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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岁风俗,争事倾危,狱犴滋多,上下睽急,伤累和气。

——宋仁宗?赵祯

一、天命

墨儿回家途中,一眼瞧见前头一个魁梧男子,是哥哥赵不尤。

哥哥步履一向沉着稳健,墨儿曾特地留意过,行在尘土路上时,哥哥脚印笔直延伸,深浅、步距几乎完全相同。他行事也是这般,心里似乎有把铁尺,事事似乎都能判断分明。尤其替人写讼状时,总铁着脸,但凡在理,毫厘必争。不过,这时瞧那背影步姿,似乎比常日缓重一些,头也微垂着,自然是为那梅船案。

自从接了梅船案,哥哥心事便越来越重。往昔那些讼案,再大再深,也只如池塘,终究能摸着边、探到底,这梅船案却如湖似海,不知有多深,也寻不见涯际,人在其中,真如沧海孤舟一般。墨儿从未见哥哥这般茫然无着过。

嫂嫂这一向也越来越担忧,尤其遭了那场惊吓后,更是惴惴难安,她却不肯劝阻哥哥。哥哥不在时,才偶尔跟瓣儿念叨:“你记着,相中一个人的好处,这好处便必定附带一样难处。比如这人端直,必定会招来小人忌恨,自然少不得被绊被压。再如那人心善,必定有奸猾之徒借这善,欺他骗他。这怕是做人最难之处。都是人心,哪个不愿向好?可好有几分,歹便有几分,有时甚而加倍,将那好处压磨得不剩几分,叫人情愿丢舍、忘记原先那好。可等你心平气静时,再问自家,若是重新选,你愿挑个不正不善之人吗?”瓣儿立即道:“我不愿!”嫂嫂笑着叹气:“我也不愿。既然不愿,便得担起那好中之歹。可这真真太难??”

墨儿听到后,曾想过劝阻哥哥,却明白,一来劝不住,二来也不该劝。这世上,总有些难事,得有人去理,也总有些人,似乎命定被选中一般,如飞蛾避不开火光,由不得自家,便是赔上性命,也要扑上去。

哥哥曾给他讲过孔子所言“知天命”与“畏天命”,便是这个道理。命,并非俗人所言之穷通福祸,而是天赋之命。如食之命,在疗饥;衣之命,在避寒;灯烛之命,在照亮。人更是如此,个个生来便具一样天赋,有人善工,有人善画,有人善理财??这善处便是命。人唯有寻着自家之命,才得尽善、尽美,也才能不忧不惧、心安神畅。

哥哥的天命,便是去求公求正。那么我呢?墨儿至今也寻不见自家天命何在,他为此烦恼不已。哥哥却劝他说,天命乃人间最重最大之事,哪里能轻易得见?连孔子也年至五十,方知天命。不过,天命之为天命,自你出生,便已在暗中指引,那叫你欢畅忘我,却于己不悔、于人无害之事,便是天命所在。

墨儿听了,这才稍稍安心。每日跟着哥哥办理讼案,替人解除烦难,便极畅快。他想,这怕便是我之天命。

然而,董谦穿门而入那秘术,他却始终未能解开。瓣儿去瑶华宫,不但勘破那对手臂来由,更发现了那个女道之死,这又令墨儿沮丧无比。再听哥哥回来说,作绝张用顷刻之间,便破解了董谦穿门之术。墨儿听到后,立即跑到章七郎酒栈验证,那门框门柱上果然凿了两道口子,填塞的木条和木楔已经被开封府吏撬了出来。墨儿将下面那块门板横着推开,望着那露出的两尺多空处,不由得坐到地上,顿时觉着,自己的天命恐怕真如瓣儿所言,只是个泥塑的痴判官。

今早,哥哥又叫他去暗中打探那高丽使馆伴李俨的隐情。他心里闷着气,赶到李俨家附近,先在街口茶肆探听,并无所获;又去小食店打问,也没问出什么;而后又和那巷子的一个老者攀话,却仍无所得。

他正在沮丧,却见李俨家隔壁一个妇人提了一篮萝卜出来,刚走到巷口,一骑快马横着冲过,惊得她险些跌倒,篮子掉落在地,萝卜滚得满街。墨儿忙过去帮她将萝卜一个个捡回,又假作同路,替她提着篮子,趁势和她闲话,将话头慢慢引至李俨,没想到竟探出一个惊人消息,让他忽而又觉得,自己的天命仍在此处。

他见哥哥拐过了街口,忙快步追了上去唤住。

“哥哥,我打问到一桩事!你绝料不到!”

“只说名字。”

“蔡京。”墨儿压低了声音。

“蔡京?”哥哥果然一惊。

“李俨隔壁那妇人说,今年正月,李俨家猛然阔气了许多,他两口儿眉眼间尽是骄色,全都换了新锦袄。李俨的娘子跟她夸口说,那织锦缎面是宫中绫锦院今年的新样儿。除夕夜,他家酒吃的是御酒,连油糕果子,也是宫里御赐的。后头说漏了嘴,才说出这些都是蔡太师赏的。”

墨儿刚说罢,忽听到身后又有人唤“哥哥”,是二哥赵不弃。

二哥晃着身子、满脸喜色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却迅即向四周望了望,附近并没有人,他却仍放低了声音:“走,到那河边说去。”

墨儿和哥哥见他神色异常,便跟着走到河岸边空敞处。二哥又望了望四周,才开口道:“那菜花虫自家遮谎自家招,紫衣客和阿慈果然都是他做出来的。我从冷缃那里又探出,夺了高丽跛子那香袋的,却是他父亲蔡攸。”

墨儿听了一惊,却不敢插话。

哥哥替他说了出来:“墨儿刚刚查到,高丽使馆伴李俨得了蔡京重赏。”

“哦?爷孙三代全搅进来了?”

“蔡京与蔡攸父子恐怕并非一路。我从北面房主事那里问到,清明那天,高丽使强要去那茶棚下吃茶,那高丽跛脚人也凑到了那茶棚下。李俨是聪滑之人,若无更大利处,绝不肯冒失职之罪,任由高丽使混入人堆。墨儿打问到蔡京重赏李俨,此事便可解释,恐怕是蔡京暗中指使李俨,有意纵容高丽使去那茶棚下。那跛脚人原本该将耳朵和珠子趁乱偷递给高丽使,却在饽哥那里出了差错,他未能得着,当时恐怕只好用眼色暗示,告知了高丽使——”

“这么说,是孙儿送紫衣客上梅船,祖父又纵使高丽使去割取那耳朵,最终却被儿子夺了去。这蔡家爷孙在耍击鼓传梅?”

“其间恐怕另有隐情。”

“对了。菜花虫连我杀狗救阿慈,都已探到。他恐怕一直差人在暗中监视我们,以后说话要当心,有外人在,绝不可谈论此事。”

墨儿见哥哥赵不尤听了面色微变,似乎想到了某人??

二、铜管

盏儿怕牛妈妈唤,急着要进去。

冯赛忙道:“最后再问一件。顾盼儿死前,和哪些人往来较密?”

“先还有许多高官富商来芳酩院会盼儿姐姐,可自从李右丞看中盼儿姐姐,每月都送来包银,那些人便都不敢来了。”

“李邦彦?”

“嗯。这一年多,盼儿姐姐再没接过其他客,只和十二奴里其他几位姐姐,尤其是碧拂姐姐,一个月往来几回。除此而外,只有去年中秋新酒开沽会,宫中法酒库来请,盼儿姐姐推不得,才出去游了一回街。”

那李邦彦原是银匠之子,生长于市井,惯习猥鄙之事,却生得面容俊爽,极有风姿,性情也脱略不羁,善戏谑,能蹴鞠,自号李浪子,又文思敏捷,应对如流,时常将俗话俚语编作曲词,市井间争为传诵。后来补入太学,上舍及第,试任符宝郎,言官弹劾其游纵无检,因而罢贬。他待人慷慨,尤其善事宫中内监,人争荐誉,因此极得官家爱赏,累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今年初又拜尚书右丞,升为副宰相。

冯赛想:李邦彦升为副相,自然握有许多朝廷机密。李弃东接近顾盼儿,恐怕正是为此。

他又问:“柳二郎可曾见过李邦彦?”

“哪里敢让他见?他来这里,都是小心避开李右丞。有一回他才进盼儿姐姐的房里,李右丞跟脚便来了,牛妈妈慌得在楼梯上摔了一跤,险些没滚下楼去。幸而盼儿姐姐赶紧叫柳相公爬出窗,沿着房檐攀到隔壁那间花厅里,才没撞破。不过,柳相公被大理寺关在牢狱里,盼儿姐姐倒是写了信去求过李右丞,柳相公才被放了出来。”

“嗯??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瓜葛?你再仔细想想,哪怕极小的事也好。”

“正月里倒是有一桩事,只是不知和柳相公有没有干连——”

“什么事?”

“正月初五那晚,李右丞来这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后,碧拂姐姐差了柳相公来送酪酥。柳相公上楼,去盼儿姐姐房里说了会儿话,便下楼走了。李右丞却差了亲随来问,说落了件要紧东西在这里,是个小铜管儿,里头有机密文书。牛妈妈和我赶紧去盼儿姐姐房里寻,我们三个寻了好半晌都没寻见。那亲随在下头等得不耐烦,跑上楼,冲进房里也一起来翻寻。他边寻边说,那物件虽小,若寻不见,我们几条性命都赔不过。我们一听,越发慌了。还是那亲随眼尖,竟在床脚下头找见了。那个小铜管儿只有三寸多长,比指头略粗,上头一个铜盖儿,封了一层蜡。那亲随捡回了命一般,小心揣好,跑着走了——”

冯赛见盏儿眼中略有些疑惑,忙问:“你还发觉了哪些异处?”

“嗯??盼儿姐姐屋里被翻得乱成了草窝棚,我收拣清理时,发觉桌子下那地板上落了些蜡滴。早起李右丞走后,我清扫那屋子时,似乎没有这些蜡滴,不知是不是我记差了,或是当时没留意?”

冯赛听了心头一亮:顾盼儿和李弃东打开看过那铜管中的机要密信,随后点燃蜡烛,在那盖子上滴蜡,照原样封好。那密信难道事关梅船紫衣客?

“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我得赶紧进去了,牛妈妈若唤不应我,要把我耳朵撕烂——”盏儿说着慌慌跑进了院里。

冯赛仍站在那里不住思忖:若真是如此,此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为何有人要杀顾盼儿?难道杀顾盼儿的,仍是李弃东?李弃东从狱中出来,急着要去寻紫衣客和那八十万贯。而紫衣客之事,唯有顾盼儿知晓,先杀了顾盼儿,便无法再追查到他。

不对,李弃东起先只一心谋划那百万官贷之事,并且是受西夏间谍胁迫,为了救回自己哥哥。即便他看到紫衣客的机密,正月间他那百万官贷才做成一半,汪石才将粮绢运到京城,尚未动手解决粮荒、绢荒。李弃东还有许多事情要铺排布置,应无余力再去做其他事。

或许是他得了这机密,转而告知西夏间谍,想以此早些换回自己哥哥?西夏间谍得了这机密,却并未放人,反倒又给李弃东添了一桩差事,逼他去劫紫衣客?若是如此,他们自然怕顾盼儿泄露出去,见李弃东从狱里放出,为防再出差错,便派人翻窗进去,杀了顾盼儿?

李弃东去寻顾盼儿,恐怕原本也是要去灭口,到了这里,见顾盼儿已死,自然明白是何人下的手,便迅即离开。楼梯上撞见邱迁,才会那般从容。

不过,他若真的怀了杀意,有人又替他做成,见了邱迁,便不会有同病相嘲之感,也不会无意间漏出那个“也”字。只会装作全然无事,随口问一声,好叫邱迁懵然走进顾盼儿房里,去做替罪人。

冯赛仍隐约觉得,李弃东说那个“也”字,除了同病相嘲,更有些伤愤在里头,为顾盼儿之死。他并不愿也不忍见顾盼儿死,却无能为力。或许,他已料到西夏间谍不会留隐患,他来见顾盼儿,不是为杀,而是为救?

若真是如此,此人便尚存有一点善念,或许能有些助益。

但眼下,虽知凶手应该是西夏间谍,却没有证据,也无从查找。李弃东和冯宝在哪里,更是渺无踪迹。接下来,该从哪里入手?

冯赛又陷入茫然??

三、跟踪

梁兴清早进城,来到保康门桥。

桥头站着个年轻男子,穿了件旧黑绸衫,手里拿着柄青绢扇。他走过去说出暗语:“劳问一声,这附近可搭得到去睦州的船?”

那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了几眼,先有些不信:“睦州在东还是在南?”

“在北。”

“哦,是你了。那疤脸汉就住在巷子拐角那间小茶肆楼上左边头一间。那茶肆其实是家私窠子,店主是个妇人,借卖茶勾搭男客。疤脸汉进出都是由后街那扇小门。我后半夜到的这里,那疤脸汉一直在房中,尚未出来。”

“辛苦兄弟,你回去歇息吧。”

那男子显然极困倦,答应了一声,忙走了。梁兴站在那里,朝茶肆楼上望去,左边头一间窗户关着。疤脸汉选这间房,自然是便于从窗内朝外环视窥望,前后又都易逃遁。梁兴虽装扮了一番,却仍怕被瞅见,便走到桥边树下躲了起来。

今早出门前,梁红玉调了碗土褐色颜料水,让他将头脸手臂全都抹遍。又取出一套破旧灰布衫裤、一双烂鞋,叫他换上。而后,又去院里扫了些灰尘,给他全身扑遍,让他拿根扁担,扮作在街头寻活儿的力夫。她自己也照这样儿,装成个提篮卖姜的村妇。那张明净面庞顿时变得粗黑皲皱,衫裤里头塞了些软絮,身形也粗壮了许多。

梁兴望望她,又对着镜子照照自家,不由得惊叹:“你这些旧衣物从何处寻来的?”

“那天你去开封府,我也并没闲着。”

“这些装扮术,是从哪里学的?”

“哪里事事都要去学?我被强送到红绣院,扮成那等讨欢求怜的模样,原先何曾学过?人到一地步,自然便改一张脸。”

梁兴听了,心中一阵怜惜,却又知道她不喜被人怜,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梁红玉却笑着转开话头:“诸般都好装,唯有这眼神最难掩,你得这样——”她将目光微微下沉,那双杏眼顿时失了光彩,她又定住目光,左右转了转头,“记着,诀窍是,朝哪里望时,转头莫转眼。”

梁兴照着学了学,果然觉得呆钝了许多,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梁红玉那双杏眼重又闪出莹莹光亮。梁兴见了,心里又一颤,忙说:“我得走了。”转身之际,他发觉梁红玉望着他,似笑非笑,似乎察觉了他这慌窘。

此时,躲在桥边树下,回想梁红玉那目光,除了察觉,里头似乎还藏了些什么。他琢磨良久,却难以说清,心中倒生出一阵怅意。呆了半晌,忽见那茶肆后门打开,一个男子牵着匹马走了出来,梁兴忙定睛细看,正是那疤脸汉。

疤脸汉出来后,并没有上马,牵着走到街口,到那街边一个小食摊旁,将马拴在树上,坐下来,似乎要了碗面,埋头吃起来。梁兴远远望着那背影,发觉疤脸汉后背略有些佝偻,行止举动僵慢,像是全身骨节都用铁打成,却都已生锈。身形间更透出一股灰懒孤冷,如同一只猎犬,被丢弃已久,早已忘了故主故园,日日只是独自漠然寻食求生。天性也只剩两样,怯和狠。处处皆疑,时时都怕,却又藏满恨意,一旦激发,凶残胜狼。

梁兴忽然记起,那晚在芦苇湾,这疤脸汉似乎也冲上了中间那只船。不过,后来却不见了人影,自然是趁乱逃走了。梁兴不由得暗叹,人到他这地步,生死其实已无分别。死,于他反倒是宁歇;生,于这世间则是危害。

那疤脸汉吃罢了面,丢了几枚铜钱在桌上,转身刚解开马缰绳,有两个年轻汉子忽然从附近奔向了他。疤脸汉看到,停住手,冷冷等着。那两个汉子走到他跟前,微躬着背,显然极畏惧。其中一个说了些什么,疤脸汉听后,盯着那两人呆了片刻,才简短说了句话。那两人忙连连点头,随即一起慌忙走开了。

梁兴猜测,两人恐怕是来回报追寻楚澜的事,楚澜那般谨慎机诈,自然不易寻到。

那疤脸汉仍站在街边,微垂着头,双手使力拧着缰绳,看来有些恼。梁兴不由得笑起来,为了那紫衣客,不但我累,这些人也焦忙奔寻了一个月,说来我倒也不孤单。

那疤脸汉呆立半晌,才上了马,望西边缓缓行去。梁兴慢慢跟在后头,心想,他恐怕得去给那冷脸汉回报。

疤脸汉一路行到旧郑门外,下马进到街边一个茶肆,要了碗茶,呆坐着,不时望望左右,似乎在等人。梁兴便靠着旁边一家店铺的墙根,坐下来静观。等了许久,又有两个汉子走向疤脸汉,仍是带着畏惧说了些话。疤脸汉听后,僵了半晌,才吩咐了一句,那两人也慌忙走开了。

疤脸汉付过茶钱,随即起身,骑了马,穿过城门洞,向内城行去。梁兴跟着他,一直向北,出了北边的旧酸枣门。这时已是正午,疤脸汉走进一家食店,要了些酒菜,坐下来吃。梁兴也走得渴饿,便去旁边饼铺买了三张油饼,讨了碗茶,站在那里边吃边瞧。

疤脸汉吃过后,并未离开,一直呆坐在那里。半晌,又是两个汉子进到那食店,向他回报,看那情形,仍无好信。疤脸汉吩咐过后,才付钱出来,骑了马,向东边行去,梁兴只得继续跟着。

疤脸汉竟围着内城转了一圈,每到一座城门,便在附近茶肆食店等候,不断有人向他回报。梁兴不由得暗暗惊讶,这伙人数目看来不少,行事部署又如此周备,绝非寻常贼人。看来疤脸汉是要寻到楚澜的下落,才敢去见冷脸汉。

直到天黑,疤脸汉才回到保康门外那住处,梁兴白跟了一整天,觉着比和数十人连斗都乏累。他望着那茶肆楼上左边第一间房亮起了灯,这才靠着柳树坐了下来,守望了近一个时辰,那灯才熄了。

梁兴又望了一阵,茶肆前后门都没有人出来,街头灯火也渐渐熄尽,除了打更之声,四下里再无声息,他不觉靠着那树睡了过去??

四、名单

范大牙手里攥着一张纸,兴冲冲赶往张用那里。

张用让他去打问阿翠之前常去的门户人家,他却茫茫然毫无下手处。出了院门,正在慢腾腾边走边想,忽听到身后一个女孩儿唤:“板牙小哥!”他回头一瞧,是阿念,戴着帷帽,红纱飘飘,快步走了过来。

“我告诉你个近便法子,银器章家对门住了个老怪物,生了一对尖长耳朵,最爱偷听偷瞧别家隐情,人都叫他胡老鸮。他被那个阿翠和裱画匠麻罗杵了三杵,张姑爷寻到那里,见他躺在地下,原以为死了,谁知后来他竟哼了一声,活转过来,现今恐怕躺在床上养伤。你去问他,他一定知道不少事。不过,这人极贼滑,你得先唬住他——”

范大牙忙连声道谢,隔着红纱,隐隐见阿念笑得憨甜,心头一暖,又谢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一路上,他不住回想张用和阿念唤他“板牙小哥”,头一回发觉,人这般唤他,并非定是嘲笑,也有亲近示好之意。这让他心底里顿时松畅了许多,似是搬开了一块积年的石头。

心一轻,脚步也轻了许多,不多时,他便来到蔡市桥,穿进银器章家那条巷子。午后时分,巷子里极安静,不见人影。快到银器章家时,他一眼瞧见那斜对面院门前有个身影,正扒在门缝边朝里觑望。他不由得放轻脚步,走近些后,才看清是个老者,一身贼滑气,头上裹着白纱布,露出一对耳朵,又尖又长,极显眼。

范大牙不由得叹气,果真是死性不改,正好不必另设法子唬你了。他悄步走到那人背后,猛然喝道:“胡老鸮!”

胡老鸮吓得一颤,险些趴倒,抚着胸脯急喘着气,忙回头望过来,一眼瞅见范大牙穿着皂衣公服,越加慌了神。但旋即瞅向他那对板牙,贼眼随之定住。范大牙顿时恼起来:“你瞅什么?”

“没瞅什么。这位公差,有何贵干?”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寻猫,我家那瘟猫儿跑到隔壁这家了。”

“寻猫要这等贼头贼脑的?怪道这一带人家时常遭窃,怕便是你做下的?”

“公差小哥,我在这条巷子住了五十来年,清清白白,隔壁果子落到我院里,我都要拾起来还回去。”

“五十来年?那我问你这巷里人家的事,看你知不知道。”

“根根底底我全都知道。”

“斜对面那家姓什么?”

“姓章。”

“他家有个使女,年纪大约二十岁,生了双水杏大眼睛,她叫什么?”

“阿翠。”

“阿翠常去哪些人家?”

“她常去一些富贵门户卖首饰。”

“哪些富贵门户?”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除非问那吴管家。”

“除了吴管家呢?”

“那个姓姜的账房。”

“姓姜的住在哪里?”

“这章家人都散了,我听着那姜大郎去了封丘门银器杜家。”

“嗯,看来你没说谎。往后莫要再这般贼觑贼探的,我若再见你扒人家门缝,捉你到开封府好生吃一顿板子——”

范大牙转身离开后,才龇着那对板牙,笑了出来。一路笑着来到封丘门,找见了那银器杜家,走进铺子里,问那迎上来的店主:“姜大郎可在你店里?我是开封府公差,寻他查问一桩要紧事。”那店主忙引他到后头一间房里,姜大郎正在里头记账,四十出头,圆胖身材。

范大牙板起脸:“你那旧雇主犯了许多重罪,开封府正在急办。我是奉命来问你一桩事。”

“什么事?”姜大郎满脸惊怕。

“他家那使女阿翠常去一些人家卖首饰?”

“嗯。她是女孩儿,好去那些府宅见女眷。”

“是哪些府宅,你可记得?”

“大都记得,我这便抄给你。”姜大郎忙取过一张纸,边想边记,写了一串名字,而后递了过来,“我能记得的,共有这三十八家。”

范大牙接过来一看,竟全都是官户,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翰林院,馆阁??朝廷紧要职门,尽都走到。他心里暗惊,阿翠自然是借卖首饰,出入这些贵要之家,趁机探问军国机密。

他忙将那张纸折好,怕揣在身上揣丢,一直捏在手里,离开那银铺,快步赶到了张用家。

走进院子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短横竖的杠杠,没有一点空处。夕阳照着那些字画,瞧着极古怪神异。他的脚刚伸进门槛,屋中猛然响起一声尖叫:“莫要踩!”吓得他忙收回了脚。是阿念,站在堂屋门里,急朝他摆手。

“不怕,随意踩,那些都已废了。”张用的声音从院门后边传来。

他这才小心走了进去,却仍不敢踩那些字画,踮着脚尖,尽力选那些空处。进去后扭头一看,张用手里捏着块石炭,立在院墙前,那面墙也已画满了半堵。张用扭过头,脸上也被石炭抹花,见是他,忙问:“你查到了?”

“嗯。”范大牙举起手里那张纸。

“太好了!所知太少,未知太多,算来算去,尽是白算——”张用疾步走过来,一把抽过那张纸,迅即展开,飞快扫过后,大笑起来,“这才对嘛,我算了几万个去处,这一下便缩到三十八个——”

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范大牙见过,是黄瓢子。黄瓢子也怕踩到地上那些字画,踮着脚选着空处,小心走了过来。

张用扭头问:“你也又问到了?”

“嗯。那个陈六果然说了谎。他说他怕惹官司,才没说真话。”

“真话是什么?”

“他说何奋不是在尚书省府门前寻见的他,那时他在那府门前候差,何奋去了他家,寻见他爹,将那篮桃瓤酥留在那里,他下午回去才见到。那新绸衫也不是何奋给他的,是他自家买的,何奋给他留了五十两银子。”

“这人仍在说谎。”

“哦?”

“何奋要逃,自然早已思谋好。前一天夜里,发生焦船案后,何奋得了钱,应当趁夜立即逃走。他给你们夫妻捎钱,自家摸黑偷偷过来便成,还可当面告别,何必要等到第二天,又转托他人?多一人便多一险,何况还不是亲自寻见陈六,又是转托给陈六的爹,还要冒险去街市上买桃瓤酥?另外,照何奋自幼那气性,这么多年又一直不忘旧恨,他恐怕只为报仇,不会拿那几家的银子。这些银子应该另有来路。”

“这??”黄瓢子瞪大了眼,又惊又蒙。

“你再去问他,这回一定莫再被他骗了。”

黄瓢子点点头,忙转身走了,连地上那些字画都忘了避开,险些撞上一个正走进院门的人,程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