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皇子过来深深一揖,少年人拦住他的话头,轻嗽一声才道:“皇子此来的用意我已知道,你只消向刘太傅说明,他自会帮你向皇帝禀告。”说完转身欲行,却被大理皇子一把抓住洁白的手腕。

“姑娘,还未请教——”

铜面少年眼中射出夺目的恼怒之意,冷哼一声,摔开他的手。大理皇子追出门外,只见白衣胜雪,溶在月华之中,顷刻消散。

※※※※※

六月二十,皇帝带了七位藩王和世子同行,前往上江行宫避暑行猎。除了皇帝同父异母的三个兄弟要向太妃请安以外,还有太后娘家的洪、凉、东、西四位亲王和世子。随驾的内臣是皇帝亲信的吉祥和如意等六人。凉王为向景佳公主提亲,此次进贡,不但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还有凉州丝绸两百匹。凉州产有冰蚕,提出的冰丝晶莹沉重,极易着色,所以凉州丝绸富丽堂皇,沉重高贵,一直是朝廷里指名进贡的极品。太后对衣着素来讲究,犹爱凉缎,皇帝特地命针工局、内织染局选了五匹,带去给太后甄选。针工局采办辟邪因为有点中暑,正卧床休息,所以六月二十日没有跟皇帝同行,只是回奏道过两天身子好了,即刻赶到上江听差。针工局另派了得力的太监驱恶,监运凉缎,随驾同行。

皇帝一早骑马出发,一路上同行的亲王和世子都年轻,除了西王世子从来体弱多病,落在后面之外,其他人不由快马加鞭,纵马疾驰,尤其是东王世子杜闵,精力无穷,一直领先于众人,紧跟皇帝左右。杜闵三十多岁,身材修长,体格魁梧,一张粗犷英俊的面庞因为常在海上领军,晒得黝黑,连皇帝见了也不免要赞他一声英武骁勇。如此沿离水搏命狂奔,果然在正午就到了上江行宫。一进上江地界,就觉地势开阔,丛林无垠,凉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洪定国笑道:“毕竟是避暑的行宫,果然是皇家胜地。”

皇帝笑着对自己三个兄弟道:“你们几个以前每年都来,这回要尽地主之宜,替朕招待凉王和三位世子。”

上江行宫不同大内,浓荫蔽日,花香沁人,建筑小巧别致,玲珑雅致,众人随皇帝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先帝常驻的倚海阁,行完礼,这才去望野别墅向太后请安。

太后正在歇午觉,洪司言传出话来道:“皇帝和众位藩王想必累了,今天都先休息,不必来请安了,明天各自请见。”又对三个先帝的皇子道:“两位太妃那边一定等的急了,三位王爷换了衣服快去磕头。”说着向东王世子瞥了一眼。

杜闵匆匆洗沐已毕,只领了一个人跟着,往行宫的东边行去,正值午后,人人都在屋内休息,静悄悄私下无人,杜闵驾轻就熟地转了几个弯,穿过一片林子,前边就是望野别墅。宫门外只有洪司言一个人在树阴下摇着团扇乘凉,见到杜闵从林子里走出来,只是向宫里边努了努嘴。

“你在这里等我。”杜闵对紧跟着自己的侍从道,提起袍角,轻快地跃进门去。年轻的侍从一脸迷蒙的神色,选了个凉快的地方倚着大树养神,洪司言视若无睹般地继续摇着自己的扇子。

杜闵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寂静中吱呀的一声,殿内清冷的空气让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当中的正座上并没有人,听得右手珠帘之后有人轻笑一声,道:“这边。”

杜闵掀起帘子,太后正侧卧在凉榻上,穿了件白色染牡丹的轻衣,黑发只用一根金簪别着,素白的右手执着一柄绣金团扇,懒洋洋低垂在胸前。

“太后万福金安。”杜闵跪倒叩头,这个礼行得潇洒自如,结实的肌肉将夏日轻薄的丝袍撑得鼓涨。

太后笑道:“一年不见,世子还是这般威武英俊,哀家很是放心。”

“太后一样容颜不减,安泰吉祥,实是社稷之富。”

“你好的不学,变得油嘴滑舌,”太后微微一笑,“外边很热吧。”

“是有些热,”杜闵站直身体,松了松领口,“这屋里也不凉快。”

太后嗤地一笑,斜着眼看着他。杜闵解开袍子,甩在地上,慢慢向太后走来,太后牵着他的手,引他坐在凉榻上,“你还想得到来看我?”

“我一路狂奔就盼着早点见到太后。”杜闵的嗓音低低颤动,深沉动人,低头俯视太后柔媚如丝的双目,太后的面庞在明亮清澈的空气中异常晶莹,饱满的双唇透出一声悠长的感叹,杜闵情不自禁深深吻了下去。

太后白皙的双臂搭在他闪着金子般光芒的黝黑肌肤上,“你明年还来么?”

“一定。”

皇帝歇了两个时辰,起来第一件事就想到那五匹凉缎,命人即刻取来,自己又看了一遍,见吉祥和如意仍满头大汗地忙着安置御用事物,便道:“朕要去太后宫里请安,你们接着在这里忙,这个叫驱恶的是你们的师弟,由他跟着去就是了。”

吉祥脸色一变道:“驱恶没在主子身边伺候过,还是奴婢去。”

“一样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只要朕提携,一定会有出息。”

“谢万岁爷恩典。”驱恶急忙跪倒磕头,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当下有两个小太监跟着驱恶捧了缎子,随驾往望野别墅。远远就看见洪司言在宫外坐着,一抬头看到皇帝一行,扭身就往宫里走。

“洪姑姑!”皇帝高声叫道。

洪司言这才在宫门边停住脚,跪下笑道:“奴婢没见到皇上,罪该万死,万岁爷恕奴婢失礼。”

她是太后娘家带进宫来的旧人,十岁上就服侍太后,皇帝对她十分客气尊重,笑道:“洪姑姑起来,太后做什么呢?午觉起来了么?”一眼瞥到一边匍匐在地的年轻人,问:“这又是谁的小厮?抬起头朕瞧瞧。”

“皇上万福金安。”年轻人眉目浓郁清澈,神情却迷迷蒙蒙,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长得到不错。”

洪司言干笑一声道:“这是跟东王世子的人。杜闵正在给太后请安。”

“正好,朕也进去请安。”

“且容奴婢通禀一声。”

“里面是朕的亲生母后,有什么打紧?”皇帝见洪司言神情闪烁,更不和她多说,领着人径直进去。

“万岁爷且慢。”洪司言跟在后面一迭声地叫。

皇帝一把推开门,就听见太后的声音道:“外面吵什么?”

皇帝匆匆行了个礼,“母后吉祥。”撩开帘子进了侧殿。

太后理了理鬓角从凉榻上坐起来,“什么事这么急?奔波了半天,也不知好好休息。瞧着晒黑了不少。”

皇帝四下打量,不见有其他人。“儿臣听说杜闵在这里请安,现在怎么没瞧见人,太后身边怎么也没个人伺候?”

“他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我有些乏,睡着怕人吵,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皇帝盯着侧殿北边洞开的窗户,低头掩饰正在抽搐的眼角,道:“是。”

“皇帝来有什么别的事?”太后冷峻的目光仔细扫在皇帝身后的三个太监脸上。

“啊,凉王进贡了两百匹上好的缎子,儿子带了些过来,母后先看看。”

三个太监将缎子奉到太后面前,太后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难得皇帝费心。”

一阵尴尬的沉默。

“母后既然乏了,儿子这就跪安。”皇帝心不在焉地道。

太后言不由衷地笑笑:“这就快到晚膳的时候,皇帝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儿子还带了几件政务过来,要和景仪商量,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太后微笑道:“皇帝忙吧。”

皇帝自从那天下午回来,就整天阴着脸,动不动大发脾气,不但吉祥如意等人都噤若寒蝉,连一早陪太后先到上江的成亲王过来请安,也没见皇帝有个好脸色。

“要你这个蠢才何用!”皇帝一掌把小合子奉来的笔拍在地上,“有这么沾墨的么?”

“皇上息怒。”成亲王忙道,“何必和这小奴才置气。”

“你不要多嘴!”

成亲王愣住了,无言以对。整个屋里只有小合子咚咚叩头的声音。

“这是奴婢没有教导好,皇上息怒。”吉祥是小合子的师傅,跪下平心静气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把众人晾在外面,在窗下轻抚棋盘默然不语,清风也不能少减他心中的烦厌,一股从未有过的凛然冰冷的决断之意从他心中涌出——“杀!”

——“夺!”

一粒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盘里,一只白得透明的手稍纵即逝地缩了回去。

“皇上万福。”辟邪清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来的这么快?”皇帝吓了一跳,炙热的额头似有冷风拂过,转眼望着众人,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奴婢想着皇上太后会有所差遣,就在今天一早赶过来了。”辟邪声音清澈却显得有些疲倦。

“中暑好些了?”

“有皇上眷顾,自然已经好了。皇上这是在生谁的气?”

皇帝笑道:“没有,只是天气热了,有点烦。”

“奴婢这是第一次到上江行宫,没想到行宫后面群山连绵,林子也多,皇上素谙弓马,这两天定是大有收获。”

皇帝已经精神大振,道:“说得不错,来了一天,也没有找什么乐子,咱们这就行猎去。”

成亲王连忙赔笑:“是,臣也想着去呢,这回来的人多,不如叫侍卫先把围场净一净,省得有人冲撞圣驾。”

皇帝开始摩拳擦掌,“好!你们取朕的弓箭来。辟邪,你也跟着去。”

“奴婢也去?”辟邪笑道,“奴婢的马上功夫可不行。”

一时围场中的号角响起,悠长凄厉,是围场肃静的意思。皇帝住的聚露斋门前已经备了十来匹坐骑,一行人翻身上马,成亲王领了王府里的伴当在前开道,大内侍卫飞骑传令,出征号角齐鸣。早有行宫的侍卫从四处将兽禽撵入围场,皇帝领着百十骑战马跃入丛林,顿时百兽乱奔,万矢起飞,杀声撼天。

皇帝年轻,两个时辰之后才觉累了,勒马笑着命人清点各人所获。

皇帝自然猎的最多,除了小兽二十多匹,还射着了两头大鹿;成亲王也有斩获,不过是些獐狍狐兔,内臣里除了如意射了一只山鸡外,别人都一无所获。

皇帝道:“你们还要再用心些,下回让你们和成亲王府里的人比试弓法。”

众人都一脸难色,成亲王笑道:“皇上这不是在为难他们,是为难臣。”

皇帝才笑了笑,忽听前方仍隐约传来百兽喧嚷和阵阵弓矢之声,皱眉道:“不是已经传旨停猎了么,是什么人手下的侍卫还在多事?”

侍卫副统领姜放道:“臣觉着不是侍卫,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御驾前面放箭。”

不一会儿有人回报道:“不是侍卫,是东王世子杜闵领着自己王府里的人进了围场。”

成亲王怒道:“混账东西,不知道围场肃清,只有皇上在里面么?”

“原是这么问他,回道是太后恩准他入围,现在知道皇上在,已经领人退出去了。”

皇帝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抽搐,英俊的面庞变得异常狰狞,“都不准动!”皇帝冷声道,夺过吉祥手中的箭壶,大喝一声,策马向前飞奔。扑面而来的风刺得他眼睛灼热发痛,前面已经隐约见到杜闵着明黄战袍的身影,也不顾林子里的树枝擦破手臂,从后面擎出三支羽翎,张弓向杜闵就射。

黑翎破风,势如破竹,却有三支利箭追得更快,流星般在皇帝面前一闪,前面传来“叮”的清脆一声,六支长箭绞在一起,落在草地上。杜闵似乎听见声响,还回了回头,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

皇帝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盯着前方,浑身都在发抖。

“奴婢情急之下射落皇上的箭,”辟邪从后面策马赶来,滚下马鞍道,“皇上恕奴婢万死之罪。”

皇帝早已凶神恶煞,低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辟邪,手背上的青筋随着颤抖节节暴起,突然怒吼一声,从马上跃下,将辟邪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恶声吼道:“你竟敢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