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只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缓缓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爹爹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那日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然知道母命不可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派的剑法,沈瑄虽练的勤苦,乐秀宁却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哪里带着这些。你这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乐秀宁大吃一惊,又叹道:“太可惜了。”

璎璎忽道:“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不以为然。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的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璎璎叹道:“其实这洞里的书,哪一本哥哥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

沈瑄却毫不挂怀,回到茅屋中,点其一支香,兀自铮铮的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沈瑄猛醒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湖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觉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回,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

璎璎微笑道:“我也说不上。哥哥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之极,更本没法子弹出来。偏偏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定要自己弹了出来。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懂音律,但却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她两眼闪闪发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的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默默的揣摩这剑谱。

沈瑄忽问:“阿秀姐姐,这也是什么武功秘籍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派一些粗浅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精深之处,也失传许久了。”

璎璎道:“这样也好,哥哥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从此,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它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的精熟。转眼新年过去,又是一春,璎璎十七岁了。刚刚立夏,王睿笈修书过来,商议完婚之事。

这日端午,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上,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璎璎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的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璎璎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璎璎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乐秀宁与沈瑄听她的唱词,正不解其义。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只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沈入水中。“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得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深黑的长裙,头戴斗笠,蒙着长长的黑纱,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只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窄的甲板上跃来跃去,简直是足不点地,只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璎璎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顶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便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而已。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学着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的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瑄和璎璎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璎璎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莲茎手钏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湖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钏儿,刚要转身,蓦的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黑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黑纱,又顺势望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慢慢的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来。一袭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

星光淡淡,照着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璎璎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见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雅绝俗的少女,年纪才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她睡过一晚,明日就会醒来。”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之高。”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少女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我看那几个青衣人,跟那天棋社里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湖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派的致命暗器绣骨神针。而那天杀害舅舅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末总有一边的人,并不真是天台派的。”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在猜测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厉害,却也只是一时凝住人血脉,运功破解之后会寒毒攻心,但一两个时辰内也不会致命的,比起着金针来,可就差得远。”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派,是么?”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道:“也许她知道。”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她身上既无伤痕,沈瑄便疑心还是那天被铁链击伤了头,于是分开她的长发细细检查起来。乐秀宁见了便道:“你还道她那时真是被打伤了么?那也不过是诱敌脱身之计。想来那飞刀之人,必是十分了得,她不想纠缠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沈瑄不禁苦笑,心想真是的,倘若那少女被击中,当时就要昏过去的,怎会到了这里。忽然,在乌黑的发丝之中,他看见一丝纤细的淡紫色的草茎,心中一动,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