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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岂敢反抗,在皇帝越收越紧的双手之中渐渐全身无力,脸涨得通红,只有双目仍十分清醒,拼尽全力对着皇帝咬牙切齿的脸忽而婉转一笑。
皇帝全身的血液正汹涌奔上脑中,见辟邪仍在微笑,突然觉得一股凛冽的凉意从四周的空气中窜出,像毒蛇长信般紧锁住自己的心脏,令他浑身一悸,这才有些恢复了理智,慢慢松开了手,顿时眼前发黑,连辟邪的脸也变得迷迷蒙蒙。皇帝翻过身,仰躺在地上,兀自喘息不休。阳光透入林子里,刺得他睁不开眼,两匹战马在主人们身边倘徉,四处早已没有喊杀声,连鸟儿也开始婉转地唱了起来,仿佛若大天地间都是如此安逸祥和,只有自己体内的杀意在翻江倒海。随之听见辟邪爬起来,跪在自己身边,好像仍不能开口说话,不由扭头对他笑道:“你怎么样?”
辟邪的雪白头颈上清清楚楚印着几条鲜红的手印,挣扎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原来就是中暑了,现在更觉得头晕脑涨。”话虽如此,却捂着胸口瘫倒在皇帝身边。
两人仰望蓝天,白云高悬,岿然不动,林中青草拂面,清香沁人。
皇帝突然失笑出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辟邪精疲力竭,懒洋洋地道:“是。”
皇帝道:“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已射死了杜闵。”
辟邪道:“就算奴婢没有拦住皇上,皇上也射不杀他。”
“胡说八道,这三箭离弦,他还会有不死的道理?”
“本来没有,不过雷奇峰正在他身边,别说三箭,就是万箭齐发,雷奇峰也能护得他周全。”
“无论是不是能杀他,这三箭一射出,我就后悔了。”
辟邪闻言不禁“扑”地一笑。
皇帝却道:“不错,现在他强我弱,四个亲王这次朝见如此耀武扬威,就是要我忍隐不住,率先发难,他们就能有口舌起兵废了我。好在有你三支快箭,不然这个祸就闯大了。”
辟邪微笑着望着皇帝,眼神里似乎在说:你也知道!
皇帝忽然悠然叹了口气。“辟邪,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肯听我说话。原来景仪在我未登基以前,两个人还能倾谈,惹恼了他还会拳脚相加,现在他见了我,也是跟别人一样,大声呵斥他一句,吓得跟什么似的,平时也是神情闪烁,没句真话。虽然你只陪我下了几个月棋,我倒觉得你像我兄弟一般地亲近。”
辟邪吓了一大跳,忙起来笑道:“奴婢只是宫里的贱役,学的都是口是心非,阿谀奉承的一套,皇上这么说,就要奴婢的命了。”
“只这一句话,就知道你和别人不同,其他人嘴里怎么敢自称口是心非,阿谀奉承?”
“这是奴婢失言了。”
皇帝望着他大笑,翻身坐起来,道:“现在想来你说的话果然不错,所谓‘任才俊,强亲兵,去藩政,敛税收,平四方’的确有理。这次藩王朝觐,京城布防的就只有九门提督的两万人,实在是捉襟见肘,区区一百多个人从洪王营里出来,就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我都替他们脸红。四个亲王共有兵力二十八万,我这里却连哪个大将是自己人都不知道,就说宫里的侍卫,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信,这个皇城住着,哪天不是提心吊胆?”皇帝恶狠狠哼了一声,接着道,“就算是我想提拔几个亲信,又有谁让人信得过?”
辟邪道:“心里只有皇上主子爷的大有人在,皇上仔细瞧着就知道了,先不说他们,就是刘远,平时虽然不知体贴圣意,但当真是忠心耿耿,他的学生又多,大都清廉自爱,让他举荐几个,一定不会错。”
“有理。兵部呢?”
“藩王都善战,现在兵部的大将有的老朽昏庸,年轻将士不得提拔,将来必定不是藩王们的对手,只能这两年慢慢留心,从下层的军官里提拔一些骁勇善战的人,让他们不惹人耳目地多掌兵权,到用兵时再委以大任。虽说不是什么好主意,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这些除了和你商量之外,实在是没有亲信的人,你又是内臣,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辟邪道:“说起这个,奴婢倒想起一个人。”
“谁?”
“成亲王。”
“景仪?”
“是,成亲王是皇上的亲兄弟,不但智谋高超,更是亲王的身份,能替皇上跟群臣打交道,皇上不能说的话,让亲王私下去说,更是便宜。”
皇帝笑道:“本来是个好主意,不过景仪年轻,没有涉足政事,现在就让他挑这负担子,是不是为时过早?”
辟邪的目光却深刻冰冷,道:“成亲王虽然年轻,却深谋远虑,其志不小,早些将他推出来作了藩王们的死对头,不但断了藩王们的后路,更断了成亲王的后路。”
皇帝打了个寒噤,只觉这宫里宫外不但波涛汹涌,更有暗流湍急,一时无言。
辟邪又笑着抚慰道:“这不过是奴婢的揣测,万岁爷江山永固,成亲王也必将是一代贤王。就算藩王胆大包天,要做大逆不道的事,皇上身边还有个大靠山,定然无忧。”
皇帝脸色阴郁,道:“我知道你要说是太后,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当然不错。不过那几个藩王都是太后娘家的人,太后也不会不偏袒。”心中突然又想起杜闵来,冷笑道:“前两天刘远上奏说大理皇子段秉偷偷到了离都,想要向朝中的公主提亲,说是若有公主和亲大理,支持他继位,将来大理就臣服中原,永世修好。”
辟邪道:“原来大理皇子也在京城,那么雷奇峰想杀的就是他了?”
“我也是这么想,大理两个皇子闹得厉害,东王、西王要杀他,自然想扶持另一个皇子段乘继位,他们得大理兵力,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看来东王杜家是等不及了。西王白东楼已老,儿子白望疆又是个病秧子,现在急着投靠东王,将来他们两家合兵,再加上大理,实在是心腹之患。”辟邪歇了口气又道,“如今奴婢对其他三个藩王所知甚详,只有东王那边不清楚,这些耳目原是奴婢师傅布下的,这样断了消息,奴婢有些担心,想着亲自去一趟。”
“内臣出京本来不易,如果平白无故放你出去,恐怕群臣的参奏上来,就骇人听闻了。”
辟邪只是淡淡一笑,道:“奴婢想走,自然会有办法。”
皇帝笑道:“那就好。天色不早,他们这时肯定都吓得傻了,你跟朕回去。”
“是。”
皇帝见辟邪颈上仍是又红又肿,从衣摆上撕了一条白缎下来,围在辟邪脖子上,笑道:“遮一遮,他们瞧见不好。”
凉王必隆与太后、太妃定下迎娶景佳公主的婚期就在来年春天,诸事皆定,这才回凉州。他是最后一个返回藩地的亲王,至此,这个夏天也算过完了。
回到离都,太后命人清点凉王行聘的礼物,时值初秋,便要针工局用其进贡的凉缎裁剪秋冬的衣物。针工局因辟邪是七宝太监指名的办差太监,便着他在太后面前应对。辟邪往内府供应库对了腰牌,开丙字库,选了太后平素喜欢的几个颜色,又分辨出十来匹高雅素净的花案,命人取了,回来叫两个用惯的人,正碰上针工局的管理太监张固,把他叫到一边,低声道:“你叫小林子,小丙子么?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辟邪故作惊讶,笑道:“感情是高升了?张公公偏心提携他们,平时难办的差都是往我身上一推,现在有肥差倒不知心疼我。”
张固咬牙道:“还不因为你?上次让你去上江,偏偏中暑了,只好让驱恶领着他们去,也不知在那里撞了什么邪,回来先是小林子急病死了,小丙子昨天到谊妃主子那里裁衣裳,也不知什么缘故,冲撞了凤驾,硬是活活打死,你这些天一直病着,所以不知道。”
辟邪念了声佛,道:“罪过罪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差事要紧,他们两个不在,谁跟我去好?”
“驱恶正在里边,你们都是老手,现在只有你们去我才放心。”
辟邪摇头道:“我五师哥是个腼腆的人,别看平时稳重老练,真的见了主子回话,只怕他一两句对答不得体,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正巧驱恶走出来,张固道:“前阵子万岁爷还说要重用驱恶,意思就是让他多在主子们面前露面。你现今总在万岁爷面前行走,自然前途无量,你们兄弟一直要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也不知提携他一起高升。我不和你们哥俩多说,就是你们走这一趟。”
辟邪和驱恶对视一眼,只得领命。
到慈宁宫才知道,不止太后在里面,还有景佳、景优两位公主在这里陪着太后聊天,两个人叩头请安,太后道:“起来回话。你们不是七宝的徒弟么?哪个是驱恶,哪个是辟邪呀?抬起头哀家瞧瞧。”
洪司言在一边笑道:“瞧着这个辟邪倒是长得不错,太后看他的眉梢,奴婢总觉得和太后没出嫁前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太后笑嗔道:“你越老越不像话,拿什么都敢和哀家比。”又见驱恶身材高挑,体格强健,黑黑的面庞上浓眉大眼,嘴角带着一股倔强,又问洪司言:“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和那个人有些象?”
洪司言勉强笑道:“外貌神情都有相似之处。”
太后突然问驱恶:“多大岁数了?”
“奴婢二十一岁。”
“进宫之前家里姓什么?”
驱恶回道:“姓颜。”
太后一阵冷笑,道:“如何,宫里还住的惯么?”
驱恶笑道:“宫里样样都好,奴婢住的惯。”
“样样都好?”太后尖刻地笑了,“你以为你进宫来是为了享福么?现在就让你知道宫里的不好!来人,教训这个胡言乱语的奴才。”
两个慈宁宫的掌刑太监将驱恶拖出宫门,就是一顿廷杖。辟邪急忙跪倒,叩头道:“太后饶命,太后──”
太后却又恢复了平时安详的微笑,道:“不关你的事,你是个好孩子,你告诉哀家,这宫里如何?”
辟邪回道:“奴婢是个微贱之人,是沾了太后主子、万岁爷和各宫主子的福气,才能吃得好,穿得好,虽说谈不到报答主子的恩情,若能效犬马之劳,不惹主子们生气,就是奴婢的福分了。”
太后笑道:“你是个懂事的。你起来。”
两个公主何时见过这种阵势,景佳公主吓得脸色惨白,景优公主扯着太后的衣袖道:“母后何必跟这种小奴才生气,今天是景佳姐姐的好日子,不如放那个奴才一条生路,就算给姐姐她积福。”
洪司言陪笑道:“公主说得是,现在早已打断了两条腿,那个奴才已经知道厉害,得了教训就算了。”见太后仍不做声,又在太后的耳边轻声道:“不一会儿皇上就过来了,见了不好。再说今天打死了他,太后日后又要后悔。”
“不错。”太后点点头,洪司言立即出去止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