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多少情仇

  锦衣美妇袍袖微拂,身子像轻烟般飘了出去,挡住了展梦白的去路,柔声道:“孩子,你不该恨你的母亲。”

  展梦白紧咬牙关,紧握双拳,闭口不语。

  锦衣美妇道:“你恨她只为了她离开了你们父子,而到了这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是么?”

  她轻轻叹一声,道:“但是你心里还是爱她的,你看,你眼里已流下了眼泪,心里更不知多么难受。”

  展梦自勉强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却偏偏流了下来。

  锦衣美妇轻轻一拍他肩头,道:“孩子,还是跟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东西,也许就不会恨他。”

  她温柔的语声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得展梦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锦衣美妇轻柔地移动着脚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个少年冒充你的名字来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茫然摇了摇头。

  锦衣美妇道:“他模样也生得怪俊的,举动也斯文得很,谷主见了很喜欢他,不但传给他武功,还将飞雨许配给他。”

  展梦白随口应道:“哦……”他满腹心事,根本不愿说话。

  锦衣美妇道:“哪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时我们还着急得很,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梦白道:“哦!”

  锦衣美妇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道:“在下无话可说。”

  锦衣美妇道:“他不但对你们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而且还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这不是奇怪么?”

  展梦白道:“的确奇怪得很。”

  锦衣美妇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关系的人,他甚至连你母亲的遗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谁么?”

  展梦白突地心中一动,忖道:“知道母亲遗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苏浅雪,难道此人是她派来的?”

  心念转动,口中却淡淡道:“在下猜不出来。”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喜欢说话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实。”

  展梦白心中犹在思忖,随口道:“是么?”

  锦衣美妇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确很奇怪,人家说你是男孩子,我却说你是女孩子。”

  展梦白道:“是么?”

  锦衣美妇惊诧地瞧了他几眼,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我虽最喜斗口,但遇着你这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过难关,否则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展梦白心中一动,忖道:“原来她就是谷中第二个难缠的人物。”心念数转,忍不住长叹一声。

  锦衣美妇道:“你叹什么气呀?”

  展梦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得很。”

  锦衣美妇默然半晌,轻轻道:“谁说的?”

  展梦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会寻人斗口?”

  锦衣美妇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惯了也好。”

  展梦白道:“谷中的人,看来都寂寞得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宁愿贫穷流浪还好些。”

  锦衣美妇面上已现出幽怨的眼神,凄然笑道:“谁愿意忍受寂寞?只不过是事情逼得人们如此的。”

  长叹一声,对展梦白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楼阁亭台,精致已极,正是展梦白方才曾经误入之地。

  锦衣美妇道:“我住在这里,你母亲也住在这里。”

  展梦白呆了一呆,随着她走了进去,几个丫环,正在房中下棋,看见主人来了,一齐行礼,但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望着展梦白。

  锦衣美妇含笑带着展梦白走过花厅,走过书房,后面也是一曲长廊,廊下半亩小园,都种着菊花。

  菊花园里,清水池边,有几间朴素的轩房,轩外绕着一曲竹篱,与前面华丽的建筑,大不相称。

  走到这里,展梦白突地顿住脚步,呆呆地愣住了。

  只因这菊园、这明轩,竟和杭州城里,他自己家里的后园一模一样,刹那问他宛如做梦似的,回到了故乡。

  他曾经听他父亲说过许多次,母亲在家的时候,便是住在后院的明轩里,他也知道母亲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这里,他不用再说,已知道这必定就是他母亲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泪水忍不住又要夺眶而下。

  竹篱外,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锦衣美妇道:“你母亲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谁要来这里,都要先摇一摇铃铛,但现在……”

  她幽幽叹息一声,推开了篱门,走进了轩门。

  轩堂中仍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显见得始终在经常打扫着,四壁堆满书架,屋角一张琴几,琴旁一方棋枰。

  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画,散乱地堆在另一角的画桌上。

  锦衣美妇目光四转,黯然叹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你母亲离去时的样子,未曾移动过分毫。”

  展梦白颤抖着移动脚步,颤抖着移动目光。

  他想起他家里后园中的明轩,也始终保持着她母亲离去时的模样,十余年未曾改变过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阳西下时,必定会悄悄走入那里,抚摸着每一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阳,映着他爹爹满头的白发……

  一时之间,他热血奔腾,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锦衣美妇黯然道:“若说寂寞,你母亲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来,她未曾离开这里,只有个丫环陪着她。”

  展梦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还要忍受妻子被人夺去的痛苦。”

  他悲愤之下,竟将心中最最不忍也不愿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像鞭子一样,鞭打着他自己。

  锦衣美妇突然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面对着他,大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泪光晶莹。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笔直望着她。

  锦衣美妇一字字缓缓道:“十五年来,‘帝王谷主’萧王孙,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进这间房里。”

  展梦白身子一震,骤然顿住哭声。

  只听锦衣美妇沉声又道:“他纵然来寻你母亲下棋,听你母亲抚琴,也都有我随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声音:“他只是你母亲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的人。”

  她颤声道:“他不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终于将这份爱升华成圣洁的情感,但那种情感却是如此深邃……”她突然扑到画桌上,放声痛哭起来,只因她所深爱着的男子,却深深爱上了别人……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死一般麻木了许久……

  突地,他狂吼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锦衣美妇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嘶声道:“我两次误会了他,我要向他赔罪。”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在锦衣美妇视线之外。

  展梦白奔过石路,回到那黄金小阁。

  他没有呼唤,没有拍门,砰地撞了进去。

  凝目望去,只见里面的门户,也是开着的,猩红的长毡,笔直穿过门,笔直延到那雕龙的桌椅。

  也不知哪里来的,十六个金甲武士,手持铁戟,肃立在红毡两旁,灯光映铁戟,闪闪发寒光。

  驼背人、白发妇人,垂手肃立在尽头处的阶前,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紧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粉侯”花飞,散乱了发髻,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见他头发一阵阵波动,显见全身正在颤抖。

  萧曼风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梦白脚步微移,又待冲上前去,突地“当”地一响,十六柄金戈铁戟,已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声道:“谷主已将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梦白不想与“帝王谷”再起任何争论,默然退后两步,但目光仍然笔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萧飞雨垂首自黄幔后走了出来,跪在萧曼风旁边,她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两个身穿黄衣的童子,端出两张交椅,放在龙案旁,这两人装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样。

  钟声突响,清澈入云。

  嘹亮的钟声中,玉玑真人、天凡大师自黄幔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肃然坐上交椅。

  展梦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将升殿,心房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实在想看一看这武林中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见黄幔一扬,一个身穿锦缎黄袍,面容苍白清癯,目光有如闪电般的老者,缓步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