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除了长公主,还侍立着阿岑、朝天、德荣,与医官。
他们看着江辞舟,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我想试试”。
五年前洗襟台塌,人从陵川送回来,半条命都没了。长公主以泪洗面,德荣与阿岑几人在塌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江辞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可他醒着的时候,只睁着眼,沉默着躺在榻上,什么话都听不进。
半月后,大理寺有人来问案,他才第一次出了声,“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员似为难,说道:“殿下伤势未愈,别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还是……”
“我问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后来长公主才从旁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洗襟台建成那日,温阡不知怎么竟不在,有根支撑楼台的木桩,本来就该在楼台建好时拆除的,工匠们的意思都是拆,于是便有人请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离,是小昭王立在柏杨山下,说:“拆吧。”
……
大理寺的官员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许多,有名在册的,大约百余吧,翰林的张正清、余嵩明,还有随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爷,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有一些陷在山里,没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辞舟闭上眼。
他在昭允殿养伤,伤势反反复复,直到一年后才略微好转。
这一年时间,他数度撑着踏出昭允殿,想去问问舅父怎样了,朝野怎样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样了,数度被殿外浓烈的阳光逼退回来。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无天日的废墟里,抬目不能见光。
后来有一日,他看到搁在柜阁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是那个真正的江小爷给他的,当时他还玩笑说:“殿下与我年纪差不多,身形也这样像,带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着面具,对德荣道:“把它给我。”
“我想试试。”他说。
当年的洗襟台下,谢容与和江辞舟,只活下来了一个人。
可一张面具带久了,便摘不下来了,江辞舟死了,于是自那以后,谢容与就成了江辞舟。
而无论活下来的是谁,他想继续如常人一般活着,只能是江辞舟。
-
江辞舟将药饮尽,探手拿回搁在柜阁的面具,没头没尾地又说,“试过了,还是做江辞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亲王的玄色滚绛紫边大袖曲领朝服,听了这话,将朝服搁回,换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辞舟起身更衣。
朦胧的灯色里,他的脸一点瑕疵也无,眸色清浅,沉静温柔,眼尾却是凛冽的,凌厉而不失锋芒。
先帝在时,阿岑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先皇后去了,阿岑满了二十二,去了长公主府上,后来又随长公主回到深宫。
兜兜转转数十年,宫里宫外的清贵人才,阿岑几乎见了个齐全。
却没见过小昭王这样的。
长得这样好,这些年却活在一张面具之下,锦衣夜行,实在是可惜了。
江辞舟换好衣衫,跟荣华长公主请辞,说道:“耽搁了三日,外头还有许多事务急需料理,机不可失,待过两日,清执再进宫跟母亲请安。”
长公主见他要走,唤道:“与儿。”
她端坐于内殿,问道:“你真的成亲了?”
其实江辞舟写信跟崔家议亲,是征求过长公主同意的。
彼时章鹤书拟旨重建洗襟台,朝中风声不平,洗襟台之祸恐会殃及岳州崔家,小昭王念及与崔原义的旧情,想借着江家的婚约,救崔氏族人一命——崔芝芸如果做了江家儿媳,朝廷也不会枉杀崔弘义了。
而长公主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江辞舟承诺,待娶回崔芝芸,便跟她说明假夫妻的实情,并把她送去大慈恩寺,由长公主暂护。
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竟未见他将人送来。
江辞舟默了一下,撩袍在殿中重新坐下,“当年洗襟台塌,温阡与手下八名工匠皆是冤屈,我的确没想着成亲,写信议亲,只是为了帮助故友亲人,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嫁过来的不是崔芝芸,是崔原义之女,崔青唯。”
江辞舟斟酌了一下道:“崔原义有一小女,这我是知道的,可洗襟台快要建成时,他家小女病入膏肓,说是已没几日可活。崔原义后来没死在洗襟台下,正是因为回去为他的小女奔丧,按说他这小女早该没了,眼下这个……”
长公主问:“眼下这个是谁?”
“她应该是,”江辞舟声音沉然,“温阡之女,温小野。”
当年朝廷下令缉拿温氏亲眷的海捕文书上,温氏女三个字,早已被画了红圈,可旁人不知道她活着,他却是知道的。
江辞舟道:“我这几年也曾派人找过她,但因养伤耽搁太久,反而失了音信。后来听说崔弘义收养了崔原义的小女,心中起过疑,一直不曾查证。一是因为这个崔青唯存在的痕迹确凿无疑,像是有人帮忙做过手脚,贸然查证,恐怕会打草惊蛇;二是觉得本来也非相识之人,她若有了落脚处,其实也好。”
“温阡之女……”荣华长公主咂摸着这四个字,“她可认出你了?”
“没有。”江辞舟道,笑了一下,“我认得她,她并不认得我。”
“她眼下不知是效力谁,城南暗牢把守重重,她能从中劫出薛长兴,此事不会简单,我介入得太晚,尚没能查清。”
“我无法贸然袒露身份,试探过她几回,她很谨慎,一直对我多有防备。再者,她若当真知道我是谁,知道……那些事,未必会肯信我。”
第30章
长公主看着江辞舟,最后问道:“你眼下娶了温氏女,又是怎么打算的?”
殿中灯色朦胧,江辞舟垂着眸,眸色辗转。
“我不知道。”良久,他道,“我与温叔有旧谊,她既是温青唯,那她……到底与旁人不同。”
-
沿着深宫甬道走回东舍,最末一段路已然无话。
曹昆德年纪大了,走了一个来时辰,勾着背脊喘起气来,青唯掺着他回到院中,将内侍的斗篷还给墩子,披上黑袍:“义父,我先告辞了。”
“回江家去?”曹昆德盯着她的背影,问道。
青唯顿住步子,“是,我在京城暂没有别的落脚之处,只能回江家。”
“何鸿云的庄子上,有你要找的东西?”曹昆德悠悠又问。
青唯一时没吭声。
她近日行事里外瞒着曹昆德,俨然是不信任他,可曹昆德何许人也,岂能受她一个小丫头蒙骗?他是这禁中入内省的都知,是第一大珰,宦官这等人物,旁的厉害没有,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最是耳目灵通。
“宁州孤山的断崖,薛长兴投崖前嘱托了你什么,咱家大概猜得到。你是咱家在宫外的手脚,咱家呢,不为难你,甚至还可以帮你。只一个要求,”曹昆德细着声道,“何鸿云身上有桩旧案,你那个夫君盯着这事儿呢,你如果能从江辞舟嘴里套出线索,事无巨细,全都告诉咱家。”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青唯思量了一下,也不绕弯子,直问:“义父说的旧案是什么?”
“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
曹昆德说:“巡检司的邹平意图杀害江辞舟,已被大理寺缉拿,他的父亲卫尉寺卿受他连累,一并被停了职。何鸿云一个水部司郎中,哪养得起许多武卫?他那个庄子把守重重,多半是邹家两父子的功劳,而今邹平获罪,何鸿云担心受牵连,从庄上撤走了邹家的人手,你如果想再去祝宁庄一探,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再者,咱家听闻何鸿云昨日从京兆府的牢里捞出一名唤作扶冬的花魁,送回了庄子上,你不是要找她?”
青唯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她早上还去崔府,托付崔芝芸帮忙打探扶冬的消息,没成想何鸿云的动作这么快,已将扶冬接回了。
曹昆德抱布贸丝,是想买卖公平,她听得明白,自然也不再敷衍:
“多谢义父。若打听出宁州瘟疫的蹊跷,青唯一定第一时间禀明义父。”
-
马车停在东墙的角门外,江辞舟撩开帘坐进去,已将面具重新覆好了。
朝天候在车室中,见他进来,立刻禀报道:“一切正如公子设计,折枝居的火药炸了后,邹家两父子一并停了职,何鸿云被何拾青一通责骂,禁足在府中。他担心受邹家牵连,命人将巡检司与卫尉寺的人马一并从庄子里撤出,虽然增布了暗哨,但,属下暗中去祝宁庄探过,防范已大不如前,眼下正是寻找扶夏姑娘的最佳时机。”
江辞舟道:“我此前让你们查扶冬,你查好了吗?”
“查了。”朝天道,他顿了顿,说道,“这个扶冬,是陵川崇阳县人士。”
江辞舟闻言有些讶异,移目过来。
当年的洗襟台,就是建在陵川的崇阳县。
“说下去。”
“她原本是陵川一个私人园子里的歌姬,大约一年前,她为自己赎了身,还拖官府的熟人,冒用了一个寡妇的身份,辗转来到京城,称是手边有些银子,想在流水巷开家酒舍。
“流水巷的铺面贵,她挑来挑去,挑了死过人的折枝居。酒舍刚开,她的生意本来不好,但因她酿的酒有异香,给东来顺送过几坛,渐渐名声就传开了。听说她就是在东来顺认识何鸿云的,也不知怎么,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何鸿云庄上的花魁。”
朝天有些愧疚,低垂着头:“时间太仓促,属下只查到这么多。没办好公子交代的差事,还请公子责罚。”
江辞舟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祝宁庄当年有个花魁名唤扶夏,与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有关。瘟疫案过后,这个扶夏却莫名病了,五年不曾露过面。
他原先百般接近扶冬,只不过是想寻个去祝宁庄的借口,找一找扶夏罢了,没想到这个扶冬居然也有蹊跷。
江辞舟直觉扶冬出现在何鸿云的庄子上,没有这么简单。
当日折枝居火药爆炸,青唯将扶冬提到一处墙根百般问询,分明是有事要查。
温小野在查什么?
“公子?”朝天在一旁唤道,“属下要再去祝宁庄探探吗?”
江辞舟思量了一阵,“扶冬已被何鸿云接回去了?”
“是,昨日已被刘阊接回庄上了。”
马车拐进江府的小巷,江辞舟握着折扇沉思。
仿佛一张迷图裂成两半,他手里握着一半,青唯手里,握着他想要知道的另一半。
可她对他防范得紧,当日在东来顺携手对付何鸿云不过权益之计,而今奸恶暂除,神仙妖鬼各归各位,如果他直问,她轻则含糊其辞重则斗法拳脚,半个字都不可能多说。
怎么才能从她口里套出线索呢?
马车到了江府跟前,江辞舟驻足在府门口,黑夜里,他缓缓在手心里敲击着折扇,半晌,唤道:“朝天。”
“公子?”
“给我松松筋骨。”
-
青唯回到府上,正打算备齐绳索匕首,趁夜再探一回祝宁庄,前院忽然传来车马停驻的声音,她愣了愣,侧耳一听,府外有人喊:“少爷。”
竟是江辞舟回来了。
青唯心道不好,何鸿云不会任祝宁庄空置,今夜正是去寻扶冬的最佳时机,可江辞舟这个人不简单,他这个时候回来,不从她这里攫走三分利,她如何脱得开身?
少倾,脚步声已绕过回廊,往跨院这边来了。
青唯见自己一身夜行衣还未换,迅速将黑袍褪下,与绳索匕首一起藏入嫁妆箱子里,心道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江辞舟困在府中,取了一支迷香藏入马尾髻下,披上外裳,迎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开,江辞舟正巧到了院中,一抬头,两人的目光对上,稍稍一愣,竟是一同笑了。
江辞舟温声唤了句:“娘子。”
青唯柔声道:“官人回来了?”
江辞舟“嗯”了一声,进了屋,“娘子这么晚不睡,在等为夫?”
留芳与驻云听到动静也起了,与朝天德荣一起候在屋外,青唯先没答江辞舟的话,吩咐她二人去为江辞舟打水沐浴,才说道,“官人去宫中养病,妾身一人在家中,长日漫漫,无从打发,自是在等官人。”
说着,她回过身,看向坐在桌旁的江辞舟,“宫中不比家里,想必十分不自在,官人这几日辛苦了,今夜便由妾身伺候官人沐浴,如何?”
江辞舟盯着青唯,朦胧烛光映出他唇边的笑:“好啊。”
第31章
浴桶氤氲着热气,留芳与驻云退出屋,把门掩上了。
屋中只点着两盏烛灯,青唯端了一盏到浴房,搁在竹屏旁的高台上。
江辞舟于是褪下薄氅,不紧不慢地来到浴桶前。
浴房很小,原本就是一个打通的耳房,被竹屏一隔,四处缭绕着水汽,更显得逼仄。青唯回过身,“我为官人宽衣。”
江辞舟的身后就是灯台,等他下了浴,迷香在灯台上一烧,睡足一夜不是难事。
然而青唯的手刚触到江辞舟的腰封,便被他一把握住了。
“不着急。”他垂目看着青唯,“折枝居遇袭,你我夫妻患难一场,不该先说些私房话?”
青唯不动声色,“官人想说什么私房话?”
江辞舟逼近一步,轻声道:“折枝居出事时,你尽心保护扶冬,不仅仅是出于好心吧?怎么,你的目标不是梅娘,这个扶冬才是你真正要找的人?”
青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直入主题。
她的身后是浴桶,右侧是竹屏,眼下被他圈在这方寸之地,竟有点逼问的架势。
青唯觉得不妙,却也不甘示弱,“说起这个,官人又是为什么派朝天去探扶夏馆?何鸿云的庄子不简单,官人早该知道,那扶夏馆里有什么,值得官人这样冒险?”
她说着,欲绕出困地,“我不跟官人打听扶夏,礼尚往来,官人何必跟我打听扶冬?”
江辞舟却先她一步握住她的手腕,撑在浴桶之上,将她环在臂圈中,声音低沉,“当日何鸿云在折枝居设下杀局,你我合作无间,为夫还道是经此一事,我们的夫妻之情更近一步,怎么为夫才走了三日,娘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握得不牢,可用的力很巧,青唯挣了挣,竟是不能轻易将手腕从他的掌中挣脱。
反而在这一震荡下,浴桶里头水波轻晃,热气再度弥散上来,在两人之间氤氲开。
青唯看着江辞舟:“你可没说过你会功夫。”
江辞舟一笑:“我也没说过我不会。”
青唯不疾不徐道:“当日东来顺摆席,官人提前让德荣备好火药,只怕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吧?你的目标一直是扶夏,苦于祝宁庄守卫严谨,无计可施。若不是我此前挟持你,让你瞧出邹平对你的杀机,你如何能够将计就计,用一包火药,拖邹家父子下水,令祝宁庄空置,你好借机再探扶夏馆?此事说到底是我帮了你,说翻脸不认人,究竟是谁翻脸不认人?”
江辞舟慢条斯理道:“你受人之托去城南劫狱,假借撞洒我的酒,掩护薛长兴出逃,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当日若不是我把梅娘从铜窖子里提出来,你如何能见到她,继而查到扶冬?眼下我不过是问问扶冬有什么蹊跷,娘子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说心狠,还是娘子待为夫心狠。”
他二人对视而立,一时间互不肯相让。
青唯心里清楚,这些事若一桩一件地掰扯起来,道理还是其次,只怕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
而今夜是去祝宁庄见扶冬的最好机会,她不能把这个时机误了。
罢了,唇枪舌战不是上策,还是动手吧。
青唯垂下眼,似思量了一阵,竟似示弱了,“如果……官人想问的只是扶冬这个人,妾身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她从他掌中抽回手,再度扶上他的腰封,将玉扣轻轻一解,腰封落地,江辞舟的外袍一下子散开。
灯台就在他的身后,只要把他哄去浴桶里,再把迷香一点,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此事说来话长,”青唯说着,抚上江辞舟的襟口,要为他解襟前内扣,“等久了,怕是水都凉了,还是妾身一边伺候官人沐浴,一边慢慢道来。”
她离他很近,说话的时候,清冽的鼻息就喷洒在他的脖颈间。
江辞舟背光立着,喉结上下动了动,在一片昏色里盯着她。
她肯定想了法子要对付他,极有可能在身上藏了东西。但她眼下只着中衣,他适才环住她时已略微探过,如果衣裳上没有,她会把东西放在哪儿呢?
“娘子。”江辞舟伸手勾住青唯的下颌,俯眼仔细看着。不知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光线太暗,朦胧的夜色隐去了她右眼上的斑纹。入目的这张脸是干净的,眸光是清澈的,微启的唇水光温润,无害且诱人。江辞舟伸手环住她的腰,“娘子说的是,如此良宵吉时,有什么话都该慢慢说,你我等了这么一会儿,水温正是适宜,依为夫之见,这么一桶浴水,浪费了可惜,不如你我鸳鸯共浴,促膝长谈,岂不美哉?”
他说着,他伸手抚上她的背脊,掠过她的后颈,尔后探入她的发髻,欲摘下她的玉簪。
青唯心道不好,他定是猜到她在身上藏了东西!
江辞舟的手触到玉簪,青唯抵着浴桶,朝后一仰,霎时挣脱开他的束缚。
与此同时,玉簪脱落,青丝如缎子般散开,马尾髻不能藏物,迷香顺势下跌,落入水中。
寂静的房里,“咕咚”一声轻微的落水之音犹如石破天惊,刹那金鼓齐鸣。
青唯并指为掌,朝前劈出,江辞舟后撤半步,折扇从袖口滑出,挡下这一势,尔后变守为攻,欲捉回青唯。青唯再度闪身躲去,她真是灵巧得很,明明身后除了浴桶没有退路,腰身朝后仰下,反手撑在浴桶两边,当空一个回旋,借力踩上了竹屏,跃出了竹屏之外。
江辞舟也不客气,打蛇打七寸,她说这些日子日日呆在府中,谁信?
他知道她的夜行衣与斗篷必然藏在嫁妆箱子里,先一步出了浴房,欲掀她的箱子。青唯见势不好,今夜江辞舟回来得突然,她忘了给箱子上锁,当即一脚踹上竹屏。竹屏吃力滑出,原地晃了晃,轰然砸倒在江辞舟跟前。
身后疾风袭来,江辞舟并不回头,扇子在掌中一旋,勾住床幔的玉钩,随即下拽。纱幔脱落床架,当空成缠蛇,朝后卷来,青唯矮身避过,将圆桌往前蹬去,随即纵跃而起,凌空踩上圆桌,挥掌朝江辞舟劈去。
江辞舟见她来势汹汹,不得不撤了掀箱子的手,折扇抵住她的掌风,反剪住她另一只手,伸手掀了桌布,心中只道是温小野果真应了“小野”二字,路子太野,他简直要招架不住,先捆住再说。
青唯见桌布掀落,空出一只手来操起一旁柜阁上的青瓷瓶,心中恨得牙痒痒,此前他在折枝居当看客不出手,她还以为他功夫不好。他哪里是功夫不好?他就是想拖到事情闹大了放火药!还亏的她慎之又慎,唯恐刀剑无眼,伤了他的性命!
他既无情,她何必有义?不管了,反正她下手有轻重,砸晕了再说!
江辞舟手中握着布幔,朝青唯身上捆去,见她捉了青瓷瓶砸来,偏头一躲,瓷瓶碎在一旁的床柱子上,江辞舟“啧”了一声,“娘子要谋杀亲夫?”
青唯冷笑一声,她的一只手已经被布幔缚在了床头,“你也不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说罢,空出另一只手来将布幔拽回,起身再与他斗法。
江辞舟垂目看了一眼,见地上尽是碎瓷片,想叫她躲开,一时没防着她这一手,手中布幔没松,被她这一拽,径自被她带去榻头,鬓边擦过她的颊边,恰好她别过脸来,耳后一片肌肤蓦地被温凉柔软的花瓣轻轻一触。
江辞舟愣了一下,青唯也愣了一下。
青唯很快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辞舟顿了顿,稍离了寸许,“为夫还想问娘子是要做什么?适才说好了要共浴,为夫还当是娘子不愿,眼下看来,竟不像是不愿?”
他站起身,心知这么争下去不可能有结果,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你我各退一步,一人一个问题,只要不触及私隐,问过必答。”
青唯斟酌了一番,这是最快的法子了,点头道:“好。”
江辞舟盯着青唯:“你为什么要找扶冬?”
青唯想了想,避重就轻,“我也不知道,但我在查一桩旧案,有人留了线索给我,线索指向的就是扶冬。”
江辞舟思量起她所谓的线索,过了一会儿,问,“那支簪子?”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青唯道,“该我了。”
“你为什么要探扶夏馆?是不是与五年前宁州的瘟疫案有关?”
江辞舟没追问青唯是如何知道瘟疫案的,左右她背后的人连城南暗牢都敢劫,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他道:“是。扶夏是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当年宁州瘟疫案获罪的富商是她的恩客,这富商的罪名来得蹊跷,他死后,扶夏再也没露过面,想要查这案子,自然该找扶夏。”
青唯道:“她既没再露过面,就不能死了,你为何确定她还活着?”
江辞舟一笑:“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两人各自问完答完,并肩在榻上默坐了一会儿,夜深了,不是不想睡,但两人都是好洁净的人,看着这一屋子凌乱,实在没法就这么睡过去。
江辞舟沉默须臾,起身道:“你今夜先这么将就吧,明早让驻云和留芳进来收拾。”
说着,就朝屋外走去。
青唯问:“你去哪儿?”
“书房。”江辞舟道,“此前新婚,朝廷给我的休沐只有七日,如今已是多耽搁了数日,我得写个请罪帖,明天一早呈去御案。”
青唯“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江辞舟掩上门,朝回廊走去,直至绕过东跨院,步子越来越快,见朝天迎上来,立刻道:“把斗篷与夜行衣给我,快!”
第32章
朝天早就听到打斗声,本想去问问是否进了贼,但德荣称那是公子与少夫人的私事,硬是拦住了他。他不敢入眠,听到江辞舟出屋,立刻赶了过来。
“公子,您要出去?”
江辞舟“嗯”了一声,步入书房,换好夜行衣,“我去祝宁庄见扶冬。”
“我们找的不是扶夏么?公子为何要见扶冬姑娘?”
江辞舟理着袖口,没答这话。
适才青唯含糊其辞,说什么在查一桩旧案。她来京这么久,要紧的人物就见了薛长兴一个,薛长兴留给她的线索,还能与什么旧案有关?
朝天见江辞舟不应声,说道:“公子,由属下去吧。”
江辞舟看他一眼,“你是温小野什么人,扶冬肯信你?”
朝天状似不解。
江辞舟道:“我好歹是她夫君,借着这个身份,讹也能从扶冬嘴里讹出线索。”
他在书案上摊开《论语》,抹平一张纸,“我诓温小野说今夜要写奏帖,你坐在这儿扮成我,顺便抄几篇,等我回来。”
朝天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读书写字,正犹豫着能否换德荣来,江辞舟已然推开门,遁入夜色之中。
-
青唯在屋中默坐了一会儿,趿着鞋,悄声来到书房前,见窗上剪影修长笔挺,正奋笔疾书,很快回到房中。
江辞舟既然对扶冬起疑,不可能善罢甘休,他顶着玄鹰司都虞侯的身份,查起案来比她容易许多,为防线索落入他人之手,今夜这祝宁庄,不闯也得闯了。
青唯思及此,罩上黑袍,取了绳索,迅速跳窗而出。
-
祝宁庄的守卫果真比前阵子松懈许多,庄中厉害的护卫都不在,虽然增布了暗哨,因是临时请来的,对庄子并不熟悉,很容易避开。
青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阁楼小院,避身于一株高大的树上。
阁楼小院的守卫并没有减少,相反还有增加的趋势,青唯观察了一阵,这些守卫六人成队,一共三队,每一炷香便会在院中绕行一周,每半个时辰还会去每间院舍内部检视。
有了上回朝天闯扶夏馆的经历,青唯不敢贸然行事,一直等到子时正刻,守卫们从扶冬阁里出来,才无声掠去小楼二层,叩了叩门。
少倾,扶冬的声音从里头懒懒传来:“谁?”
“巡视。”青唯压低嗓子。
一阵轻微的动静后,扶冬起身开了门,“不是刚来过么,怎么还——”
她话未说完,嘴被青唯一把捂住,青唯跨步进了屋,脚后跟一勾,掩上门扉,刚想摘下兜帽表明身份,不防一旁有劲风袭来。
屋中居然还藏着别人!
青唯顿时警觉,松开扶冬瞬间后撤,在黑暗里迎了一击。
这一击并不重,更像是在试探,触碰在她肘间,发出“啪嚓”一声,这兵器像……扇子?
青唯心中一个不妙的念头闪过,那人却再度探身过来,他不攻不防,逼近她身侧,用扇子挡下她劈出的掌风,环臂在她腰间揽了揽。
腰身不盈一握,韧而有力。
江辞舟认出这腰,立刻后退半步,“娘子?”
虽然想到过她会来,来得这么快,却是他没料到的,祝宁庄的守卫撤了大半,依旧不好闯,她没有快马,前阵子才吃了亏,今夜再来,必当慎之又慎,还是说,她的轻功这么好?
与此同时,扶冬点起烛灯,“姑娘,江公子,你们别打了,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青唯又一计掌风劈向江辞舟的面颊,听了扶冬的话,堪堪停住,她愤然收掌:“谁跟他是一起的!”
江辞舟淡淡笑道:“娘子不是睡了么?是嫌屋中繁乱,长夜无眠?”
青唯盯着他,他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手边扇子也是黑色的,立在那里,身姿修长挺拔,倒是与书房窗上的剪影像得很,“你不是写奏帖么?写到这里来了?”
她问扶冬:“你什么都没对他说吧?”
扶冬怔了许久,这才意识到眼前两人似乎并不是一路的,“当日在折枝居,奴家见二位同仇敌忾,颇是恩爱,只道二位该是亲密无间夫妻,所以江公子问起奴家簪子的事,奴家便……什么都说了。”
青唯听了这话,看了看江辞舟,又看了看扶冬,几回欲言又止,半晌,却是在桌旁坐下,低声道:“算了。”
她倒没有多么生气,只是自责罢了。
他们的目标都是祝宁庄,她棋差一着,慢人一步,不怪旁人先她取得线索。
只是,薛长兴把这么重要簪子交给她,她查到一半,被人捷足先登,对不起薛叔还是其次,就怕这些线索被有心之人利用,反过来将她一军。
江辞舟看着青唯,见她眸中郁色不解,也在桌旁坐下,问:“不开心了?”
他提壶斟了盏茶,推给她,“这样,我不占你便宜,扶冬姑娘这里的线索我听了,待会儿我把扶夏的事说给你听。”
青唯愣了下,别过脸来看他:“当真?”
“当真。”江辞舟不疾不徐道,“你忽然跟我打听五年前宁州瘟疫的案子,难道不是你背后之人让你查的?我不多跟你透露一点,你怎么交差?”
青唯有点不信他:“你肯说?”
江辞舟颔首。
烛光朦胧,高大的柜阁将两人映在窗上的剪影遮去,屋中一片暗色,江辞舟带着面具,青唯甚至看不清他的眸光,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
她点头道:“好。”
江辞舟笑了笑,对扶冬道:“那就劳烦扶冬姑娘,把适才说到一半的故事从头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