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独臂掌门狂笑道:“蓝大先生四个字,也是你提的么?”言下之意,无啻已承认与蓝大先生颇有关系。

  萧飞雨见他既施唐门毒药暗器,手下却是“傲仙宫”拳路,不觉越来越奇,只是掌中招式却丝毫不敢停顿。

  偷眼一瞧,展梦白目中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不住翻来覆去道:“不会……怎会假言相欺……但明明如此……”

  萧飞雨知他定是有个极大难题,无法了解,心下虽代他着急,但此刻她自己所受压力也越来越重。

  只见那十二条大汉三人一批,分为四批,一批批攻上。

  第一批虎虎虎打过三拳,身子不知如何一让,第二批三人已到了眼前,又是三拳击出。

  等到第四批三拳攻过,原来第一批又补了上来,反复不绝,一批接着一批,宛如海浪潮水一般。

  这十二人拳法虽不高明,但配合得却是佳妙已极,而且第一批攻出三拳,便可歇息一阵,等到第二次轮到他们时,气力已自补足,是以这十二人虽然拳拳俱是刚猛霸道,全力施为,但气力却永远不会消竭疲乏,反因筋骨活动,而逐渐加强,这情况又正和海浪拍岸一模一样!

  萧飞雨明明是攻向第一批三人之招式,但等到招式出手,面前已换了第二批三人,部位已大不相同,她攻出之招式也变得无用,如此这般,她实已处于捱打的情况之下,是个有败无胜之局。

  十二条大汉越打精神越是抖擞,那独臂掌门更是目光闪烁,不住喝道:“莫要留下活口,莫要留下活口……”

  萧飞雨暗叹一声:“罢了!”知道今日要想逃出这十二人围攻,实是难如登天,只有守得一时,便是一时了。

  要知“帝王谷”武功,本是以飞灵变幻为主,那“无肠君”金非的武功,更是以身法奇诡见长。

  萧飞雨身具此两派武功之长,已是武林顶尖身手,若是她放开身手,以奇诡灵幻之身法来与这十二人周旋,这十二人万万不会是她敌手,但她此刻守护在展梦白身前,不敢离开一步,哪能施展此等身法,只是以严密守势之暂保一时,怎奈守势却偏偏是“帝王谷”与“无肠君”武功中最弱之一环。

  而这十二人所练的这套拳法,却是专门为了对付守势而创,名为“冲浪拳”,取的也正是海浪拍岸,往复不绝之意,人数越多,威力越大,此番虽只十二人,但对于萧飞雨已是足足有余。

  这“冲浪拳”最厉害的一着乃是出拳人真力损伤极少而攻势却极是强猛,若是有数十批一齐动手,真可打上个三五个月也不觉其累,其意虽与车轮战近似,但,比之车轮战来又不知高明若干倍了。

  原来这拳法本是蓝大先生一日静立海边,见到海岸岩石,那般坚硬,却还是被海浪拍打得百孔千疮。

  蓝大先生本是一代武学奇才,见了这情况,突然悟得这道理正可用于武学之上,但那海浪千涛万卷,气势磅礴,从这海浪演化出的武功,自是森然万有,包罗恢宏,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施为,蓝大先生立在大海之滨,苦思数昼夜之久,知道世上凡人谁也无法练得此等功夫。

  但他昼夜苦思,亦非白白浪费,终是给他想出这套“冲浪拳”来,以无数人之力,作海浪之威。

  他创出此套拳法,大喜之下,痛饮了数斤美酒,忽然想道:“世上有哪个高手肯站在那里不动,任凭别人一批批向他进攻,除非这等进攻的数十人,全是高手,而世上又哪里能同时找得到许多高手,纵然找到,这些高手正邪不同,各有异心,又怎能齐心协力?”

  算来算去,这套拳法竟是无用,蓝大先生掷杯大笑,只觉这几日不眠不食,实在有些冤枉。

  哪知这十二人却不知怎会学得这套“无用的”拳法,而这“无用的”拳法,如今来对付萧飞雨这种情况,竟大是有用。

  想那萧飞雨武功再高,也不能与海相抗,何况她以己之短,迎人之长,胜负之数,可想而知。

  更何况她纵能破了这“冲浪拳”,还有一百多“布旗门”高手环伺在旁,只要布旗一展,有哪个敢不向他两人出手?

  萧飞雨忖度情势,思前想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道:“梦白,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莫要想了。”

  展梦白一怔,抬起头来,随手扯下头罩拭汗。

  萧飞雨笑道:“咱们两人反正已要死了,能死在一起,就算是老天爷的恩典,想不通的事,做了鬼难道还想不通么?”

  展梦白突然大叫道:“我想通了。”

  萧飞雨大笑道:“想通了更好。”突然喝道:“住手。”

  独臂掌门冷冷道:“凭什么住手?”

  萧飞雨道:“我和他相识以来,会少离多,你让我两人死前好生说两句话,我两人一起死给你看,否则……”

  独臂掌门道:“否则怎么样?”

  萧飞雨大喝道:“否则我就让他先死,再冲出去杀你十几个门下。”奋起余力,接连攻出七掌。

  这七掌俱是“帝王谷”绝学,无一招不妙到毫巅,虽还不能击破“冲浪拳”之势,但已令对方微现手忙脚乱。

  群豪见她一个年轻少女竟有置生死于度外之豪气,居然还能言笑自若,已是暗暗心折,目光一齐望向那独臂掌门,竟是隐有助她求恳之意,那独臂掌门何尝不惧她死前拼命,沉吟半晌,道:“住手。”

  十二条大汉果然一齐住手,海浪般四散而开。

  萧飞雨格格笑道:“算你聪明……”转身瞧着展梦白,低低呼唤道:“梦白……梦白……梦白……”

  唤了三声,已是泪珠盈眶,突然张开双臂,将展梦白紧紧抱住,道:“真开心,我们竟能同时死在一起。”

  这句话虽然含笑而言,但语声哽咽,实比哭着说还要悲惨,群豪见她率性而为,真情流露,再无一人笑她举止狂放,竟当着别人搂抱,反觉心里齐地一酸,转首不忍再看,那“九现云龙”孙九溪更是始终不敢抬头,而那萍儿与小翠,紧紧依偎在一起,似是骇呆了,又似根本无动于衷。

  这时,展梦白与萧飞雨已在角落中坐下,两人面颊相依,不但将生死置之度外,更未将四面强敌看在眼里。

  展梦白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这独……”

  话未说完,萧飞雨已轻轻掩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要说话,我们就静静坐一下,然后……”凄然一笑,接道:“我想来想去,今日是走不出去的了,反正人生多苦恼,我们能静静地坐在一起死,真是福气,不比那些终日勾心斗角活着的人强得多了么?”

  展梦白只觉她双手柔若无骨,一阵阵甜香随她语声传了过来,心头不禁一荡,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真的对我这么好,若不是几经患难,她真情又怎会流露?人生得一红粉知己,死亦何憾?但……但……今日之事,我实是死难瞑目。”咬了咬牙,沉声道:“这独臂掌门便是杨璇。”

  萧飞雨身子一震,道:“杨……杨璇不是已死了么?”她与展梦白这数日相处,伴于病榻,已颇知展梦白年来经历。

  展梦白狠声道:“杨璇之死,只是蓝大先生亲口向我说的,我虽未亲眼瞧见,但一直相信了他,哪知……哪知……”

  萧飞雨道:“莫……莫非以蓝大先生身份之尊,还会骗你?”

  展梦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日若非亲眼瞧见杨璇,也绝不信蓝大先生竟会骗我。”

  萧飞雨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展梦白道:“我今日一瞧那独臂人那双眼睛,便觉心寒,起先还只当自己胆子变得小了,怎会一见别人眼神就害怕起来……但……但现在,我已知道原因,只因我始终当他死了,死人的眼睛会瞪着我,我自然害怕,何况……何况这死人又曾三番五次害过我,只害得我……害得我……”咬牙住口。

  萧飞雨失色道:“难怪他只瞧你眼睛,便认出了你,若非彼此都将对方刻骨铭心地记着,单瞧眼睛怎认得出人来?”

  展梦白道:“不错,我永远记着他,他自也永远记着我,今日若不是他,别人怎会认出我来?唉,这也是天意。”

  萧飞雨柔声道:“你真要这样说,我……我也认得出你的……”言下之意,自是也已将展梦白刻骨铭心地记着。

  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本想不出那白布旗被我藏得那般严密,别人怎会寻着,此刻我也想通了。”

  萧飞雨道:“可是你曾将白布旗的藏处告诉过杨璇?”

  展梦白叹道:“我与他结交之后,只当他乃是人中俊杰,也曾想将布旗门交托给他,完了秦老前辈的心愿,那时我本待自己将他带去,并未将藏处说得十分清楚,但他的聪明,实是百年难见,竟从我隐约的口风中,便寻出了白布旗,我方才只当他已死,自想不到取旗的人会是他,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此中道理,我若知道他未死,只怕早已想出原因了。”

  萧飞雨知道展梦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白布旗”之藏处,守口如瓶,连自己都未曾听他说过。

  而今始知他却早已将此秘密告知杨璇,可知他对杨璇是推心置腹,视如手足,哪知杨璇却这般对他。

  想到这里,萧飞雨心中固是对杨璇恨之入骨,也不禁对展梦白更是怜惜,忍不住伸出纤手,轻扶他面颊。

  展梦白道:“但我终是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竟会对我说谎,直到我看出那些对你动手的大汉使的乃是蓝天锤独创的‘冲浪拳’。”

  萧飞雨道:“冲浪拳?唉,好古怪的名字,好古怪的武功,我今日若非亲身遇着,真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拳法。”

  展梦白道:“若非蓝天锤曾在无意间向我说过这‘冲浪拳’的来历,我也不知。唉,他既未杀了杨璇,却来骗我,事情就变得更是复杂,说不定……说不定连蓝大先生都是和苏浅雪一路的人,那日我在‘情人箭’秘窟中,蓝大先生赶来相救,我本甚是感激,但此刻才知其中又有古怪。”

  萧飞雨忍不住插口问道:“什么古怪?”

  展梦白道:“试想那秘窟那般秘密,蓝大先生若非轻车熟路,哪有那么容易寻着,他既是轻车熟路,岂非连他也曾参与‘情人箭’的秘密,说不定他就是真正的首脑,何况那日他早不来救我,迟不来救我,却偏偏在我已九死一生,大功告成时赶来,这岂非太巧了么?”

  这番话只听得萧飞雨心头颤栗,手足发冷,展梦白接道:“这并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

  萧飞雨叹道:“蓝大先生侠名满天下,豪气震江湖,他若真是如此,那……那他平日也未免装得太像了。”

  忽然又道:“我方才见那杨璇施的乃是唐门暗器,还当他是唐迪门下,如今想来必定是唐迪曾将本门暗器私下传授给苏浅雪,苏浅雪再传给他的。”

  群豪默然坐在四周,都只当他两人正自缠绵情话,又有谁知道他两人此刻说的乃是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

  忽然一声大喝,道:“你两人话说完了么?”

  展梦白悄声道:“今日你我两人必须有一个人逃出去,你我两人若是都死在这里,这秘密又将永远埋藏。”

  萧飞雨道:“你……你……你要我独自逃出去?”

  展梦白沉声道:“正是。”

  萧飞雨流泪道:“你……你好狠心,但……但我离开你还能活着么?这……这莫非你还不知道?……你……你。”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有如刀割,赶紧忍住眼泪,道:“今日你若不逃出去,我死难瞑目。”

  萧飞雨忽然一抹眼泪,道:“好,今日我逃出去,但只要我将这秘密说出之后,立刻就……就陪你去。”

  展梦白听她语声截钉断铁,便知她心意已决,万难挽回,心下更是黯然,抚着她秀发道:“你……你何苦如此?”

  萧飞雨凄然笑道:“我……我的心你莫非还不知道,你还要问我,你要我活着,才是世上最狠心的人。”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既……既是如此,你却要等到将这秘密说给天下武林最强之人后才能去死。”

  萧飞雨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若非武林第一高手,怎制得住蓝天锤?”

  萧飞雨沉吟半晌,道:“好,我答应你。”

  展梦白听她答应,心下方自安慰,他突然想起,四弦弓兄妹一生寻那武林第一高手,却都未寻着,萧飞雨又怎能寻着?她既答应自己,寻不着第一高手,便不能死,要知展梦白怎忍她年轻而死,是以才如此说话。

  哪知萧飞雨也在暗暗忖道:“你这样说话,只是不想我死,我难道不知?但我只是将这秘密告诉我爹爹与舅舅后,便可死了,以他两人之武功合在一起,难道还不算是武林第一高手?”

  这两人一个决心求死,一个决心不要她死,实是情意深厚,缠绵入骨,当真难描难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谁也不想分开。

  但这时喝声又起,不住催迫。

  展梦白道:“我引开他们注意之力,你冲出去。”

  只听当、当两响,两柄匕首落在他们两人身侧,那独臂掌门喝道:“若是给你们一柄刀,你两人只怕又要争先。”

  仰天狂笑一声,接道:“但此刻有两柄刀,你两便可不差分毫,同时而死了,哈哈,本座对你两人可算体贴。”

  展梦白抓起柄匕首,霍然站起,缓步向前走,忽然笑道:“杨大哥,你这条左臂是谁斫断的?”

  那独臂掌门身子一震,喝道:“谁……谁是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