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冬点点头,“说之前,奴家有一言想问问二位,二位能找到奴家,想必都是为了五年前坍塌的洗襟台,不知二位与那洗襟台究竟有何关系?”
然而这话出,青唯与江辞舟都没吭声。
扶冬也没指着他们能立刻回答,这样的事,若不是在心中久酿成伤难以言衷,又何必不顾生死追查多年不肯放过呢?
她也一样。
“那妾身便从头说起吧。
“妾身眼下这个身份是假的,扶冬这个名字,也是来了祝宁庄以后才取的,妾身原是陵川崇阳县人,因幼时家境贫寒,被卖到一处庄子上,由庄上的嬷嬷教养长大。
“这样的庄子与祝宁庄一样,看起来是一所私人园子,实际上是供达官贵人狎妓享乐的场所,庄子上像奴家这样的小姑娘还有许多,自幼除了学习丝竹歌舞,就是如何取悦男人。
“妾身从六岁入了庄,一直到及笄都没出过庄子。及笄后的第十日是庄上每一个姑娘的大日子,庄中的嬷嬷管这日叫‘卸簪日’,私下管又叫‘破瓜日’,毕竟庄子不可能白养我们这些姑娘,过了这一日,就该学会接客了。
“那年是昭化十二年,我的卸簪日,很意外,我的恩客不是高官,也非商贾,他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这个书生,他叫徐述白。”
扶冬道:“如果二位还记得洗襟台坍塌后朝廷的处置,就该知道五年前,陵川崇阳县死了一家徐姓商户,一家二十七口,包括下人马夫,无一生还。”
此事青唯只是略有耳闻,印象中,这家人似乎是畏罪自尽的。
江辞舟道:“当年洗襟台塌,最直观的原因,是楼台第一层的木料有问题。朝廷拨了银子,下令用最好的铁梨木,因为柏杨山入夏多雨,铁梨木最是防潮防水。但督办此事的工部郎中何忠良为了求利,与陵川府官魏升勾结,联合商人徐途,以次充好,用一批受过潮,经过暴晒的铁梨木,换下原本的好木,赚取银钱差价。”
青唯听了这话,愕然道:“可是,那洗襟台是最后是由温……筑匠督工的,他们这样换木料,督工时没有察觉吗?”
江辞舟看她一眼,垂下眸,寥落地笑了一下:“温筑匠去洗襟台督工时,已是洗襟台二改图纸以后了,当时第一层楼台已经建成。要分辨木料好坏,靠的是香气、木纹、材质、材径、重量。这批木料的材径合适,嵌入楼阁中,重量已无法估计,魏升称是为了美观,刷上清漆木汁后,又多刷了一层朱色大漆,直接掩去纹理与气味,莫要说温筑匠,除非把木头劈开,谁能知道他们以次充好?”
“江公子说的是,”扶冬道,“当时我就在陵川,直至洗襟台坍塌,那次等木料才被人查出来,江公子适才提的何忠良与魏升很快就被朝廷处斩了,贩售木料的徐途一家也畏罪自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说回徐途。这个徐途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的恶事太多,老天也看不过眼,年近不惑,纳了七房小妾,一个子嗣都没有。他心中焦急,主意打来打去,就打在了一脉同根的堂侄身上。”
青唯问:“就是你适才提的书生,徐述白?”
扶冬颔首:“徐家上一辈早分了家。徐途是个奸商,徐述白与他不同,他是个家世清贫,刚过了乡试的秀才。徐途念徐述白有功名,希望他能过继到自己名下当儿子,又嫌他迂腐,便将他带到了庄子上……”
第33章
那年的扶冬虽然还小,却已是飘香庄上的老人儿了。见惯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她还是第一回 看到这样的人。
筵席上,四处都是狎妓享乐的客人,那个穿着一身襕衫,戴着幞头的年轻书生一个人立在池台中央,被一众衣着清凉的舞姬围着,撩拨着,憋得脸都涨红了。
周围不少人起哄:“徐秀才,装什么正经呢,瞧中哪个,只管搂上去便是!”
“莫不是念书念坏了脑子,白花花的胸脯送到跟前,他还当是白面馒头不成!”
“就是,嬷嬷,待会儿挑个可人儿的花苞给他开,还真当自己是柳下惠了不成?”
徐述白听着这些污言秽语,无措地闭上眼,可闭上眼,又不能关上耳朵,只好立在池子中央,大声背起书来: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
周围众人哄堂大笑。
满堂吵闹声中,嬷嬷牵着扶冬的手,指着池子中的书生:“瞧见没有,这就是你今夜的恩客。这些年嬷嬷调教的姑娘里,你是学得最好里。待会儿你可要极尽所能,将他这一身迂腐劲儿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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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没见过世面,以为男人都该如庄上惯见的嫖客那般,给点甜头就穷奢极欲。”扶冬说到这里,寂寥地笑了笑,“甚至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飘香庄。”
“直至几年后,我才回过味来。那时徐途因为贩售木料,早已攀上了魏升何忠良这些权贵,他不甘心自己商贾出身始终低人一等,便打起徐述白的主意,他既希望这个当秀才的堂侄能帮自己与权贵周旋打点,最好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这样连带着他也出人头地,所以他把徐述白带到了这个权贵们常来的声色犬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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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把徐述白带到自己厢房,照着嬷嬷教的法子,对他百般引诱,可他闭着眼,笔直立在那里,竟是动也不动。
到后来,扶冬也累了,往桌前一坐,径自斟了盏酒,“好了,我不招你了就是,过来吃杯酒,免得待会儿嬷嬷进来,一点酒气都没闻着,要怪我没下功夫。”
徐述白睁眼看她一眼,收回目光:“不吃,谁知你在那酒里放了什么。”
扶冬“噗嗤”一声笑了,觉得这个书生真是有意思极了,将酒杯推到一旁,拿过茶壶:“那吃杯茶可好?你看你,在池台里背了一晚上书,又出了一额头汗,早该渴了不是?”
徐述白的确渴了,他看了一眼扶冬手里的茶盏,犹豫了一下,接在手里。
看着他毫无防备把茶水送去唇边,扶冬忍不住掩唇笑:“你以为单单酒水里下了药,茶里便没放么?”
徐述白愣住,指间一颤,一盏茶霎时洒落在地。
扶冬看着他这副迂腐的样子,乐不可支,“嬷嬷早提醒过了,对付你这样的榆木脑袋,那药不能下在酒里,要下在书页里,茶水里,要无色无味,这样你才能上当。”
徐述白听了这话,只觉自己被戏弄,“你——简直不可理喻!”他说着,负手到了门前,掀开门闩欲走,扶冬连忙去拦,委屈道:“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今日是我的卸簪日,要是没成事,嬷嬷会责打我的。”
她看着徐述白目露犹豫之色,再接再厉道,“再说了,带你来的那位徐爷,准你就这样走了么?”
她伸手去勾徐述白的袖子,摇了摇:“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徐述白愤然将袖口从她手里抽出,回到屋中坐下,垂眸道:“那我就在这里坐一夜,什么也不吃,什么都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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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徐途逼着一连来了庄上几日,每回到了筵席上便背书,到了我的房里就枯坐一夜,便像他自己说的,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碰,甚至连睡也不敢睡。”扶冬道,“嬷嬷和徐途都说要吊着他,等他熬不住了,该破的戒便会破的。可他白日里还要耕读,要照顾家中病重的母亲,这样下去,身子哪里熬得住。后来有一次,我看他面色发白,直出虚汗,便将自己藏在卧榻底下的水囊子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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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这是我给自己留的,里头除了一点蜜,什么也没放。”
扶冬将水囊子递给徐述白。
徐述白只是看她一眼,将头转去一边。
扶冬也跟着绕去一边,“你可知我为何要藏水?因为庄上的嬷嬷管得严,到了夜里,便不许我们喝水,怕脸上浮肿,不好看,客人不喜欢;也不许我们吃蜜,怕我们体态臃肿,跳起舞来就不美了。所以我才偷偷留了个水囊。”
她将水囊再度给徐述白递去,“我自己的,真的什么也没有,你还要照顾母亲,这么下去,要是自己先撑不住了怎么办?”
徐述白听了这话,到底还是信了她,将水囊接过了。
蜜水入喉,犹如甘霖,他很克制,只饮了几口便递还给扶冬,“多谢。”
扶冬接过,将水囊小心收好,“今夜让你睡一觉,到了明日,你又有得熬了。”
“为何?”
扶冬看他一眼,“嬷嬷说我没本事,要给你换一个。”
“换谁都一样。”徐述白冷笑一声,“君子当洁身自好,堂堂男儿,一未成家立身,二未有功于社稷,便到勾栏酒庄沉迷声色,成何体统!”
他看向扶冬,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你虽沦落风尘,实则心地纯善,何必把自己困在这一隅之地,不如早日想个法子,离开这个庄子,以后出去做个良家妇人。”
扶冬听了这话,愣了愣,一下笑了,“恩客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连话都说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恩客以为这庄子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么?”
徐述白道:“我自然不这么以为,但是书上说——”
“而且出去做良家妇人便很好么?”扶冬道,“嬷嬷早教过我们,百姓多清贫,往往为了一两口吃食、一身冬衣白头骚断,哪能过得如我这般奢华。人生璀璨不过瞬息,当醉则醉,我虽困在这里,便是舍身予人,换来常人没有纸醉金迷,有何不好?”
“不是这样的,”徐述白道,“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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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读了许多书,嘴却笨得很,榆木脑子一个。我问他怎么出飘香庄,他说‘书上说’,我问他买卖该怎么做,他说‘书上说’,我就和他说,你这么好为人师,那我以后认你做先生好不好?我说,‘左右你以后要常来,不如跟嬷嬷说,你喜欢我,就愿来找我。在我这有水喝,有东西吃,我可以告诉你媚药都下在哪里。’
“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受嬷嬷责罚了,嬷嬷每天早上看到洁净的,没落红的白绢,都要狠狠打骂我一通。他竟应了,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白绢上,说,‘好,我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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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述白没当过先生,这是第一回 有人喊他先生。
他的同年里有人考中乡试就开了私塾,教半大的孩子念书,看着那些孩子围着同年喊“先生”,他很羡慕。
他本想也这么做的,可徐途对他给予厚望,盼着他能攀附上京里来的大官,谋个一官半职,以后慢慢再考举子,再考进士。
但他又这样如愿以偿地做了先生,虽然他唯一的弟子是个妓子。
她认得字,可惜只会诵些淫词艳赋,他便教她《论语》、《礼记》。
她会唱曲,可惜只会哼唱调情的歌谣,他便教她《诗三百》,教她《楚辞》。
她冰雪聪明,凡学过的便不会再忘,还能举一反三。
渐渐地,他竟不排斥跟着徐途来飘香庄,也学会了跟着达官贵人们周旋。
直到半年后。
半年后的一日,徐述白查验完扶冬的功课,问她:“你想过要离开吗?”
扶冬看着他,说道:“我以后本来就是要走的,庄子不可能养我一辈子,眼下我的恩客是你,等你跟着那些大官去了京里,我的恩客就要换人。等我年纪再大一些,不能为庄子挣更多银钱了,庄子就会把我卖了,运气好呢,做个小妾,外室什么的,运气不好,也可能被主人家打发了,转手再卖,便是死在外头,终归不能再回庄子上了。”
徐述白道:“不是这样离开,是赎身,拿回你的卖身契,干干净净地走。”
扶冬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笑了,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这庄子的规矩,我年纪还小,除非达官贵人出高价跟嬷嬷讨我,我是不可能赎身的。”
徐述白低垂着双眸,搁在桌上的拳头反复握紧又松开,许久,才说道:“我眼下有个机会。”
“洗襟台快要建好了。”他说,“崇阳县这里,有两个士子可以登洗襟台,叔父为我……讨来一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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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洗襟台?”青唯疑惑道。
江辞舟道:“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而是一个类似祠堂的屋宇,只有一层,因这屋宇是为纪念沧浪江投河的士子、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先帝企盼后人能承先人之志,便下令额外加盖一层,做成楼台,责令来年的七月初九竣工,到时在各地甄选品德高尚的士子以登楼台,在高处拜祭那些在十二年前的七月初九投河的士子,与之后战亡的将士。”
第34章
江辞舟道:“那个时候,人人都把登上洗襟台看作一种殊荣,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之后入仕,亦会备受看重。徐述白年轻,以后还可以考举人,甚至考进士,当是前途无量。”
扶冬道:“是,先生若能登洗襟台,庄上的嬷嬷必然会卖他一个情面,把我舍了予他,不过……我那时候关心的并不是他能否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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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庄的厢房里靡香四溢,眼前一篇刚刚抄好的诗文却散发着干净的墨味。
扶冬只管盯着徐述白:“为什么要为我赎身?”
“我……”徐述白垂着眼,“我没有弟子,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看你沦落风尘,只要有办法,我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扶冬道:“可是我听庄上的姐妹说,肯为我们赎身的人,必然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你是当真把我当弟子,还是像姐妹们说的那样……喜欢我?”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又说:“你如果喜欢我,那就不要为我赎身了,以后庄子把我卖了,在主子底下为奴为婢,为妾为仆,我都看得开,但我不愿做你的妾。”
然而徐述白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道:“赎身的事交给我去办,你只管等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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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离开后,我到底在飘香庄等了多少日子呢?可能是十来日,可能是两个月,记不太清了。后来连徐途都来得少了,直到洗襟台快要建成的那一天,他忽然来了,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说,为我赎身的事,他只有容后再办,因为他要立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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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愣住了,“上京?可后日洗襟台就建成了,你不登台了么?”
徐述白目色萧肃,拂袖道:“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他顿了顿,还是与扶冬多解释了一句:“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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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愣道:“告御状?他可说了为何要告御状?”
扶冬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他却说事态太过严重,知道得太多,只怕一个不慎会遭来杀身之祸,让我当作什么都不晓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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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问:“你这么急着上京,身上的盘缠够吗?”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铺开一张绫缎,将妆奁里的环钗首饰一股脑儿倒在上头,又去床榻里取来自己藏下的二十两银子,仔细包好,全都给了徐述白,说,“你拿着。”
徐述白看着她,却没接。
半晌,他将缎囊重新放在桌上摊开,目光掠过那许多环钗,最后落在了双飞燕玉簪上。
玉簪是一对,他屈指取了一支,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它,够了。”
一顿,从腰间摘下一个牌符,递给扶冬,“我家世清贫,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倚仗不过诗书经纶,这个牌符是我考中秀才那年官府赐的,我很喜欢,一直贴身带着。你把它收好,等我回来。”
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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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清楚地记得,徐述白离开那日是七月初七。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七,离洗襟台建成还有两日。
扶冬没有等回徐述白,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洗襟台塌了,许多登台的士子,建造洗襟台的工匠,还有平头百姓死在了洗襟台下。
仿佛刹那间天就变了,陵川崇阳县一带哀鸿遍野,朝廷震动,昭化帝带着朝臣亲自赶来柏杨山,下令彻查坍塌原因。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就是木料问题,工部郎中何忠良与知府魏升勾结以次充好的消息震惊四野,人还在柏杨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斩了首,贩售给他们次等铁梨木的徐途畏罪自尽,一家二十七口,一个活口都没留。
飘香庄也乱了。
庄上的嬷嬷草木皆兵——在洗襟台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庄上的常客——她们唯恐大祸殃及己身,一个接着一个把庄中妓子卖了出去,连夜出逃。
好在何忠良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止飘香庄一处,洗襟台之祸千头万绪,官府查不到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于是扶冬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离开飘香庄,到了大户人家的宅院。
她最终没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洁净,而是回归了辗转承欢,风尘打滚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里被百般娇宠,又被渐渐厌弃,最后如同物件儿一般,待价而沽,转手下家。
只是偶尔在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她还会想起当初徐述白对她说的话。
那个青涩又年轻的书生,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涨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
什么买卖不能做呢?经过这几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那几瞬的璀璨浮华如果是靠出卖自己获得的,最后不过水中月罢了。
人之所以是一个人,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物件。
想明白这一点后,扶冬就存了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洗襟台下,为徐述白收尸。
她不知道他最后为何又去了洗襟台,在楼台坍塌的半年后,她在丧生的士子名录中找到了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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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冬去柏杨山为徐述白收尸时,已经是嘉宁二年的春天了,说是收尸,实则在一场防止瘟疫的大火过后,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遗物。
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遗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牌符,上头刻着他的名,他的籍贯,他的秀才功名。
与当初徐述白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扶冬很快反应过来,官府的交给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这里。
回想起彼时徐述白离开陵川前的种种,扶冬刹那间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
“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知道得太多,一个不慎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你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说,待事态平息前,不要与人提起你认识我。”
徐述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说了不愿登台,必然不会反悔。
也就是说,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台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出来的假象。
-
扶冬道:“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没透露,一个人回了住处。回过头来想,或许这事从头就透露着古怪。徐途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素来贪名逐利,贪生怕死,当时洗襟台塌,他不逃也就罢了,怎么会畏罪自尽呢?就算自尽,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一直忽略的。”
“什么?”青唯问。
“做官。”江辞舟说道。
“是,做官。”扶冬颔首:“江公子是贵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蹊跷。而我彼时不过飘香庄的一名妓子,听那些恩客说先生不久后要去京里做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仔细求教打听,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荫补,必然要举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时不过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台,有何忠良、魏升这样的人物保举,不过是仕途会顺当许多,如何这么快就有京官做?
“还是说,朝中有更厉害的人物,能越过种种规矩仪制,将一名秀才提拔上来,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学?”
-
扶冬查明白这一点,便找到当初庄上的嬷嬷,跟她打听。
嬷嬷离了庄子,过得很不好,短短几年重疾缠身,已到了就木之际,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说:“你问那个书生啊。那个书生,是个好孩子。嬷嬷活了这些岁数,见的好人太少,他算一个。不过我劝你,莫要找他了,他不可能活着,徐途得罪的人物,那可厉害着哩。”
“是谁?”扶冬问。
嬷嬷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回听他们提起,像是那个何什么……哦,何忠良,他的远亲。叫老何大人还是小何大人来着?说他厉害得很,能给书生官做。”
第35章
宫中何姓的大臣不少,但是被称作老何大人与小何大人的只有两位——
当朝中书令何拾青,与工部郎中何鸿云。
青唯道:“如果嬷嬷说的是真的,徐途通过次等铁梨木的买卖,真正搭上的人是何拾青与何鸿云,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利用木料差价,贪墨银钱的是二何。何忠良、魏升只是为二何与徐途牵线的桥梁。二何允诺徐途,事成之后,让徐述白上京做官,没想到洗襟台塌,木料的内幕暴露,二何唯恐被大祸殃及,于是灭口杀害徐途一家,让魏升、何忠良做了顶罪羔羊。
“还有徐述白,他本来要登洗襟台,后来忽然反悔,或许正是因为从徐途口中得知二何替换木料的内情,想要上京告御状。但这事被二何洞悉,派人找到徐述白,加害于他,做成人已死在洗襟台下的假象。”
扶冬道:“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怀疑的。
“我流落半生,被人视作足下尘,风中絮,只有先生一人以真意待我,且不论情之一字,当初先生教我诗书,便是希望我能立身磊落,而今我孑然一人,无亲无故,既知道先生为那高门权贵所害,此事断不可以就这么揭过去。
“我没有先生那般志向高洁,想要以一己之力揭发何家父子的大罪,但我至少要知道先生人在哪里,是否被害。”
扶冬跟着一户酒商学来酿酒的手艺,冒用一个寡妇的身份来了京城。打听到京中贵胄子弟常去东来顺摆席吃酒,她盘下折枝居,开了酒舍,借着去东来顺送酒,刻意接近何鸿云。
何鸿云有个私人庄子,五年前扶夏病重,庄上已许久没来过可人的美人儿了。扶冬貌美,加之这二十年魅惑人的功夫不是白学的,他有所需,她有所求,两人一拍即合,她于是一夜之间从折枝居消失无踪,更名为扶冬,摇身一变,成了祝宁庄上新到的花魁。
扶冬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该说的,奴家知无不言,已经全说了,姑娘手里既有这支双飞燕玉簪,想必定是有了先生的下落,还望……”她抿抿唇,竟是伏身与青唯行了个大礼,“还望姑娘无论如何都告诉我……”
青唯连忙将扶冬扶起。
她将薛长兴留给她的玉簪与扶冬的断簪一并拿出,实话说道:“对不住,这支玉簪是一个前辈留给我的,我并没有徐先生的消息,在你提起他之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你放心,等我找到前辈,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他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扶冬听了这话,并没有失望,她抹干泪,很浅地笑了一下,“有人找到这支玉簪,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该说对不住的是奴家,那日在折枝居,奴家并不知道何鸿云为何要对付姑娘。佯作刺杀姑娘,是为了获取何鸿云进一步的信任,望姑娘千万见谅。”
青唯没多在意,把两支玉簪一并还给扶冬:“物归原主,你留着有个念想。”
扶冬看着玉簪,眼泪又落下来,她很快抬袖拭干,低声说了句:“多谢。”取出·一支锦盒,将簪子收好。
江辞舟见她心绪平复,问道:“你接近何鸿云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么?”
扶冬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有桩事说来古怪,我虽怀疑利用木料差价,真正贪墨银钱的是何家父子,但是五年前,洗襟台修建之初,无论是何拾青还是何鸿云都不在陵川。何拾青在京中养病,何鸿云接到圣命,去宁州治疫了。他治疫治得好,听说因为这,事后来还升了官……”
五年前,去宁州治疫?
青唯一愣,她正待细问,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阁楼小院的巡卫每一炷香便会巡视一圈,半个时辰一过,还会到院舍内部检视。
定是那些巡卫又到了!
扶冬警觉,掀了灯罩,立刻要掐断烛火。
江辞舟拦住她:“别灭!”
适才还点着灯,眼下守卫刚到,灯就灭了,岂不是此地无银?
可这屋子虽大,却一览无遗,他们活生生两个人,究竟该怎么藏?
青唯目光落在圆榻,三步并作两步便朝榻上奔去,江辞舟却在她腰间一揽,低声道:“这边。”环臂抱着她,掠至竹屏后的浴桶,两人一块儿齐齐没入水中。
水面刚平静,屋舍的门就被推开了。
“这么晚,怎么还点着灯?”
“梦魇了……不敢睡……”
巡卫与扶冬的声音隔着水混混沌沌地传来。
浴桶太小了,青唯陷在水下,紧紧挨着江辞舟的胸膛,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江辞舟也觉得挤,她的背实在太瘦了,那一对蝴蝶骨简直薄如蝉翼,就这么抵在木桶上,他都担心会磨破。于是只好在黑暗的水下环住她,将手隔在她的蝴蝶骨与木桶之间。
身下也不舒服,她不知道在腰间揣了什么,膈得他实在难受。
江辞舟于是探手去她的腰间,居然摸到一个荷包。
荷包里头装着一个硬物,似乎是一只小瓷瓶。
两人离得太近,本来就有许多摩擦,兼之青唯正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江辞舟摘下她的荷包时,她竟没有觉察。
荷包的绳索一松开,瓷瓶就落出来,江辞舟伸手去接,堵在瓶口的布巾已吸水脱出,里头无色无味的青灰全都散出来,溶在水中。
青唯左眼上的斑纹是用一种赭粉画的,水洗不去,酒浇不去,除非遇到青灰。
巡卫巡视一圈,见屋中并没有异样,很快离开了。
青唯屏息屏到极致,听到掩门声,立刻从水中站起来,抹了抹沾了满脸的水。
江辞舟也跨出浴桶,斟酌了一下,回头对青唯道:“此地不能久留,你我先——”
话到一半,他看着青唯,忽然顿住了。
扶冬正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看清青唯的脸,讶异道:“姑娘,你……”
话未说完,对上江辞舟的眼风,她立刻会意,心道这也许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她一个外人,哪好多说,于是改口道,“姑娘与公子身上都湿了,秋夜寒凉,奴家这里有干净衣裳,二位赶紧换上吧。”
青唯颔首道:“多谢。”从浴桶里出来,拿过扶冬手里的衣裳。
江辞舟的衣衫是庄上专门为留宿的恩客备的,他换得很快,目光落在手中的青瓷小瓶,想了想,渐渐了悟,将瓷瓶收入怀中,等着青唯。
青唯从竹屏后出来,江辞舟又愣了一下。
她穿的是扶冬的衣裳,一身玉白素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一头青丝因为湿了,全都散开来,她擦得半干,怕不整洁,用木簪挽起鬓发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江辞舟收回目光,对扶冬说:“今夜来得仓促,还有许多枝节无法详说,只待来日再叙。江某另有一桩事要拜托扶冬姑娘。”
“公子只管说来。”
江辞舟道:“实不相瞒,江某此前百般接近姑娘,实则是为了寻找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扶夏姑娘。只是那扶夏馆机关重重,江某吃了一回亏,无法贸然再探。近日庄上守卫松懈,姑娘既在庄中,不知可否帮江某打听一二。”
扶冬道:“奴家记住了,江公子放心,奴家一定帮忙打听。”
青唯缠好鬓发,问江辞舟:“你的马在外头吗?”
江辞舟“嗯”一声,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你徒步过来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青唯恼道:“我那马,一直养在外头,离得远不说,又没养熟,昨日没去看它,它饿了两顿,今日对我爱答不理的,跑到一半到路边吃草去了,死活不走,眼下可能自己回去了吧。”
否则她并不会比他晚到一步。
青唯觉得自己不能白坐江辞舟的马回府,问扶冬:“有绳索吗?长一点的缎子也行。”
扶冬点头说有,取来缎子递给青唯,青唯谢过,将缎子在腕间缠了缠,推开窗,往阁楼外的高树上抛去。缎子不像软玉剑那般有韧性,不过,又不是用来打斗,缠稳就够了。
青唯站在窗前回过头,朝江辞舟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一起出庄。”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她的发丝与衣裙吹得狂乱飞舞,而月光很静,流泻在她的身遭。
江辞舟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他功夫也好,她带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有了缎子做桥梁,他们在楼檐与树间几个纵跃,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出了庄,很快找到江辞舟的马。
江辞舟先行翻身上马,伸手一把将青唯捞上来,圈在身前,帮她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发,策马往江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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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夜,回到江家已是天色熹微,两人没有走正门,从后院翻了墙。
房里还是很乱,留芳与驻云尚未起身,没有人过来收拾。江辞舟实在看不过眼,先一步进屋,把竹屏扶起来,一时听到身后青唯也进了屋,正在房里四处搜寻。
他回身问:“在找东西?”
青唯没答。
她装着青灰粉的小瓷瓶不见了,不知是丢在了哪里。她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
青唯在床榻前没找着,又去翻散落地上的纱幔。
江辞舟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看着她。
青唯被他看得有点久,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江辞舟也没答,一言不发伸手入怀中,取出怀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在找这个?”
地上搁着一个荷包和一只青瓷小瓶。可是,堵着瓶嘴的布巾的不见了,里头的青灰……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