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庭园越是清幽静寂,气氛便越是沉重。
庭园外不时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窥探着动静,但却无人入园半步,更无人发出一丝声息。
过了许久,展梦白忍不住凑首过去,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前辈究竟要作何打算?”
黄衣人端坐石上,动也不动,道:“先静观待变。”
日色斜西,夕阳映得丛林一片辉煌。
庭园外,隐隐传来了一片梵唱之声,庄严肃穆,澄心静神,衬得辉煌的丛林,宛如西天妙境。
黄衣人坐在石上,仿佛已入定起来,那些蓝衫汉子,神情却更是紧张,眉宇间隐隐露出忧郁之色。
突见四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手里提着四具食盒,自园外飞奔而入,俱是脚步轻灵,行走无声。
其中一人,飞步走到方丈室前,将食盒在门口轻轻放了下来,另三人却将食盒交给了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们了。”
四个小沙弥齐地躬身为礼,转身奔出。
蓝衫少年打开食盒,选出几件精致的素点,双手奉给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然后便和其余的大汉一齐吃了起来。
展梦白手里拿着点心,目光却紧紧凝注着方丈室的门口,突见垂帘中伸出一只莹白的纤手,半截鲜红的衣袖。
纤手一闪,便将食盒提了进去。
展梦白心头一跳,附在黄衣人耳边,低语着道:“前辈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黄衣人点了点头,嘴皮突然轻轻动了起来,仿佛在和人说话,但展梦白却又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心念动处,暗忖道:“难道他正在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说话?”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方丈室垂帘一掀,曼步走出一条人影,头上宫鬓高挽,一身鲜红的衣衫,风姿绝美。
展梦白只觉眼前一花,这红衣女子已来到黄衣人身前,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绝美的红衣女子,面上已多皱纹,年华早已逝去,只是风韵犹存。
蓝衫大汉们见了这红衣美妇,齐地躬下身去。
只见红衣美妇眼波凝注着黄衣人,道:“方才以‘传音入密’之术和我说话的,可是你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献丑了。”
红衣美妇含笑道:“你能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远近心田,控制如意,隔着一重门户,犹能直送我一个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蓝口里所说的,他生平打得最过瘾的对手了。”
她虽然年华已去,但语声美妙,笑容更是动人。
黄衣人微笑道:“看夫人这身打扮,不问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闻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红衣美妇轻轻笑道:“你猜错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还会这么客气地说话么?”
黄衣人笑道:“原来是‘朝阳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梦白心头暗惊,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的烈火、朝阳夫人。
她两人在武林中,风流韵事,传流至今,与这两位美人名字牵连到一起的武林名侠,真是多得不可胜数。
在那些长长的名单上,最最显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宫”的蓝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这四人关系错综复杂,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武林中谁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传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见朝阳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阳里,远远看来,竟仍然有二十许妙龄的青春与风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蓝在里面与老和尚拼上命了,邀我来作公证人,你看头痛不头痛?”
黄衣人惊道:“他怎会与天凡大师动上手的?”
朝阳夫人笑道:“大半是为了你。”
黄衣人诧声道:“为我?怎会为了我?”
朝阳夫人轻轻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语声方了,那蓝衫少年又已挡住了去路。
朝阳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做什么?”
蓝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师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这话夫人你也听到的。”
朝阳夫人道:“我带他进去,我负责任。”
蓝衫少年道:“弟子愚鲁,只知道听从家师一人之令。”
朝阳夫人变色道:“如此说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蓝衫少年挺身而立,闭口不答。
展梦白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倒真是条汉子。”
只见朝阳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缓缓泛起了一丝笑容,道:“好孩子,看起来你倒忠心得很!”
蓝衫少年道:“师令难违,夫人见谅。”
朝阳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扬,红袖飞起,右手已忽地点中蓝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几乎连展梦白都未看清楚,只觉眼前红影一闪,那蓝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阳夫人仍然含笑,道:“现在我进去,不关你的事了,好生在这里躺着,一日后穴道就会解开。”
语声中,她伸出两根手指,挟起黄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无人再敢拦阻,黄衣人道:“小兄弟,你也来吧!”
展梦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大声道:“这位朋友一心遵从师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伤他?”
朝阳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亢声道:“在下展梦白。”
朝阳夫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凝注着他,展梦白双目炯炯,也笔直瞪着朝阳夫人,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黄衣人静静旁观,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朝阳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道:“年轻人火气真大,倒真和小蓝少年时一模一样。”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觉那少年和你的脾气一样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觉得生气,是么?”
展梦白道:“以长欺小,以强凌弱之事,在下……”
朝阳夫人笑道:“谁欺负他了,我只不过是警告警告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肚子里却怀着鬼胎。”
展梦白道:“不违师命,难道也算是鬼胎?”
朝阳夫人笑道:“我平生看过的男人多了,绝不会看错的,他眸子不正,绝不是你所想像那样的人。”
展梦白道:“夫人强词夺理,在下难以心服。”
朝阳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气和小蓝一样大,倔强的性子也和他一样,好,你们先进去,我就放了他。”
黄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笑什么?”
黄衣人道:“我若说出来,夫人只怕要生气的。”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绝不生气。”
她不但风韵犹存,就连神情动作,也和少女一样。
黄衣人笑道:“江湖传言,夫人对蓝大先生爱得极深,数十年来,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却信了。”
朝阳夫人道:“此话怎讲?”
黄衣人道:“常言道:‘爱屋及乌’,是以夫人看到与蓝大先生脾气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则……”
他微笑接道:“否则以夫人脾气,怎会对我这小兄弟如此客气?”
朝阳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叹,道:“不错,我是很喜欢他……”
语声突顿,挥手道:“你们先进去吧!”
黄衣人目光一闪,那闪动的光芒中,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谁知道?
他轻轻掀开竹帘,身形微闪,轻烟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见一缕缕淡烟香气,自一具紫铜香炉中袅娜四溢,弥漫在这窗明几净,微尘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盘膝端坐着,巍奇磊落的蓝大先生,他仍然穿着一袭蓝布道袍,但面色却异常地凝重。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侠,少林派当今掌门人天凡大师。
他两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显然正在以数十年来性命交修的内力相拼,但在两人之间,却又放着一盘围棋。
残局未竟,天凡大师左手食中二指,捻着一粒白色棋子,沉吟已久,还没有放将下去。
蓝大先生闪电般的眼神,也正在凝视着棋局,思考着下一步棋路,他两道浓眉,已自紧紧纠结在一起。
原来这两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内力相拼,一面还在下棋,这当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内力乃是武功之修为,棋道却是智慧之集粹,两件事非但绝不相关,而且还会互相牵制。
只因这两件事俱是必需集中心力,方能制胜,微一分心,内力便散,一步失着,也是满盘皆输。
但是他两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内力涣散,也不能因内力专注,而下错棋着。
黄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当地,跟在他身后的展梦白,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