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如紧雷密鼓,显见奔骑非止一匹。
展梦白反正已是失眠,好奇之心突生,便想去瞧个究竟,何况此处地近君山,奔骑说不定便与情人箭有关。
一念至此,立刻振衣而起,紧了紧古铁剑,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后,已可瞧见一股灰龙似的蹄尘,滚滚东去。
展梦白追踪在后,虽是轻功卓绝,但终是难以追及跑得正快的奔马,幸好静夜中蹄声分外明显,循声便可追赶。
直奔了顿饭时分,两下距离已隔得更远,只有蹄声仍隐隐随风传来,展梦白性子拗硬,自然不肯半途折回。
他内力绵长,便是再跑个十里八里,也是无妨,哪知就在此时,前面的蹄声突然停顿,寂无可闻。
展梦白仍不死心,提气飞身,扑了过去,直掠出百十丈外,突见眼前波光粼粼,已到了洞庭湖边。
只见湖边树下,零乱地倒卧着十余匹健马,嘴边白沫如浆,一匹匹倒在地下,竟是跑得脱力,已将倒毙。
再瞧湖上正有一艘三桅巨船,扬帆而去,距离湖岸已有数十丈远近,瞧它驶去的方向,正是君山。
展梦白来迟一步,非但见不着这十余骑士的模样,也瞧不到船上是何人物,更无法上船窥探。
但他却断定十余骑士与这艘巨船,必定与君山上的苏浅雪有关,心下不觉更是懊恼。
遥望君山,仍是云雾迷漫,苏浅雪究竟在山上何处?何处是入山的路途?展梦白一点也不知道。
何况,他纵然知道,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险恶的埋伏,这些埋伏说不定有大半是为了展梦白而设的。
展梦白若是轻身闯入,只怕还未见到苏浅雪,便先毙命,那时功亏一篑,岂非更是抱恨终天?
此时东方已现曙色,洞庭湖上,烟水朦胧。
极目望去,但见八百里洞庭,纵横开阔,烟波浩瀚,晨风吹乱湖上波光,有如天花妙雨一般。
展梦白独立湖边,遥望这空灵壮观的景色,也不知是愁是喜,良久良久,不觉已是风露沾衣,心头突觉一阵悲思直涌而上,如丝如缕,不可断绝,正是:“念天地之悠悠,动思古之幽情。”突然俯下身子,撮起一撮黄土,仰视天上一点晨星,目中竟已潸然泪下。
只见他仰天长叹一声,朝那撮黄土跪了下去,喃喃道:“师父,弟子虽不能亲手埋葬你老人家,但等到恶魔伏诛之日,必当去你老人家坟前尽心,你老人家一生悲天悯人,想必也不会怪罪弟子,你老人家的后事有黄虎等人料理,弟子也放心得很。”口中虽说放心,目中已泪如雨下。
垂首默然半晌,又道:“爹爹,你老人家的仇恨,也就是天下武林的仇恨,孩儿未曾有一日一刻忘记,孩儿为了你老人家,也为了天下武林同道,势必要揭破那恶魔的秘密,请你老人家放心。”
他语声已由凄楚变为坚定,显见,这坚强卓绝的少年,已将私仇化为公愤,悲愤化为力量。
隔了半晌,听他又道:“唐姑娘,你的大恩,展某永生不会忘记……秦老前辈,你的后事我已交托给可靠的人,白布旗终未落入奸人之手……但……但宫老前辈,展某实是对不起你老人家,未能为你老人家好生看着伶伶……”想到宫伶伶的可爱,又想到宫伶伶的苦命……
展梦白但觉衫袖尽湿,却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湖上仍是烟水朦胧,东方却已有白色破云而出,忽然间,晨风中竟隐隐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哭声凄恻哀婉,在朦胧烟火,熹微晨光中听来,更是令人心碎断肠。但如此清晨,如此荒凉的湖边,怎会有少女的哭声,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恶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间的不平?
展梦白侠义之心顿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骤然长身而起,向那啼哭之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绵亘的山势,到了这里虽已消竭,但仍带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边的孤星。
丘陵后,有一缕乳白色的轻烟,袅娜升起,缥缈四散。
展梦白终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见两个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边,面前燃着一炉檀香。
那凄楚的哭声,便是这两个少女发出来的,淡淡的轻烟,淡淡的香气,衬得她们有说不出的神秘与美丽。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叹忖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如此清晨,便来湖边祭故人,瞧她们如此伤心,所祭的必是她们最最亲近的人……唉,能令别人如此伤心,这人必定了不起得很……能得到这样少女的哭祭,这人纵然死了,也算有福得很。”
他性子虽然强傲,却也是个痴情人,瞧见别人伤心,自己也难受得很。不知不觉间竟想得痴了。
只见两人俱是削肩玉颈,楚腰纤细,那长而漆黑的头发,水一般自双肩披散垂落下来。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仃瘦弱,哭声也最是凄楚,颤声道:“展梦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丘陵上滚了下去,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听这少女颤声接道:“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着也……也无趣,我……真恨不得能陪着你一齐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以手抚地,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显见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展梦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换得这真情的眼泪——珍珠虽然宝贵,但世上却再无任何一种珍珠的价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泪。
但他却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声,那言语,他听来又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还想过的人。
突然间,展梦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么?”
素衣少女们身子齐地一震,转过了身子,两人俱是满面泪痕,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左面的正是一别数年无消息的宫伶伶,右面的却是帝王谷万花园中,那痴恋着展梦白的锄花女小兰。
展梦自如飞扑下丘陵,张臂道:“伶伶,展大叔没有死……”他心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将孤苦伶仃的宫伶伶拥入怀里。
哪知宫伶伶与小兰却齐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兰瞪着眼道:“你……你没有死?”突然双手掩面,如飞奔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宫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泪痕,强笑道:“她……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词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生似方才痛哭的并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虽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却是倔强已极,正是和展梦白一样,死也不肯服输的脾气,否则又怎会宁可被她爷爷刺上一剑,也不肯说话,宁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呆下。
展梦白若是死了,她可以陪展梦白一齐去死,但展梦白既是活着,她可不愿被展梦白知道自己对他的真情。
只因她已长大了,是少女的情怀,有少女的心思,只因她深知展梦白另有心上人,爱的绝不是自己。
她为小兰解释的话,也正是她自己的心意,但这种少女们独有的微妙情怀,展梦白又怎会知道?
他只见两人一个掉头逃了,一个对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似是她们哭祭的并不是他,又似是她们见他未死,反不高兴。
一时之间,展梦白不禁苦笑暗忖道:“如此看来,她们岂非宁愿我已死了……”口中不觉道:“唉,也许我真的死了反倒好些。”
宫伶伶心头一酸,暗道:“展大叔,你莫非真不知道伶伶对你的心。唉,你既有了心上人,我想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当下淡淡一笑,垂首道:“萧阿姨好么?”
展梦白若是知道她的心意,便该听出她这句话里的辛酸,但她既不愿表露心意,展梦白也只是答道:“好。”
他虽觉伶伶长得越大,便越对自己生疏冷淡,但见她婷婷玉立,眉目如画,已不复再是昔日那瘦弱的小女孩子,心里又觉代她欢喜,展颜笑道:“伶伶,告诉大叔,你怎会到了这里?”
宫伶伶道:“我和小兰姐姐自帝王谷跑了出来,流浪了没有多久,就遇见一位好心的人。”
她将自己与小兰流落江湖,忍饥耐寒的事,全都不提,也不提若非小兰还身怀武功,她两人便早已受人侮辱。
只因她不愿展梦白为她难受,为她负疚,只是淡淡道:“那好心的夫人见我们可怜,便将我们带回这里。”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这里?可是君山?”
宫伶伶道:“不错,她将我们带回君山上一座庄……”
展梦白大骇道:“那好心的夫人,可是苏浅雪?”
宫伶伶见他神情突变,不觉吃了一惊,颤声道:“大……大叔怎会知道?莫非大叔也认得她么?”
展梦白连连顿足,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暗自忖道:“她们自昆仑山下来,苏浅雪怎会在那里遇着她们?”
心念数转,方自恍然忖道:“是了,炼制‘情人箭’的‘催梦草’,虽然大多是唐迪送来的,但唐老人在世,唐迪自不能明目张胆,将‘催梦草’全都送到这里,只能偷着送来一小部分,而需要‘情人箭’的用处却越来越多,产量也日渐其大,‘催梦草’自是供不应求。
“唐迪与苏浅雪商议之下,便只有去南疆寻那冷药师,利用冷药师寂寞的弱点,向他展开温柔的攻势。
“那段时日中,江湖里瞧不见苏浅雪的影子,她便是远赴南疆了。
“冷药师果然被她美色所迷,将‘催梦草’源源供给她,唐老人所要的‘催梦草’,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展梦白想起那日深夜唐老人对他说的话,为何唐门所需的催梦草来源时多时少,为何冷药师不愿再种此草,这些原因,他本来一直也想不透,直到此刻,方才完全恍然。
“后来冷药师终于发觉苏浅雪的虚情假意,一怒之下,便再也不愿种那催梦草,催梦草来源突断,‘情人箭’立刻无法炼制,冷药师又将剩余的草,全送给了唐老人,唐迪情急之下,才冒险将草盗出,令人送来君山,苏浅雪遇着伶伶与小兰两人时,想必便是自南疆回君山的路途中。
“她一心想广植自己的势力,见到伶伶这样的姿质,自然不肯放过,便顺路将她两人也带回了君山。”
一念至此,事情经过便昭然若揭,只听伶伶轻轻道:“苏夫人是个好心人,大叔……你总不会对她生气吧?”
展梦白突然一把拉过她来,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她面上,一字字缓缓道:“大叔可曾有一次骗过你?”
宫伶伶道:“从来没有。”
展梦白道:“大叔说的话,你可愿相信么?”
宫伶伶似乎被他这种奇异的动作,奇异的问话骇得呆了,张大了眼睛,只是连连点头,竟已说不出话。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大叔告诉你,那苏浅雪乃是世上最最阴毒,最最凶险的女子,再也没有半点好心。”
宫伶伶眼睛张得更大,充满了惊骇,也充满了疑诧,苏浅雪在她流落时收容了她,供她丰富的衣食,传她高绝的武功……
苏浅雪平时笑容是那么温柔,言词是那么亲切……
宫伶伶自幼父母双亡,随着爷爷流落江湖,此后屡经惨变,更未享受过一天安宁幸福的日子。
展梦白虽然对她倍加爱护,但展梦白终究是个男人,萧飞雨虽也对她不错,但萧飞雨的脾气怎及苏浅雪温柔?
在宫伶伶小小的心目中,实已将苏浅雪视为世上最最可亲的人,甚至已在她心中代替了慈母的位置。
而展梦白此刻却将她心中的慈母,说成最最阴毒的女子,这种巨大的转变,实令她心理不能承受。
展梦白柔声道:“伶伶,相信大叔,大叔绝不会骗你的,苏浅雪不但阴毒,她……她实是制作‘情人箭’的主凶。”
宫伶伶身子一震,早已在眼中滚动的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双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展梦白轻抚着她的柔发,道:“伶伶,我知道你的心很好,从不忍伤害对你有过任何好处的人,但你年纪还轻,要知道有些人表面虽对你好,但用心却很恶毒,为了天下千千万万武林豪杰,你更该挺起胸膛,帮大叔揭开这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伶伶,你可愿意回答大叔几句话么?”
伶伶满面俱是泪痕,心里更是充满矛盾与痛苦。
她实不忍背叛苏浅雪,但展梦白却是她心目中最最正直的英雄,他语声是那么坚定,教人不能不听从。
一时间,她心中实是彷徨犹疑,难以决定。
展梦白沉声叹道:“你若不愿,大叔也不愿对你勉强,你……你好生照顾自己,大叔要去了……”黯然转过身子。
宫伶伶突然抬起头来,轻唤道:“展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