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百花园

  极目望去,“奈何桥”那边,弥布着一片森森鬼气,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转而行。

  但展梦白心里谨记着黄衣人的话,毫不迟疑地跃下石像,步过“奈何桥”,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气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迷离的白雾间,不时会出现一两具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马面,神情狰狞,在雾中朦胧看来,更是令人心惊。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展梦白放足而行,晃眼间便经过了拔舌地狱、油煎地狱、挖鼻地狱、穿心地狱般诸魔境。

  突见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笔,右手握剑,卓立在道旁,掌中剑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处山窟。

  展梦白凝目望去,山窟内更是阴黯,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他身形一折,飞身入洞,洞内寒风如刀,呼啸不绝。

  穿过风穴,前面又是两道山窟,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两道路间,九个石塑的婴儿,爬抱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盘,有的手持铃铛。

  展梦白微一顿足,看不到指路的标布,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两步,只觉洞中渐渐热了起来,渐渐热如火窖。

  他敞开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转目四望,只见两旁山壁,竟已变作了暗赤之色,仿佛随时会有火焰涌出。

  他浑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热越来越是难挨,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闪,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轰”地燃烧起一片烈火,他若是退步稍迟,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没。

  猖獗的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展梦白转身飞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几点火星,他头也不回,飞奔出火窟,方自长长松了口气。

  他方才只觉情况越来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错了路,此刻定了定神,便仔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婴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长约七寸的短剑,剑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帝王谷’当真是危机四伏,半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错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觉微微有些气馁,还未入谷,情况已是如此凶险,入谷之后,岂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纵尽一身之力,只怕也难与之相抗。

  他静静地立在石像处,静静地观望了半晌,愈看愈觉四面设置之奇巧。当真是鬼斧神工,可夺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灵奇,暗道埋伏之凶险,四面气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们噩梦中的情景,而此刻都变作了真实。

  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积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构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来与这屡代累积的智慧,财力与经验的结合相对抗,除了要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外,更需有过人的勇气。

  他静静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长啸一声,奔入石洞中,但觉酷热全消,寒风更烈,呼啸之声,连绵不绝。

  这寒风的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使得这阴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满了恐怖与杀机。

  展梦白直觉地感觉到,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来,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这种奇异的直觉。

  全凭这种直觉,他们才能屡经争战,屡经灾难。

  展梦白小心翼翼,缓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动静,突听左面山壁“咯”地一响,接着,一缕锐风,划空而来。

  风声尖锐凌厉,宛如武林高手持枪刺来。

  展梦白斜斜冲出数尺,脚步还未站稳,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响,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长枪。

  黑暗之中,但见一点乌光微闪而没。

  展梦白听风辨位,灵巧地避过这两次暗袭,心头却不禁为之大是惊奇:“难道这条路也走错了么?”

  心念一闪间,只见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来了两点灯光,自远而近,一晃而至,竟仿佛是只仿照诸葛武侯“木牛流马”所制的铁木怪兽,灯光便是自怪兽眼中发出,兽嘴中衔着一张柬。

  展梦白忍不住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谷主有令,免去枪林一劫。”

  短短十个字,却使得展梦白大为惊奇:“这‘帝王谷’谷主莫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目光,突地心头又是一凛。

  他所认为的“铁木所制的怪兽”,此刻眉眼竟动了起来,发出马嘶般一声轻吼,一头钻入了展梦白胯下。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状的野兽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来,跌坐在它身上。

  这怪兽形状虽笨拙,但行动却其疾如风,而且平稳已极,身子一缩,倒退而出,退势竟与来势一般迅快。

  展梦白一惊之间,身子已出了洞外,他这才看出,这怪兽通体俱是赤红颜色,生得似狮非狮,似马非马。

  那怪兽也昂起脖子,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他,展梦白不禁展颜一笑,轻轻掠下,道:“多谢相送。”

  只见那怪兽裂开嘴嘻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红的身子,在烟雾中一闪而隐。

  展梦白暗叹忖道:“看来这‘帝王谷’主绝非常人,否则又怎配来养这样的通灵异兽?”

  抬眼望处,前面赫然隐隐现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几具正在痛苦挣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剑,斜指刀山。

  展梦白微一迟疑,当即向山上掠去,只见两旁塑像,俱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之态,正是描绘这些恶人纵然上了刀山,心中却仍然丝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怀恨,当真将恶徒心肠,刻画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个人来。

  展梦白胆量再大,也不禁立刻为之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倒竖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山顶上爆发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笑道:“就凭这样的胆子,也敢来闯帝王谷么?”

  展梦白肩头一耸,翻身扑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这样躲在暗中装神弄鬼之辈,请我来我也不来。”

  他一面怒喝,一面观望,只见刀山之巅,箕踞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虬须,背脊微驼的麻衣老人。

  这驼背老人歪着脑袋听他骂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来,道:“你小子胆量虽不大,说话倒蛮巧的!来,咱们聊聊。”

  展梦白冷笑道:“像你这样只会暗中吓人之辈,少爷犯不着和你多说话,闪开一边,让我过去。”

  驼背老人突地霹雳般厉叱一声,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小子,如此无礼,可知道老夫是谁么?”

  他不但语声有如霹雳的惊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展梦白挺胸立地在他对面,与他四目相对,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怒喝道:“管你是谁,都要让路。”

  驼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嘻”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摇头道:“放你过去,没这么容易。”

  展梦白怒道:“没这么容易,难道要打一架么?”

  驼背老人道:“我两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架?”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驼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展梦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赌更不怕了。”

  驼背老人大笑道:“好!这一场赌你若胜了,老夫便放你过去,老夫若是胜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驼背老人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出为胜,答不出为败。”

  展梦白道:“一言为定。”

  驼背老人道:“击掌为定。”

  展梦白伸出手掌,“啪”地在老人手上击了一掌,驼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梦白怒道:“谁是笨小子?”

  驼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没有看出这赌得多不公平,我输了没什么,你输了却要爬。”

  展梦白冷冷道:“我绝不会输的。”

  驼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得很,听着,第一个问题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满面笑容,只因他已用这简单的问题,难倒过许多武林英雄,胜了无数次赌注。

  要知那时的紧身衣裤,衣纽极多,从里到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没有人会仔细去数自己身上的扣子。

  哪知展梦白神色丝毫不变,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扣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扣子的一倍。”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扣子是多少粒?”

  展梦白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驼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问你这个问题,你小子准是又来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这一套。”

  当下立定决心,再也不上这个当了,大声道:“不是。”

  展梦白道:“不是问题,你数数看便知道了。”

  驼背老人道:“不数了,算你胜了。”

  展梦白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驼背老人摇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灵光一闪,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问他:‘你的脑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脑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脑袋称称看。”心里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展梦白道:“你如此得意,难道是想出个好问题了么?”

  驼背老人笑道:“当然,我问你,你脑袋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