,实不相瞒,扶夏姑娘手上握有何鸿云的罪证,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找这罪证。”
“可是,”梅娘十分诧异,“扶夏姑娘不该住在旁边的楼阁里吗?”
“那扶夏馆只是个机关遍布的幌子,我也是吃了一回亏才——”
青唯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心中一个念头顿生。
错了。
她好像,从头到尾,都猜错了。
当初朝天闯扶夏馆时,扶夏馆内机关重重,如果真正的扶夏一直住在暗牢中,扶夏馆里,何必设这么多机关?
青唯抿了抿唇,问梅娘:“你为什么说,扶夏应该住在扶夏馆里的楼阁里?”
梅娘见青唯的神色紧张异常,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口:“莳芳阁的姐妹们刚到祝宁庄的头几日,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伺候人,有些散漫。阁楼小院这地儿,住的不都是红牌花魁么?我手底下有个小姑娘,叫彤奴,长得好看,又有野心,说也想做这庄子的红牌,所以到祝宁庄的第二日,她就离开封翠院,去阁楼小院逛了一遭。
“阁楼小院太大了,她无意中走到了扶夏馆附近,回来后,她和我说,庄上的主子对扶夏姑娘真好,她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有人往扶夏楼里送饭菜,那些菜式,恐怕三个人都吃不完。”
“这事我本没有放在心上。”梅娘说到这里,有些神伤,“可是彤奴说完这话的第二日,就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眼下想来,她应该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被灭口了吧……”
往扶夏馆里送菜肴。
如果照青唯以前的想法,扶夏馆是一座空楼,那么那些菜肴,究竟是送给谁吃的?
青唯转头问丫鬟:“扶夏馆里住着别人是吗?”
丫鬟摇摇头:“奴婢不知,但是……”片刻,她又道,“扶夏馆一直把守森严,里头似乎……的确住着什么人。”
青唯听了这话,心底一寒。
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怖的揣测,而这个揣测,让所有的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
扶夏明明被关在暗牢里,扶夏馆为什么机关遍布?
扶夏一个掌握着何鸿云罪证的重要证人,何鸿云为什么肯用她下饵?
扶夏馆为什么跟阁楼小院分开修建,院中为什么加派三倍人马把守?
祝宁庄不过一个狎妓的私人园子,何鸿云为什么冒着获罪的风险,不惜动用巡检司的人守庄,甚至配备卫尉寺的弩矢机关?
——因为这里的扶夏馆,根本不是一座馆阁,它真正的用途,或许是一座囚牢!
宁州瘟疫案,发生在洗襟台坍塌的一年前,当初就是一桩小案,若不是洗襟台的木料问题被翻了出来,根本都不会有人去查。所以何鸿云在买卖夜交藤之初,一定没有那么小心的。出面替他抬高物价,收购夜交藤的是商贾林叩春,但何鸿云在东窗事发之前,就一点面都露过吗?这么大的买卖,没有他这个当官的何家公子坐镇,那些药商,就真的肯把手上的夜交藤全都出售给林叩春?
只要他露过面,必然会留下罪证,那么除了扶夏,说不定还有能证明他巨贪的证人。
至今一点风声没露,不过是因为这零星几个证人,或碍于他的权势不敢出声,或被他藏起来了,就像扶夏一样。
而这座扶夏馆,里头或许囚禁着的,正是这些证人,其中或许就有当初真正的写信人。
这个写信人,在写信时,不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便冒用了扶夏之名。
这些人,才是何鸿云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放又不能杀的。
而扶夏,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她手里有何鸿云的账本又怎么样,反正那账本她不说,谁也找不到,她的命都在何鸿云手里,何鸿云随时可以杀她灭口。
扶夏馆不是幌子。
扶夏这个人,才是扶夏馆这座囚牢的幌子。
何鸿云这些年之所以不杀扶夏,甚至对外宣称她只是在养病,不是因为她手里握有他的账册,而是因为她是他用来试探危机的,最好的探路石!
青唯一念及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何鸿云此人,笑面虎一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心狠手辣,今夜以扶夏为饵,布下这一局,他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
青唯觉得懊恼,她和江辞舟都没有低估何鸿云,可是无论是洗襟台还是瘟疫案,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团迷雾,而何鸿云不是,何鸿云站在高处,俯瞰全局,清楚地知道证人在哪里,威胁又在哪里。
所以他们凭什么认为能算得过何鸿云!
青唯明白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一定没法收拾,她必须立刻出去,把在这里所发现的一切告诉江辞舟,甚至真正闯一次扶夏馆,看看自己的揣测是否属实,看看那馆阁里,究竟关的是谁。
她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牢门走去。
牢门关得严实,外头一共上了三道锁,小窗很窄,铁栅得从外拉开,眼下挡在窗口,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青唯正想辙,忽听“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拉开了。
声音来自上方,青唯抬头望去,暗幽幽的牢顶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洞口,一根空心的,阔大的木管从洞口探进牢中,悬在上方。
不等青唯反应,下一刻,哗啦的流水声倏忽而至,木管里水流急浇而下,流泻在暗牢中。
青唯、梅娘,还有扶冬都愣住了。
适才青唯让人检查暗牢里的机关,却被墙脚的划痕打断,眼下看来,四壁的确没有机关,真正的机关在牢顶。
青唯立刻看向丫鬟。
丫鬟惶然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个……”
牢门的地势很高,唯一排水口是牢门上的小窗,可它太狭小了,根本排不了许多水,整个牢房是几乎密闭的,最终会被淹没,她们如果出不去,必然会溺死在这。
水浇泄得很快,片刻已没过青唯的脚背。
眼下离与江辞舟定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她等不了他了。
青唯听了丫鬟的话,拖过小几,站上高处,仔细朝放木管的洞口看了看,泥土很新,是这两日才挖的,应该是知道她会来,特意造的放水口。
青唯简直咬牙切齿:“这个何鸿云,他是真地想弄死我。”
第43章
半个时辰前。
祝宁庄,凤瀛阁。
何鸿云看完账本,靠在圈椅里闭目养神,刘阊推门而入,禀报道:“四公子,那个女贼来了。”
何鸿云“嗯”一声,“动作倒是快。”
“她来得悄无声息,下了暗牢,我们的人才发现。属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让那些死士无论如何把她困在牢里,门一关严实,就开闸放水。”
“这事你盯着就行了。”何鸿云推开手边账本,“扶夏馆的那几个人质,送走了吗?”
“送走了。那天大理寺那个孙什么的大人去药商家打探的时候,属下就开始安排了。今天早上走的,都挤一辆马车,眼下想必已到了阳坡校场。”
刘阊说到这里,迟疑着问道:“四公子,待会儿那个小昭王,当真会带着那个大理寺的大人,还有玄鹰卫来咱们庄子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何鸿云道,“谢容与可用的人就这么多,除了一个不怎么服他的玄鹰司,另就是一个被先帝提拔起来的孙艾。待会儿他来了,瞧清他手里的筹码,那些人质该不该留,你就知道了。”
刘阊道:“四公子说的是,左右我们有扶夏做幌子,哪怕他是小昭王,也不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人质杀不杀,全凭四公子的意思。”
刘阊想到一事,“哦,对了,属下还命阳坡校场的人准备了干草柴禾,今夜彻夜候着,只要四公子一到,阳坡校场开锅烧饭,权当是个意外。”
-
屋外传来叩门声,一名仆从在屋外禀道:“四公子,玄鹰司都虞侯、大理寺的孙大人带着人到了。”
何鸿云起身,等了一夜,总算到了。
他穿着绀紫常服,推开门,步入夜色之中,老远见到江辞舟,瞬间换上一副笑颜,迎上去道:“子陵,这么晚,你怎么到我这庄上来了?”
江辞舟身边除了朝天、祁铭,与几名玄鹰卫,还跟着一名宽额阔鼻、年逾四十的官员,正是大理寺丞,孙艾。
孙艾是咸和年间的进士,早年因为脾气冲,不懂官场曲直,考评总是中下,外放了十年都没能提拔。到了昭化年,他偶然一次回京述职,被昭化帝看中,这才调入了大理寺。
昭化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对昭化帝忠直不二,这份忠贞,随着先帝的驾崩,移植到现嘉宁帝身上,成为嘉宁帝为数不多可用的人之一。
大约七八日前,江辞舟猜到查瘟疫案,可能会用上这个大理寺丞,托嘉宁帝把当年瘟疫案的大致案情与孙艾说了一番。
江辞舟笑道:“夜深接到消息,说邹平招了,称是在你这庄上存了弩,专门用来对付我。我和邹平的恩怨,他把你扯进来算什么?我怕你为难,就跟着大理寺一起过来了。”
何鸿云慨然道:“子陵你真是,何必如此费心?这事说来原是我的不对,我若能早瞧出那邹怀忠对你嫉妒成疯,不惜雇杀手杀你,当日在折枝居,你根本不至于陷入险境。我还担心你因此事疏远我,总想要登门道歉,你却先来了,我真是惭愧。”
又把江辞舟和孙艾一起往凤瀛阁迎,问道:“孙大人这是得了邹怀忠的证词,前来查证的吧?”
孙艾合袖一揖:“正是。”
何鸿云唤来刘阊,吩咐道:“带孙大人到几间库房里一一看过。”
祝宁庄前院是宴饮之地,没有正院,只因何鸿云平日宿在凤瀛阁,庄中来了正经贵客,便往这里请。
何鸿云把江辞舟引进堂屋,两人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寒暄话,末了,何鸿云道:“眼下我禁足出来,被姑母、父亲狠狠数落一通,姑母疼爱你,你是知道的,出了这事,她非说我结交不善,心不在正业,让我把这庄子关了。我没法子,只能照做,今晚我算了笔账,只这么几日,亏了我千余两。我能怎么办?只能把养不起的都打发了,眼下东西南院都封了,正在遣散人,乱糟糟的……”
何鸿云坐在灯色里,秾丽的眉眼有点艳,甚至有点女气,很好地掩饰住鹰钩鼻的精明,他稍一皱眉,看上去分外真挚,似乎他的愁是真的愁,他的忧也是真的忧。
正说着,刘阊又引着孙艾回来了。
“四公子,孙大人说还想去后院看过。”
后院就是何鸿云适才说的东西南院,与前院以一片樟木林相隔。
何鸿云有些为难,“后院乱糟糟的,住的又都是些……怕污了孙大人的眼。”
“这不妨事。”江辞舟道,“来前我已与孙大人打过招呼,走个过场罢了,念昔不必顾虑。”
“好,既然子陵这么说了,”何鸿云将热茶放下,站起身,步至孙艾身边,刚亲自引着孙艾去后院,忽然一拍脑门,“哎,瞧我这记性!寺丞大人来查的是卫尉寺的弩矢?前几日已经查过了啊。”
“查过了?”孙艾愣了愣,不由看向江辞舟。
江辞舟没作声。
何鸿云道:“孙大人有所不知,那伏杀子陵的邹怀忠,与我素来走得近,常把他身边的巡卫往我庄子上带,折枝居案发后,我一来自责,二来,也是担心被这邹怀忠牵连,前几日已经去御史台自请查检。御史台的御史已经来过庄上,还留下了一纸凭证,证明我的清白。刘阊,我的凭证呢,速速取来给孙大人看过。”
刘阊道:“四公子,您忘了?那凭证您自己藏着,说改日去江府,要拿给江虞侯看的。”
何鸿云笑道:“是有这事。”再次跟孙艾比了个“请”姿,“那便请孙大人随何某去书房一趟,何某把御史台的凭证交由大人过目。”
-
何鸿云一走,刘阊知道江辞舟要避着自己说话,办法多的是,干脆也不留着碍眼,寻了个借口也走了。
堂屋中,除了江辞舟一行人,还剩了个常跟在孙艾身边的胥吏。
江辞舟确定不相干的人都撤了出去,问胥吏:“怎么回事?”
他的原计划是以邹平之案和玄鹰司搜庄两重施压,迫使何鸿云送扶夏出庄。
眼下看来,何鸿云似乎早知道大理寺会来,提前就跟御史台要了凭证。
他是怎么料到的?
“回虞侯,这……小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江辞舟问,“你们在大理寺,没有盯着邹平案子的动向吗?何鸿云跟御史台自请查检,你们怎么不知道?”
御史台与大理寺是兄弟衙门,倘是为了同一桩案子办差,相互之间通常会通个气,再说查检这等事,瞒又瞒不住。
胥吏道:“孙大人近日在跟当年瘟疫的案子,可能没注意御史台的动向。”
江辞舟愣了愣,“你们去查瘟疫案了?”
胥吏听出江辞舟这话的责备之意,小心翼翼地问:“虞侯,这案子不能查吗?”
大理寺的职责就是查案,宁州瘟疫案是官家交代给孙艾的,孙艾便以为该追查。
自然官家也吩咐了,让孙艾一切听江辞舟指示,不可轻举妄动。
可孙艾哪知道,不可轻举妄动的意思,居然是碰都不能碰这案子一下。
胥吏解释道:“官家交代了案子,大人等了好几日,虞侯您都没动静,大人心中也是着急,怕到时候虞侯过问起来,大人一问三不知,就带着小的去当年那几户药商家里打听了打听。”
“当年售卖夜交藤给林叩春的药商?”
“是。”
江辞舟闭了闭眼,他这些时日把青唯困在府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就是担心打草惊蛇,没想到青唯倒是规矩,这个大理寺丞却先把蛇给惊了。
当年何鸿云哄抬夜交藤银价,让林叩春从五家药商手中收购夜交藤,大理寺在这种时候,贸然去这些药商家查探,何鸿云想不察觉都难。
木已成舟,江辞舟也来不及责备胥吏,“你们是哪一日去药商家打听的?”
胥吏想了想,“初八、初九。虞侯放心,我们扮作寻常买家,只是稍微问了问夜交藤的事,这些药商似乎警觉得很,一提到五年前就……”
或许是自责,吏胥的声音渐弱,江辞舟不等他说完,吩咐祁铭:“出去问问,何鸿云是哪一日去的御史台?”
祁铭得了令,很快去而复返:“虞侯,是初十。”
和孙艾查案的日子刚好连着。
江辞舟心中一沉。
他知道何鸿云为什么准备得这么充分了。
江辞舟道:“朝天,你去庄外看看,从玄鹰司到祝宁庄的路上,有没有人蹲守,速去速回,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是。”
如果何鸿云派了人在路上蹲守卫玦的玄鹰卫,说明了什么?
非但说明他料到江辞舟的计划,玄鹰司是天子近臣,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真正想要查办他的人,也许就是当今天子。
江辞舟又吩咐祁铭:“你去书房问问,这么久了,孙艾的凭证还没看好吗?”
祁铭应了,不一会儿回来,“虞侯,小何大人说凭证找不着了,孙大人正等着他找。”
这时,朝天也回来了,言简意赅:“公子,有。”
江辞舟心中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生了起来。
不是因为何鸿云的澄思渺虑,而是……何鸿云在算到这一切后,仍决定用扶夏下饵。
倘若扶夏手中当真握着那么重要的证据,他怎么会敢把扶夏放出庄?若换了是他,非得把证人藏得严严实实得不可。
还是说,扶夏只是一片障目的叶,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如果扶夏只是一个幌子,那么今夜,何鸿云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江辞舟手上的线索太少了,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只知如果按原计划走,今夜一定会一败涂地。
他立刻起身:“祁铭。”
“在。”
“你去庄外,让吴曾把埋伏人手撤了,留两个人守着即可,送扶夏出庄的马车上,应该是具尸体。再派个人快马去堵卫玦,就说是我吩咐,让他到了庄上,直接来后庄,查什么案子不必对何鸿云交代,只需出示搜查令即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是。”
“朝天。”
“公子。”
江辞舟一掀袍摆,大步往后庄走去,“随我去扶夏馆。”
他眼下身边跟着的人太少,祁铭一走,除了朝天,能打的只有四名玄鹰卫。
祁铭见状,忍不住追上去,“虞侯,您如果硬闯后庄,定然会跟小何大人撕破脸,庄上的守卫太多,杀手也埋伏了不少,不如等属下和吴校尉回来,再起冲突不迟。”
江辞步子没停:“不必了,卫玦很快就会到,你和吴曾不要回来,我另有要务交给你们。”
“什么要务?”
江辞舟略一思索,低声交代了几句。
祁铭一愣,立刻拱手道:“是。”
-
江辞舟刚走到樟木林外,身后忽然传来何鸿云的声音:
“子陵,你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仍是和气的,甚至是温煦的。
“不去哪儿。”江辞舟回过头,“只是想起很久没看到扶冬姑娘了,想过去一见。”
何鸿云听了这话,似是意外,他很快笑了:“子陵想见扶冬,我差人把她唤来便是,子陵只管前庄等着。”
江辞舟担心青唯,懒得再与何鸿云做面子功夫,吩咐:“朝天,开路!”
何鸿云目色冷下来,刘阊立刻抬手一挥,数十巡卫迅速自樟木林两侧涌出,拦阻在江辞舟前方。
“若是子陵执意要去后庄,便是不给我颜面了。”
江辞舟没吭声,只管往前走。
下一刻,朝天拔刀而出,刀光如水,瞬间将眼前两名巡卫的刀连带着刀柄一齐斩断。
他功夫硬,但硬也有硬的好处,最不怕这种正面冲撞。
四截刀身落在地上,其余数十巡卫立刻亮了兵器。
就在这时,庄门处忽然火把大亮,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卫玦与章禄之骑着马率先破庄而入,身后玄鹰卫如潮水般涌进庄中。
卫玦半路得了令,到江辞舟跟前才马,拱手行了个礼:“虞侯。”
随后她拿出一份搜查令,对何鸿云道:“小何大人,玄鹰司有要务在身,要立刻搜庄。”
“什么要务?”何鸿云问。
卫玦只道:“这是玄鹰司的案子,还望小何大人莫要多过问。”
“不要多过问?”何鸿云道,“玄鹰司能有什么案子?不过就是城南的劫囚案,怎么,我庄上藏着什么劫匪吗?”
“不管什么案子,左右与你不相干。”江辞舟语气一寒,“搜庄!”
这一声令下,数百玄鹰卫如网一般,以樟木林为中心,迅速张开,火光夜色中,衣摆上的雄鹰怒目圆睁,庄上的巡卫竟被这气势摄住,不敢再作拦阻。
其实此刻离与青唯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但江辞舟的心却高高悬着。
他疾步往扶夏馆赶去,一刻也不敢慢下来。
直到来到院舍外,他听到奔流的,令人心惊的水流声。
第44章
水源很好找,扶夏馆花苑的池塘下挖了渠,水流被引入假山之下的暗牢,江辞舟急步往假山走去,一名逻卒很快来报:“虞侯,暗牢已被水淹了大半,里头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尸身。”
江辞舟听到“尸身”二字,心往下狠狠一沉,一丝沁凉浮上背脊。
可没见到青唯,他什么都不愿信,踩着漫到地面的水进入假山,刚要下暗牢,身后传来熟悉一声:
“喂!”
江辞舟蓦地回头,青唯正站在扶夏楼外,她的脸庞被满院火把映得透亮,手里拎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守卫,梅娘和扶冬也跟着她。
看到江辞舟,青唯还有点意外:“来这么早!”
江辞舟愣了一下,疾步过去,见她脸上有血,伸手想为她揩,指尖都要触到她脸颊了,停了停,又收回去,“你是怎么从暗牢出来的?”
青唯抬袖揩了一把脸,把血抹去,她没消气,大骂道:“何鸿云这个狗东西,想放水淹死我,让人把牢门锁了,还好我父亲是工匠,当年我跟他学了一两招,那门困不住我。”
说到底,还是铁门上那一扇小窗救了青唯的命。
当年温阡当着崔原义一众工匠筑高楼,千斤重的巨石,吊上铁架,一根绳子一人之力就可以举到半空,那时工匠中流行一种绳结,原理和举石差不多,用绳结代替铁架,系在物件上,随后拧紧,别说挣断几道铜锁了,山口的巨石都能挪动(注)。
青唯见玄鹰卫还在往水牢外打捞尸体,跟他们说道:“这些都是何鸿云请的死士,另外还有个小丫鬟,从前照顾扶夏的,被我绑在扶夏楼里头,很多人都跑了,我就抓到一个守卫。”
她敏锐得很,很快觉察到不对劲,问江辞舟:“你提前过来,是不是发现什么异样了?”
江辞舟“嗯”一声,“大理寺的孙艾碰了瘟疫案,何鸿云反应过来,猜到朝中有人在查他。”
青唯道:“怪不得他拿梅娘拖住我,还把暗牢改成水牢,他是打定主意要灭我的口。”
“不止,”江辞舟道,“何鸿云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扶夏当真是当年瘟疫案的重要证人,他知道朝中有人要动他,不会拿扶夏下饵,这个扶夏,可能只是个幌子。”
“这我知道。”
“你知道?”
青唯弯下身,将匕首塞进靴筒里,“我在暗牢里,发现了点线索,扶夏其实不识字,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并不是她。然后我逼问那小丫鬟,才知道原来扶夏馆里,还关着几个人。你想想,扶夏馆机关重重,又跟其他地方隔绝开,派了这么多人把守,要说是座空楼,这不合理。再说,当年那些卖夜交藤的药商,一个都不知道林叩春背后的何鸿云么?东窗事发是后来的事儿,那会儿风平浪静的,何鸿云没必要藏那么严实。这些药商如果知道,他们就是对何鸿云有威胁证人。所以我从水牢里出来,立刻来了扶夏楼。”
“何鸿云反应快,该撤的人早就撤走了,我只逮了个守卫,就是那个,”青唯往墙根边,被她捆住手脚的人一指,“他说,扶夏馆里这几年关的几个人质,的确是那些药商家的。当年不是统共有五家药商卖夜交藤给林叩春么,这五家里,一户死了,另外四户怕惹上灭门之祸,只好各出一个人质给何鸿云。所以,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应该是这几个人质中的一人,也正因为他们是人质,担心信一旦落到何鸿云手上,牵连家人,才冒用扶夏之名,平白害我们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青唯恼道:“不过何鸿云今晚的目的,我没问出来,这守卫给你,你亲自审审,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江辞舟静静听青唯说完,略一思索,却道:“我知道何鸿云的目的了。”
他问青唯:“当初你查他,这对何鸿云来说没什么,他恶事做惯了,谁查他,他灭谁的口便罢。可朝中有人查他,这个人还是大理寺的孙艾,何鸿云会怎么办?”
单凭孙艾一个人,不可能忽然知悉当年瘟疫案的蹊跷,所以孙艾背后,一定另有人要对付何鸿云。
何鸿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人是谁。
如果这个人只是一个寻常人物,那么照旧灭口即可。然而孙艾太不一样了,他是被先帝亲自提拔起来的,是在如今这个党派分化的朝廷中,肉眼可见对嘉宁帝忠直不二的。
何鸿云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真正想要对付他的,是当今天子。
所以他拿扶夏做饵,真正要试的是天子之意。
而今夜无论是孙艾的出现,还是玄鹰司,小昭王的出现,都证实何鸿云的猜测没有错。
如果对付他的是天子,何鸿云在这个当口,不可能选择弑君,所以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消灭证据。
这些关在扶夏馆里的药商,正是能置他死地的证据。
至于为何早不杀这些药商,诚如他当年没有杀绝五户药商一样,死的人太多,一定会引人注意,反而有招来祸事的可能。今晚如果不是证实嘉宁帝要查他,他并不会出此下策。
青唯经江辞舟这么一点拨,细细一想,忽然道:“坏了,今夜玄鹰司一到,何鸿云必然知道官家要对付他,那些人质恐怕已经死了,我们还是中计了。”
“未必。”江辞舟道,“这么重要的人质,何鸿云五年都没杀,他性情如此谨慎,如果不是当面下诛杀令,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们。”
青唯道:“可他早就把人质撤走,眼下他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江辞舟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
这时,只闻一阵疾马之声,一名玄鹰卫直接把马骑到扶夏馆中,到了近前,匆匆下马跟江辞舟禀报:“虞侯,小何大人的马车出城后,往西行了十多里,属下折回来,他正到西郊驿站附近,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原来适才祁铭离开时,江辞舟交给他和吴曾的任务便是暗中跟着何鸿云。
江辞舟彼时虽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是什么,但何鸿云今夜这么一番铺排布局,事后一定有异动,派人跟着他,总没错。
今夜还没结束,他们陷于迷雾,失了先机,然而后发制人,也是制胜之道!
青唯黯下去的眸色骤然亮起,立刻问:“他要去哪里?”
禀事的玄鹰卫道:“西郊驿站附近,除了一片密林,顺着官道走,就到庆明县了。”
可何鸿云不可能去庆明县。
而且照道理,何鸿云根本没必要把人质送这么远,他往西走,一定有别的目的。
一个念头霎时从江辞舟脑海闪过,他道:“阳坡校场。”
“阳坡校场?”禀事的玄鹰卫道,“可是阳坡校场,是巡检司的地方。”
“正因为是巡检司的地方,何鸿云才要把人质放在那儿。”
邹平获罪,邹公阳革职,巡检司对于何鸿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反倒成了会牵连他的负累,而今何鸿云要杀人质,送到巡检司的地盘做成意外,非但能把自己撇干净,连带着别的后续罪名,也能一并推到邹家身上,反正邹平罪重,左右都是个死,死前多担待些,也算为何家效忠了。
青唯听是校场,立刻跨上玄鹰卫的马,问江辞舟:“怎么走?”
江辞舟也知道事不宜迟,很快也上了马,路过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卫玦和章禄之,似是没瞧见他们眼中的迟疑,只吩咐:“都跟上。”
卫玦沉默一下,正要折身牵马,章禄之一把拽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