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和公子也不是头一回折腾了,比这打得厉害的时候他还见过呢。可甭管闹成什么样,之后还不是亲得跟什么似的,怪不得留芳和驻云偷笑呢。
德荣遂没再管这事,跟朝天招招手,“天儿,过来看公子给你带什么了。”
朝天这才注意到立在墙根边上的长匣,三两步过去:“这是……公子给我打的新刀?”
青唯也注意到那木匣子了,她懒得再理江辞舟,此前江辞舟说什么何鸿云还会下饵,只需等着扶冬来找即可,可她随他去东来顺吃了七日席,连扶冬的影儿都没瞧见。
她做事不喜太被动,总想着出门再去打听打听消息,便是不去祝宁庄,去京兆府、大理寺也好,谁知道昨夜还没溜出巷子口,就被江辞舟半路拦了回来,说再等等。
自从她离开家,快六年了,就没过过这么安稳的日子。
成日除了去东来顺吃席,就是练武,再就是平安睡大觉。她不习惯,越安稳越心慌,恨不能枕着匕首入眠,江辞舟却拖着她养耐心。
青唯把长匣拿过来:“我看看。”
匣子里是一柄环首刀,刃光如水,锋芒逼人。
青唯握在手里试了试,她拎着稍重了些,可对于朝天这种用惯钝刀的应该刚刚好,可见江辞舟花了心思。
“刀不错。”青唯将刀抛给朝天。
朝天凌空接了,正欲谢,则见江逐年一脸严肃地踱进院门。
还没进院子,老远瞧见院中老树上挂了几根绳,下头扎了梅花桩,进到院子中,一抬头,眼前飞过一把钢刀。
江逐年指着西边院墙:“明天雇几个匠人,干脆把这墙拆了,造个演武场,这么大点地方,哪够你们几个霍霍?到时候招点学徒,建派立帮,这样才够威风不是?”
青唯平日里虽我行我素,江逐年到底是长辈,听到他训斥,把手上绳索往身后藏了藏,垂头立在原地,不动了。
江逐年又指着江辞舟:“你也是,前头新婚休沐,后头养病又休沐,眼下请罪帖递上去,官家体恤,让你养好再上值,当真就是撑死胆大的,你一日都不去衙门?”
江辞舟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再休养几日就去了。”
江逐年板着脸,又看他和青唯各一眼,儿子虽然不是亲儿子,可江逐年与当年的驸马爷是至交,便是小昭王没顶这张面具,他也把他当半个亲生的看待的。
起初小昭王说想借用婚约,娶回崔氏女以保崔家,江逐年不同意,觉得他这样太委屈自己,百般阻挠,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眼下人娶回来了,虽然此崔氏女非彼崔氏女,好在小两口看着竟似恩爱,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眼下看看这鸡飞狗跳的院子,这叫什么话?
到底隔了一层亲缘,江逐年不好多训斥,朝江辞舟招招手:“你过来。”
江辞舟颔首,来到江逐年跟前,江逐年犹豫了一下,思及青唯耳力非常,一直走到回廊拐角,才回头悄声问江辞舟:“我在后院栽了一片湘妃竹,里头有一根被砍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被砍了?”江辞舟愣了下,“我不知道。”
他又问:“什么时候被砍的?”
江逐年道:“我此前不是去庆明府办差了么,回来就发现被砍了。”
江逐年去办差的那几日,江辞舟刚好在宫中养病,府里的主人家,只有青唯一个人在。
江逐年越过江辞舟的肩,看向院中:“会不会是……你这娘子干的?”
“不是吧,她没事砍您竹子做什么?”江辞舟顺着江逐年的目光,也朝院中看了一眼。青唯还在院中立规矩,或许是知道他们没走远,负手在身后,站得笔直,江辞舟收回目光,“回头我问问她。”
“也不是个大事。”江逐年点头,“你问问原因就好,要真是她,砍了就砍了,她从前总是寄人篱下,问的时候温和点,别拿她当外人,别吓着她。”
-
江逐年一走,德荣很快套好了马车。
青唯虽心急,但她其实认可江辞舟说的——等到何鸿云禁足一解,必定会再下饵,到时候扶冬一定会来东来顺寻他们,只管耐心等着就好。
马车熟门熟路到了酒楼,江辞舟刚掀帘,掌柜的就在外头迎:“江小爷与少夫人到了。”
江辞舟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回头扶青唯,“酒菜都备好了吗?”
“老规矩,鱼来鲜、烧鹅、秋露白,其余荤素各配了点,终归苦不了二位的五脏庙。”掌柜的把人往风雅涧迎,笑盈盈的,“且江小爷今日有口福大了。”
江辞舟问:“怎么说?”
掌柜的在风雅涧门口顿住步子,看了一旁的青唯一眼,“祝宁庄的扶冬姑娘来了,说是要为此前折枝居的意外赔罪,特地带了祝宁庄的菜肴和她亲自酿的酒水,今天开张时分就到了,已在里头等了一早上。”
第40章
扶冬早已等在风雅涧内,见到江辞舟与青唯,立刻迎上来道:“公子,姑娘。”
她稍停了停,等到掌柜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说道:“我见到扶夏姑娘了。”
青唯看了江辞舟一眼,他说何鸿云十日内会下饵,果然如此。
“确定是她?”
扶冬点点头,“她的样貌和江公子描绘的一模一样,祝宁庄也有她的画像,我仔细看了,确定是她。”
扶冬回想起扶夏如今的模样,觉得可怜,“她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人也半疯了,身边虽说有一个照顾丫鬟,更像是盯着她的,我去的时候,她正在吃药,丫鬟说,她身子早不行了,这药汤就是为吊着她的命。扶夏姑娘不爱吃这药,一见我,扑上来就打翻这药汤,还拼命让我救她。
“我身边跟着人,不敢和她多说,想着先问过江公子与姑娘的意思,好在眼下庄上看得不严,我借口跟东来顺送酒,他们就允我来了。”
青唯问:“扶夏被关在哪里?”
“就在扶夏馆。”扶冬道,“不过不在楼阁中,扶夏馆院子的假山里有道暗门,通向一间暗牢。庄上嬷嬷的说法是,扶夏姑娘五年前就疯了,何鸿云念旧情,一直派人照顾她,把她关在暗牢,是怕她出去吓着人。”
青唯颔首:“好,我知道了,改日我去找你,你带我会一会这个扶夏。”
“二位要去?”扶冬愣道,她看了江辞舟一眼,“可是,这么轻易地见到扶夏,我总觉得其中有诈,如果中了何鸿云的诱敌之计,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那暗牢位置隐秘,对外只有一扇门,陷在里头,犹如瓮中捉鳖,太危险了。”
青唯道:“这你不必顾忌,届时我们自有应对之策。”
扶冬听了青唯的话,细一思索,暗牢的危险,她都意识到了,江公子与青唯姑娘本事过人,岂能没有察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有他们的缘由,扶冬福了福身:“奴家知道了,二位既然决定要去见扶夏姑娘,奴家等在祝宁庄,随时恭候。”
-
桌上摊开着一张祝宁庄的地图,青唯与江辞舟从东来顺回来,隔桌而坐,从午过一直僵持到黄昏时分。
天边鳞云覆上彤彩,像染着金辉的鲲翅,屋门敞着,片片烁光照在青唯清透的右颊,江辞舟看她一眼,收拾好耐心,再度跟她解释:“扶夏藏着何鸿云的账册,这是何鸿云的罪证,也是他至今没法杀扶夏的原因。也因此,为防账册落入他人之手,何鸿云不会轻易让外人见到扶夏,一定会将扶夏掉包。
“我们的目标是扶夏,既然她人在祝宁庄的消息已经泄露,只要把人从庄里逼出来,我们就有可能劫下她。
“眼下的难点是,想要把扶夏逼出来,必须有一个人假装中计,先进暗牢,迫使何鸿云掉包,否则凭何鸿云谨慎的脾气,无论迫于什么样的压力,哪怕就地杀了扶夏,都不会将人送出庄。
“你我兵分两路,我去暗牢见掉包后的‘扶夏’,之后吴曾和祁铭会带人到祝宁庄,以协查大理寺办案,查检庄上卫尉寺箭弩为由,进一步逼出扶夏,到时候我把朝天交给你,你带人去拦送扶夏出庄的马车。”
“不行。”青唯道,“上回朝天把闯扶夏馆的过失赖给我,何鸿云一直以为想找扶夏的人是我,包括后来接近扶冬,他也认为我是为了扶夏。他虽然怀疑你,却并不确定你想做什么。眼下在他的预计中,会跟着扶冬去见扶夏的人是我。只有我去暗牢,他才会卸下防备,才会放心将扶夏送出庄。如果去暗牢的人是你,他一旦起疑,很快就能猜到我们声东击西,去暗牢见‘扶夏’是假,把扶夏逼出庄子是真,以他的手段,说不定会立刻杀了扶夏。”
江辞舟道:“你一个人去暗牢太危险,何鸿云设下这个请君入瓮之计,就是为了诱你前去,甚至灭你之口。若去的是我,何鸿云好歹有所顾忌,不会随便取我性命。”
“他是不会随便取你性命,可是这个计划如果失败了,我们这一通排兵布阵又有何意义?”青唯直视着江辞舟,反问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要救扶夏,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就是我下暗牢。那日我问你,你执掌玄鹰司,如何令卫玦与章禄之信服你,你说你不需要他们信服,一盘散沙自有一盘散沙的好处,当时我不解你这话的意思,眼下我想明白了,其实早在折枝居的火药爆炸时,甚至在朝天探扶夏馆失败时,你就想好怎么把扶夏逼出来了是吗?”
江辞舟不语。
青唯吐出三个字:“薛长兴。”
“城南暗牢劫狱,你知道是我干的,卫玦章禄之对我耿耿于怀,你心里也很清楚。你自担任玄鹰司都虞侯,故意玩忽职守,成日里不去上值,就是为了避开与卫章二人接触,这样人人都能看出玄鹰司眼下分化成派,一派以吴曾为首,听命于你,一派是老玄鹰司的人马,听命于卫章。也只有这样,卫章二人的兵马才能成为一个奇招,一个制胜的关键。
“邹平身家性命都系在何拾青身上,他不可能招出藏在祝宁庄的弩箭,你适才说,要让吴曾带人去祝宁庄,以协查大理寺办案,查检庄上卫尉寺箭弩,只是虚晃一招,先给何鸿云施压罢了,你真正的计谋在后头,是卫玦。
“你的确不需要取信于卫玦,因为你只要把那个劫囚女贼的线索稍稍透露给卫玦,他跟章禄之便会指哪儿打哪儿。”
“扶夏太重要了,你不能在这条线索上面失手。所以你真正的计划是,由我下暗牢,见掉包的扶夏,让何鸿云把扶夏转移出来,尔后吴曾到庄上,先一步给何鸿云压力,迫使何鸿云产生送扶夏出庄的想法,尔后卫玦与章禄之带着玄鹰卫大部人马赶到,以祝宁庄窝藏重犯为由,强制搜庄,这样何鸿云必会把扶夏转移出庄。而从头到尾,你只需要到庄上做客,绊住何鸿云即可。
“我认可你的计策,也认为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我甚至可以去高府寻我妹妹芝芸帮忙,让她去跟玄鹰司揭发我,没有你的人插手,卫玦带人来祝宁庄搜庄,何鸿云哪怕后面能反应过来,一瞬之间很难把卫玦跟扶夏联想在一块儿。这一连串的计划,你明明早就想到了,为何眼下忽然改主意了呢?”
青唯说完这一大番话,忍不住胸口起伏。
时不我待,拖得越久,何鸿云越有可能勘破他们的计划,他们一定要趁何鸿云反应过来前行动,而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
她本来一回江府就打算去高府找崔芝芸,随后天一黑,便潜入祝宁庄下暗牢,没成想却被江辞舟拦住了。
“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个计划,我的确早也想到了。”良久,江辞舟道,“但是……”
青唯凝神,等着他说“但是”。
江辞舟从桌上地图上抬起眼,看向青唯。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很早就想好了对策,可是渐渐地,心中却有个不可名状的念头,总也拦着他,让他不要这么做。
万般有道理,说来全是上上策,但是,“你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涉险。”
青唯愣了下,没成想说到头来,他居然是这个理由。
他们是假夫妻,她很清楚,他必然也清楚,既然是假的,实不该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身份所累。
但他这话到底是好意,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这个暗牢,无论你我谁去,皆是涉险,其实没有分别。”
她见江辞舟不语,又道:“再说你也不必多担心,城南暗牢我都劫的,还怕这庄子上一个暗牢么?
“眼下邹家获罪,何鸿云被拔出巡检司、卫尉寺两颗毒牙,这么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为防手牵连,必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动用弩矢、火药。没了这些致命之物,一个暗牢,我想保命并不困难。
“再有,其实我也不用撑太久,我只要下到暗牢,扶夏就已经掉包了,这时候你带人到庄上,尽快逼出扶夏,我也就平安了。”
青唯看着江辞舟,最后道:“我虽不知道你最终想做什么,单就何鸿云这一桩事上,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的,皆是为了那洗襟台。”
“既是为了那洗襟台,当知此行凶险,不可能事事周全。”
“当年洗襟台下丧生百余,徐述白一干士子杳无音讯,洗襟台为何坍塌至今成谜,可何鸿云却借着这座楼台,贪墨栽赃,扭转黑白,升官立功,眼下既有这么一个机会揭发他的罪状,你我都知道,这个险,不犯也得犯。”
江辞舟移目看向屋外,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云端的霞彩就散了,暮色浮上来,流墨一般,将最后的日色一寸寸吞没。
“一个时辰。”他说。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不是从你下暗牢算起,从你进祝宁庄,到我看到你平安无恙,一共一个时辰。超过这个时间,无论事成与否,我会立刻派人去暗牢。”
青唯立刻点头:“好。”
她不愿耽搁,随即便要出发,刚要收拾,一回头,却见江辞舟仍旧沉默地坐在桌前。
她知道他大概是在担心,想想也是,他们虽互不知根底,好歹在折枝居同生共死过了,今日下暗牢的换作是他,她应该也会担心。
青唯问江辞舟:“你那个玉坠子,带在身上吗?”
江辞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他的扇坠子,“嗯”一声,起身拉开一旁多宝槅子的抽屉,把坠子取出来。
青唯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拿出一柄扇子。
“给你。”青唯道:“此前在折枝居毁了你一把扇子,赔给你。”
扇子是竹篾片做的,上头覆了白绢,很干净,也很简朴,不像是在外头买的。
江辞舟愣了许久,“这是,你自己做的?”
“你那几日不是去宫里了么,我闲着没事,去外头逛了逛,你那扇子名贵,差不多样子的,我都买不起。想着左右是个竹扇子,不如自己做一柄。后院的竹子看起来不错,上头有点紫斑,韧劲也足,做扇子怪好看的,就砍了一根。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拿给你。”
她不认得什么湘妃竹,也不喜欢做东西。
但她是温阡之女,她的父亲能平地起高楼,雕窗刻灵兽,她天生手巧,用心做出来的扇子,自是外头比不上的。
青唯又回头收东西,把暗器揣好,解毒的药粉放进荷包,绳索缠在腰间,匕首藏进靴子里,罩上黑袍,内兜里还有断匕,软玉剑布囊捆在手腕,塞入袖子。
青唯理着袖口,跟江辞舟道:“我走了,我先去高府找我妹妹,然后直接去祝宁庄,就不折回来了。”
说着,朝屋门口走去。
“等等。”江辞舟唤住她。
他将扇坠子递给她,“大慈恩开过光。”
供在长明灯前三百个日夜,让他终于从洗襟台坍塌暗无天日的梦魇里走出来,虽然最后带上了面具。
青唯愣道:“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很重要不是吗?”
是很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
“你拿着,保平安。”江辞舟顿了顿,“我母亲留给我的扇坠子还有。”
青唯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是,那日在折枝居那般危急,这玉坠子落地不碎,而他们最后化险为夷,的确像能保平安了,一手拿过玉坠子,“谢了,那我借它的光用用,回头还给你。”
青唯步入院中。
院中暮色正起。
薛长兴投崖那天,是个方兴未艾的晨,天色与眼下很像,她得了木匣子,被薛长兴催使着走上这一条路,眼前迷雾障目,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可今日不一样了,今日如果事成,她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步,哪怕要涉险,这一纵跃,能看见高峰。
青唯想到这里,心中高兴。
她这些年,数度离开原点,单枪匹马地往前走。
离家出走的那一日,洗襟台坍塌的那一日,拖着崔芝芸上京的那一日,劫囚后,被巡检司追杀的那一日,还有站在薛长兴跌落的断崖,投崖而下的那一日。
可这一回有点不一样。
这一回前头有希望,身后——
青唯一个纵身跃上墙顶,回过身,跟江辞舟挥挥手:“走了!”
身后还有人可以道别。
第41章
戌时末,城中快要宵禁,街上的行人已渐稀少,崔芝芸拢紧氅衣,提着灯,快步往衙门走去。
自来了京城,她从没这么晚出过门,心中不是不怕的,一段路黑漆漆的,寒风砭骨,吹得她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这么久了,她什么都瞧明白了。自从父亲获罪,真心待她好的,只有阿姐,是阿姐护她上京,替她嫁去江家,眼下她对高子瑜万念俱灰,惊觉身遭只剩下阿姐这一个亲人,所以只要是阿姐的托付,无论什么,她都会尽力去办。
崔芝芸谨记着青唯叮嘱她的话——
“玄鹰司有个在城西有个值所,你务必在亥初赶到那里,见到卫玦。”
崔芝芸到了值所前,深深吁了口气,拍了拍门。
“什么人?”很快有玄鹰卫出来应门。
“官爷,我有要案要禀报,求见卫大人。”
玄鹰司在外的值所,与巡检司、京兆府等衙门不同,并不接报案。玄鹰卫上下打量崔芝芸一眼,指了一下钉在值所墙外的铁皮桶,“案帖写了吗?写好了就投进去,如果没写,回去请个会写字的先生,把基本案情、姓名籍贯写成帖,明日投过来,玄鹰司筛过信,帮你转投给办事衙门。”
“不是的官爷。”崔芝芸见玄鹰卫要关门,连忙扶住门扉,“我说的要案,是此前城南的劫狱案,线索很重要,我想亲自禀明卫大人。”
玄鹰卫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玄鹰司自复用,所领差事仅有一桩,正是城南的劫狱案。
“那你等等。”玄鹰卫把门掩上,等复完命出来,对崔芝芸道,“姑娘,卫大人让你进去。”
这间值所很小,统共就一进,说是值所,实际上就是个歇脚的小院。崔芝芸到了值房,章禄之也在。
卫玦记得崔芝芸,他将笔搁在案头,还没说话,章禄之先一个忍不住,急问:“你当真有劫犯的线索?”
崔芝芸点了点头,蓦地跪下:“大人,请大人恕罪!”
她泣声道:“当日、当日在京兆府的公堂上,民女太害怕了,所以对大人撒了谎。”
卫玦一双鹰眼黑曜似的,灼灼逼人,“你撒什么谎了?”
“城南暗牢被劫那日,我的阿姐崔青唯她……她根本不是午时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已近深夜了。她也没有杀袁文光,袁文光是我刺伤的……”
不等崔芝芸说完,卫玦冷哼一声:“可笑,当日在公堂,你二人振振有词,说那袁文光是崔青唯所伤。眼下风平浪静,你却忽然翻供,你可知戏弄朝廷命官是要担罪责的?”
“公堂上的说辞是阿姐教我的,至于我为何翻供……”崔芝芸咬唇道,“我当时以为阿姐是出于好意,帮我顶罪,后来才发现,原来阿姐竟是借着袁文光案,掩盖她在城南劫狱的事实。我眼看着她与贼人谋皮,误入歧途,想要拦阻却是不能,再者,她眼下已贵为玄鹰司都虞侯之妻,我不得已,只好找来大人这里,请大人帮我!”
章禄之问:“你说她和贼人谋皮,她背后的人是谁?”
当日城南暗牢被劫,杀入其中的死士足有数十名,要说那崔青唯没有同党,他压根不信。可查了这么久了,这同党竟是掩藏得好,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
“我……”崔芝芸犹豫着道,“我也不确定,不过阿姐近日总是暗中前往祝宁庄,听说,那是朝堂上一个何什么大人的地方。阿姐此前也提过,她在位朝中的一位大人办事,我还以为她只是帮捕快、衙役什么的跑个腿,没成想是这么大一个人物。”
她见卫玦目露疑色,说道,“大人如果不信,眼下便可前往祝宁庄一探,阿姐今夜来过高府,此后便去了祝宁庄。”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祝宁庄?”
“我们姐妹二人亲密无间,阿姐凡事不会瞒着我,她亲口说的,绝不会假。”
“大人!”章禄之是个急脾气,听了这话,立刻对卫玦道,“属下请命带兵前往祝宁庄一查!”
卫玦没应声,他盯着崔芝芸,语气平缓:“本官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民女所言,皆是事实。大人若不信,那袁文光还在京中养伤,大人自可以寻他逼问,看看当日刺伤他的,究竟是民女还是阿姐。”
“大人,”章禄之也道,“您还犹豫什么?我们追查城南劫狱案,这是官家的圣命,有了这崔氏女的证词,就有了最好的证据,我们便可以对那崔青唯所在之地下搜查令。您不是一直都怀疑这个崔青唯吗?她嫁了江虞侯,我们不好上江府问话,眼下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如果跟她合谋的当真是何家,我们正正当当地去搜祝宁庄,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这案子就破了!大人,机不可失,快走吧!”
卫玦仍没吭声。
章禄之的话自然有理,玄鹰司奉命办事,只要有证据,什么地方搜不得?祝宁庄虽是何鸿云的地盘,到底不是何府。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信了崔芝芸。
卫玦想了想,唤来门口一名玄鹰卫,吩咐道:“你留在这里,让她把适才的话再说一遍,写好供词让她画押。”
又吩咐章禄之:“随我去寻袁文光,如果能确定崔青唯在公堂上作假,再带人去缉拿她不迟。”
-
桌上蜡炬燃了大半,渐渐只剩短短一截。
扶冬揪着手帕,在房里来回走着,这根蜡是她日暮时分点上的,一根燃尽,统共要四个时辰。
她不知青唯与江辞舟何时会来,一直在心里算着时辰。
窗口拂来一阵风,把烛火扑弱了些,扶冬心不在焉地拾起铜签,想要把烛火拨亮,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扶冬姑娘。”
扶冬手一颤,乍然回身,屋中不知何时立了个罩着黑斗篷的女子,若不是扶冬心中早有准备,只怕要将她当成精怪鬼魅。
“姑娘,只有您一人?”
青唯“嗯”一声,“我跟他分头行动,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去暗牢。”
夜静悄悄的,虽然知道这是何鸿云的请君入瓮之计,为了争取更多撤离的时间,青唯还是带扶冬尽量避开庄上的巡卫与暗哨。
上回来扶夏馆,青唯跟着朝天没走正路,一路顺着檐头,直接落在馆外,今夜从阁楼小院绕过来,才发现扶夏馆与庄中诸多院落不同。它被一道围墙隔开,几乎是独立的,院子很大,楼阁也造得宏伟宽敞,巡卫比起别处,多出三倍有余。
院中有苑,苑里假山奇石,草木扶疏,扶冬领着青唯,绕过一片小竹林,来到一座高大的假山前,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假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进到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
假山左侧有一道被藤蔓掩住的洞口,撩开藤蔓,顺着潮湿的甬道往下走,越走越宽阔,甬道尽头有一扇铁门,两名守卫守在铁门口,他们早知道近日有人会闯暗牢,见了青唯与扶冬,仍是惊诧——院中巡卫诸多,贼人都到门口了,适才为何无人戒备?
两名守卫正欲出声警示,青唯快一步掠到这二人跟前,她有备而来,斗篷掩住鼻口,手中药粉往前一洒,两名守卫立刻晕倒在地。
青唯从他们身上摸出铜匙,打开暗牢的门,一个手刀劈晕里头看守的丫鬟,四下环顾。
这间暗牢不大,四面皆是石壁,铁门在南侧,上头开了一个很小的高窗,大约是平时送饭用的,牢中药味很重,东北角有一张小榻,上头躺着一人。
扶冬试探着喊:“扶夏姑娘?”
榻上的人没有应声。
青唯唯恐有诈,将扶冬一拦,“你在这里等着。”独自走上前去,掀开被衾,卧榻上的人云鬓散乱,双目紧闭,耳后自颈处,隐约有一道鞭痕,竟是梅娘。
青唯俯下身,轻声唤:“梅娘?”
梅娘似乎听到了青唯的呼喊,眉头紧蹙,额角也渗出汗液,但她身上的伤太多,起了高热,一时竟睁不开眼。
榻头的小案上有清水,扶冬见状,立刻斟了一杯为梅娘递去。
青唯闻了闻,确定这水并无异样,喂梅娘吃下,又解下腰间的牛皮囊子,送去梅娘唇边。牛皮囊子里装的都是烧刀子,木塞一打开,气味呛人得很,都不必吃,梅娘尝到这气味,便已醒神,连咳了好几声,朦胧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阿野姑娘?你怎么来了?”
她又四下望去:“这是哪里?”
青唯道:“这是扶夏馆的一间暗牢,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梅娘摇了摇头:“何鸿云便命人将我禁足房中,日日里逼问薛官人的下落,我撑了多日,此前……似乎晕了过去,等醒来就在这里了。”
她说着,又看向扶冬:“扶冬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青唯明白了,何鸿云正是用梅娘跟扶夏掉的包。
他担心她无声潜入暗牢,连庄上的人都没觉察就全身而退,放梅娘在此,便是算准她花时间会救人。
眼下扶冬对何鸿云没了用处,梅娘又是个什么都问不出的硬骨头,而她,她成日揪着何鸿云不放,把她们三个一齐困在这里,互相拖累,岂不正好一网打尽?
青唯一人离开暗牢不难,拖着扶冬出去,可以试试,再带上一个伤重的梅娘,只怕就很困难了。
青唯只觉形势比她想象得严峻,对梅娘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这里太危险,恐怕很快就会有杀手过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还能走吗?”
梅娘立刻点头,她身上鞭痕无数,下了榻,双足落地,腿都是软的,好在扶冬从旁扶住她,她咬紧牙,往前走了几步:“阿野姑娘,我撑得住。”
青唯一点头,带着她二人,还没走到暗牢门口,只听外头一声:“扶夏馆有贼人闯入——”
甬道里随即响起密密匝匝地脚步声。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青唯把梅娘交给扶冬,“刀剑无眼,你们两个躲好。”拔出腰间双刃,先一步朝冲进暗牢的第一波杀手迎了上去。
第42章
暗牢地势好,外高内低,甬道狭窄,杀手想坑杀她们,不能靠放箭,只能近身肉搏,适才青唯进来已经观察过了,四面石壁都没有可设机关之处,她堵在门口,不必担心身后,一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江辞舟说了一个时辰必会派人来救她,这暗牢三面皆无退路,等同于绝壁,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谁知道何鸿云又会出什么幺蛾子,青唯想,饶是拖着扶冬和梅娘,她还是得杀出去。
双刃已吸饱了血,青唯稍退了一步,正预备变换守势,没想到面前杀手似乎瞧出她的意图,忽然不要命地直扑过来。
与此同时,外头喊杀声更密,青唯借着甬道中的火光望去,外间不知是巡卫还是杀手,一茬接着一茬,黑压压地往里迫近,竟像是要把她们困在这暗牢里。
青唯觉得不妙,这暗牢一定不能呆下去了!
她回过身,对扶冬与梅娘道:“跟紧我。”
然而杀手们似乎看出她的软肋,一旦她杀出暗牢,他们困不住她,便借机袭向梅娘与扶冬,青唯不能不管她们,不得已,又被逼退回来。
混乱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
青唯耳廓微微一动,目光随即落在响动处,门前一名巡卫摸出了铜匙。
青唯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疾步上前,举刃欲劈门锁,就在这时,两名杀手不顾她手中双刃,径自扑上来,以肉躯拦下她。
牢门“砰”一声被合上,外头接连传来三声上锁的声音,两具尸体从青唯刃前倒地,牢门一刹那间被关得严丝合缝。
“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扶冬愣道。
青唯抬袖揩了把脸上的血:“打不过我们,要困死我们。”
“那我们……眼下怎么办?”
青唯没说话,四下看去,暗牢中除了她们三个,几具尸身,另还有个原先看守扶夏的,适才被她一个手刀劈晕的丫鬟。丫鬟早就醒了,似是亲睹她方才杀敌的悍然,畏惧地望着她。
青唯走过去:“这间暗牢有什么蹊跷吗?”
丫鬟抱膝缩在墙角,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罢了,她这样的人物,便是有什么,何鸿云也不会透露给她。
虽然观察过石壁,为防遗漏,青唯还是道:“四处找找看,要是有机关,尽早拆了。”
梅娘与扶冬点点头,顺着石壁一寸寸寻起来。
屋中的陈设很简单,青唯检查过小榻与案几,来到东墙前,牢中只点着一盏烛灯,光线太暗了,起先粗略望去没什么,眼下走近了,顺手摸去,墙根上布满一道道划痕。
青唯一愣,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凑近细看,墙上划痕之多,大概算下来,尽有千余条。
这些划痕不是没有章法的,或四竖一横成组,或三竖一横单独列出,居然有规律可循。
青唯疑惑道:“这是什么?”
扶冬与梅娘闻言过来,借着火光看清墙上的划痕,梅娘道:“这……这应该是在计数。”
“计数?”
“是。”梅娘数了数这墙上的划痕,“应该是在记日子,可能是此前在这暗牢里的人被关得太久了,所以每过一日,在墙上记一道痕,记了千余日。”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思忖,如果扶夏是洗襟台坍塌后被何鸿云关进暗牢,大概四五年,的确有千余日之多。
青唯问:“她要记日子,为什么不直接不直接写字,这么一道一道划下来,回头还要数,岂不麻烦?”
梅娘道:“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便说我的莳芳阁,里头数十妓子,能认得几个字的,不超过五人。”
“梅娘说的是。”扶冬应和道,“当初我在飘香庄,庄上的嬷嬷教歌教舞,哪怕教诗词小曲儿,全都以口授,若不是跟先生念了半年书,恐怕至今不能识文断字。扶夏姑娘用这划痕来记日子,已算很聪明了。”
扶冬这话说来寻常,可青唯听后,却寒意遍生。
好半晌,她抓住重点,问道:“你这意思是……扶夏她,不识字?”
江辞舟说,在洗襟台坍塌的后,宫中的小昭王收到一封求救信。
信上非但揭发了何鸿云是宁州瘟疫案的罪魁,还称何鸿云利用木料差价,贪墨朝廷拨给洗襟台的官银,买断夜交藤,哄抬银价。
最重要的是,这封条理分明,字句清晰的信的写信人,是祝宁庄彼时的花魁,扶夏。
可是,眼下看来,扶夏似乎是不识字的。
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写信呢?
青唯疾步来到丫鬟跟前,握紧她的手臂:“这几年,关在这暗牢里的,你确定是扶夏?”
丫鬟眼下命都握在青唯手里,她问话,她哪有不答的,点点头道:“奴婢……奴婢很早就在庄上伺候,起初只是个打杂的,但也是见过当年的花魁娘子的,暗牢里的这个,虽然后来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确就是扶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