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急遽,风声强劲,后面的话根本听不甚清。

  展梦白心中虽觉有些歉然,但紧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只觉这匹马更是矫健,他心头不禁暗暗欢喜。

  天色更见沉冥,但这匹马却的确是万中选一的千里驹,虽已不知奔驰了多远,但势道却丝毫不缓。

  马行如龙,展梦白坐在马上,更有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心中不觉大是歉疚,平白夺来人家如此一匹好马。

  抬目望处,灰沉沉的天色中,突地现出了一道山峰,仿佛乃是由平地涌起,只因山势灰黯,天色灰黯,是以到了近前,才看出山峰。

  展梦白策马上山,暗暗忖道:“只怕这就是积石山了。”

  他此刻已对这匹马甚是爱惜,不忍见它力竭而死,上山一阵,便下了马,抚着马鬃道:“多谢你送我一程,你若认得路,便去寻你主人,否则你就好生在这里等着。”又发觉马鞍旁还有干粮皮囊,他便取下胡乱吃了一些,不想囊中竟是味道极为醇厚的美酒。

  酒食下肚,展梦白不觉精神一振,随手拍了拍马股,道:“去吧!”这匹马竟仿佛也懂人意,果然轻嘶着缓缓走了开去。

  这时,天色已更暗了,乱山之中,云雾凄迷,看来仿佛是唐人以泼墨画绘出的山水,带着种古拙的苍凉之意。

  展梦白提气上山,奔行了一阵,目光四下搜索,但要在这云雾凄迷的乱山中寻人,何异大海捞针?

  他情急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杨璇……杨大哥……小弟来了……展梦白来了,你在哪里……”

  空山寂寂,只听四山回应之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一声接着一声,四面八方地传了过来。

  渐渐微弱的回声中,突听一声尖锐阴森的冷笑,在四山回应中,如刀子般刺入了展梦白的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循着笑声,闪电般扑了过去。

  只听那笑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渐渐将展梦白诱入一道斜插入天的山脊。

  云雾凄迷,夜色已浓,常人五尺以外,便难见得着人影,展梦白纵是目力异于常人,但也难看见远达两丈。

  他全身注满真力,循声跟了下去,他不再出声喝问,只怕四山回声惊乱了笑声的方向。

  第三十回 炼魂潭中

  但到了后来,笑声渐渐高亢,笑声也有了回声,只听四面八方,仿佛都是那种阴森尖锐的笑声。

  尖锐的笑声浪潮般四方涌来,刀波般冲击着展梦白的心房,寒山、冷笑,天地间充满着杀机。

  展梦白放慢脚步,云雾中仿佛俱都是狞笑着的鬼影,他只觉一阵阵寒意,不由自主地自心底升起,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杨大哥,你在哪里……”

  笑声顿住,回声渐绝。

  远处突地传来一声惨呼,竟仿佛是杨璇发出来的。

  展梦白热血刹那间便冲上了咽喉,奋起精神,直窜过去,嘶声道:“杨大哥……大哥……是你么?”

  两丈开外,凄迷的云雾中,突地现出了一条披头散发的人影,鬼魅般站在那里,在向展梦白轻轻招手。

  展梦白热血如沸,箭一般窜了过去,呼道:“杨大……”

  “大”字还未出口,那人影突地向后一缩,双掌扬起,震出一股强烈的掌风,直击展梦白的胸膛。

  展梦白身形凌空,接了一掌,身子落向地上,哪知下面空空荡荡,竟没有丝毫落足之处。

  他力已将竭,一足踏空,便再难跃起,身子有如石头般直落而下……只听四山之中,又响起了那尖锐阴森的笑声。

  笑声渐渐遥远,展梦白耳目渐渐晕眩……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猛一提气,曲肘屈膝,将身子卷做一团。

  然后“噗通”一声巨响,他身子仿佛落入水中。

  四山顿寂,云雾仍旧凄迷。

  那披头散发的人影,双手一拢,束起了头发,得意地大笑道:“展梦白,你此刻落入这藏龙口,炼魂潭中,插翅也飞不出来了。”

  凄淡的云雾中,只见他满面俱是得意的笑容,接口笑道:“你展梦白纵有白是死在我杨璇手上?只怕还有人当你凭空失踪了呢!”

  他,正是杨璇。

  原来这刀背一般的山脊上,竟有两丈方圆一处山口。

  此山终日云雾迷漫,这山口便像恶龙山口,仰天而张,静等着别人自杀入口,是以名为“藏龙口”。

  山口深达数百丈,四壁寸草不生,最下面乃是一面寒潭,潭水其寒彻骨,水中衍生着蛇虫。

  无论武功多高之人,落入潭水中时,纵能不死,但不出片刻,也要被潭水活活冻死,或是被毒蛇咬死。

  而展梦自此刻便落入这凶绝险绝的“炼魂潭”中。

  他头脑一阵晕眩,立刻被冰冷的潭水冻醒。

  惊惶之中,求生的欲望立刻涌生,所幸他自太湖覆舟之后,已略知水性,当下稳住了心神,不使自己沉入潭底。

  但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与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这情况距离死亡已在咫尺之间。

  这浑身是胆的强傲少年,平生第一次了解到恐惧的滋味——那仿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冷得你心房都要停止跳动。

  他慢慢向一旁移动,终于触着了石壁,只觉壁上的藓苔,厚达寸余,便是神仙也难驻足。

  潭水的寒冷,他还可以抵抗,但那种由绝望和恐惧生出的寒冷,却使得他再也不能忍受。

  此刻他甚至宁愿以生命来换取一些温暖与光亮。

  他沿着山壁,一寸寸移动着,无比的寂静中,他似乎听到水中有蛇虫在滑动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条蛇,一只虫咬到他身上,似乎只要他移动到哪里,蛇虫便远远避了开去。

  这些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然而奇迹却发生在他身上,是什么理由,他也无法解释。

  突然,他触手之处,竟骇然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竟然仿佛是人类的躯体,仿佛还穿着衣裳。

  他大惊之下,如触火焰,闪电般缩回了手掌,闭起眼睛,又张开,凝目望去。依稀只见一段灰白的影子,凌空悬在水中,左右两旁,各各伸出段灰白的翅膀,动也不动地虚悬在那里,仿佛是地狱中的幽灵,又仿佛是鬼域中的兀鹰,在静等着啄食蒙难者的尸体。

  这绝非是他看花了眼,只因他触手之处,的的确确是柔软而带着一丝温暖,的的确确是有生命的东西。

  他抑制着心中的惊怖,再次探出手去……

  哪知他方自探出手掌,那段灰白的鬼影竟骇然说出了人类的声音,嘶声道:“有人来了么?”

  刹那之间,展梦自全身血液仿佛都已凝固,他急地缩回了手掌,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灰白的影子竟似比他还要吃惊,黯哑着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你是站在水里和我说话么?”

  展梦白道:“不……不错。”

  那灰白的影子静默了许久,像是在用尽目力打量着展梦白,但他终于只是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落下多久了?”

  展梦白道:“颇有不少时候。”

  那灰白的影子突然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难道是我做梦么?炼魂潭中,居然也有人能活着。”

  展梦白道:“你难道不是活人么?”

  那灰白的影子咯咯惨笑道:“我是死是活,等到天明有些微光时,你便可以看得到了。”

  凄厉的笑声,带着种不可描述的悲惨恐怖之意,那简直不似发自人类,而像是鬼魂的嘲笑。

  展梦白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只听那影子又道:“炼魂潭水寒彻骨,活人下来,不到盏茶工夫,便要被冻僵,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展梦白自己也吃了一惊,道:“这潭水寒性当真有如此重么?我怎能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那影子嘶声道:“奇迹?这莫非是奇迹……”

  展梦白心念转处,突地恍然道:“只怕是因为我曾服下火阳丸,又曾习过六阳掌,是以……”

  那影子截口叹道:“这就是了,你既曾服过至阳之药,又曾练过至阳之功,自然可以抗得过潭水的寒气。”

  语声微顿,又道:“只怕你身上还怀有雄精一类的圣药,是以立在水中,能不受蛇虫之扰。”

  展梦白更是茫然,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几曾带有过这类并世难求的珍奇药物。

  心念转动间,不自觉探手入怀,突地触及了朝阳夫人赠他的丝囊,不禁恍然忖道:“莫非这囊中便是?”

  只听那影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别人梦寐难求之物,竟都被你得到了。”

  展梦白苦笑道:“若是有福之人,岂会落入这里?”

  那影子咯咯笑道:“这话倒也不错。”突地闭起了嘴,再不开口,他那凌空悬立的影子,更是始终都未动弹一下。

  展梦白心中既是惊诧,又是好奇,他只觉得这影子总似带着些森森鬼气,言语笑声,也仿佛不似自丹田发出。

  他虽有心询问这影子的来历,但却也知道绝对问不出来的,惟有希望天色快些明亮,好让他看看这影子到底是何模样。

  在黑夜中等待黎明,本已足够令人焦急,此时此刻,在这鬼气森森的炼魂潭中,黑夜更是无比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梦白只觉潭水的寒气越来越重,他上下两排牙齿,竞不知不觉地打起颤来。 

  他心头一凛,立刻依着那昆仑至宝,六阳秘笈上所载的练功之法,运气相抗,气过十二周天,他丹田中便仿佛有一股阳和之气逸出,渐渐弥布全身,要知他本是练武的绝世奇才,根基又打得极深,再加以他刚烈正直的胸襟,来习这种至阳至刚的功夫,本就该事半功倍。

  何况他又曾服下“火阳丸”“催梦草”,阴阳互济,化去了火毒,滋养了阳性,此次虽是初次运气行功,便已立刻探入门径——他还不知道在这其寒彻骨的“炼魂潭”中,来练那至阳至刚的“六阳神掌”,更是大妙——他初次练功,便遇着这许多种巧合机缘,进境之速,当真是别人也梦想不到的。

  渐渐他只觉肉体精神一片祥和,竟已到了物我两忘之境,所有的寒冷与

  圣虿知过了多久,突听一声大喝:“展梦白,原来是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睁开眼来……

  黑夜竟已过去,炼魂潭中,虽仍云雾凄迷,但已有了光亮,已可看得清这三两丈方圆的寒潭中所有的景物人影。

  只见潭水之上,寒气如烟,那灰白的影子,果然是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影,双腿都浸在潭水之中,只露出上半截身子,是以在黑暗中看来,便仿佛是凌空悬立在那凄迷的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