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得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缤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却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走,却恰巧遇着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入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哪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莫忘我老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干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己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抓下。

  哪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管,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觑,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馔,只得以鹤下酒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仿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做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管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得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敌。

  哪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些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到底是……”目光转处,却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她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口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遇着展梦白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处,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话未说完,萧飞雨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利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雨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得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哪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管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管,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管,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天马和尚,纵是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哪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到哪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甩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

  第十一回 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我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走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得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做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