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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忙追上去问:“郑孔目,您最后一次见何奋是哪一天?”

郑孔目并不停脚:“寒食前。清明假后头一天,他便没来,之后再没见过。”

黄瓢子见阿菊仍缠住不放,郑孔目眼看便要发作,忙上前拽住阿菊。望着郑孔目气恼恼走远后,他见阿菊又要哭,自己也难过,只得安慰道:“阿奋做那等事,自然不会让人知晓。张作头叫我们打问,我们能问到的只有这些。咱们先去给张作头回话,他那心思,神仙一般,或许能算出些什么——”

阿菊抹掉泪水,跟着他一起又赶往张用家。

到那里时,已近傍晚,张用却仍蹲在院里,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那空地上画满了横横竖竖,不知是什么。黄瓢子连唤了两声,张用都没听见。那个戴帷帽的阿念听见出来,尖着嗓叫了几声,张用才抬起头,看到他们,只点点头,道了声:“说。”而后继续在地下画。

黄瓢子忙将问到的说了一遍,张用仍在画,似乎没听见。黄瓢子正要再说,张用却忽然停住手:“那个陈六在说谎。”

“啊?”

“清明过后,何奋便躲了起来,没去工部应差。头一天发生那焦船案,第二天他寻陈六捎东西给你们,自然会避开眼目,选个人少的所在,为何要去尚书省官衙前?另外,何奋自然不会单单只送了桃瓤酥,里头还有银子对不对?”

“那银子我们一毫都没动!今后也不会动,等寻见阿奋,我便将那些银子捐到庙里,或施舍给穷寒人去——”阿菊说着又涌出泪来,“我爹出事那年,我和阿奋被撵出家门,没处去,便去求黎百彩,黎百彩却连门都没让进,只拿了一块碎银给我们,阿奋那年才十二岁,他从我手里抢过那块银子,砸到黎家门上,说饿死也不受他施舍??”

“嗯??你们得了银,那个陈六也绝不只单单得了一件新绸衣。何奋既要逃命,哪里有工夫去买新衣?他自然也给了陈六不少银子,你们再去问他。这回莫再被他骗了。”张用说罢,又埋头在地上画起来。

黄瓢子愣在那里。阿菊眼里却又涌出泪来,嘴唇抖了半晌,忽然转身,飞快朝外奔去??

五、诗奴

陆青将诗奴庄清素请到家中。

诗奴下了车,缓步进门后,细细环视院中,又抬头望望那棵梨树,微露出些笑,轻叹了一声:“与我想的一般。”

陆青这院中从未进过女子,见诗奴一身素锦素罗衫裙,清雅素淡,自然极爱洁。这一向他四处奔走,没有清扫房屋,房里桌凳上都蒙了灰,便没有请她进去。但站在院中又似乎有些不妥,一时间,竟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槐一直在旁边瞅着,忽笑起来:“美人姐姐,陆先生被你弄得脸红了。”

陆青听了,脸顿时一热,恐怕真的泛了红。

诗奴却只微微一笑:“陆先生阅人无数,我这等粗颜陋质,哪里能惊动得了他?”随即望向陆青:“陆先生,莫要劳神,我只问几句话便走。”

陆青忙问:“舞奴果真自尽了?”

诗奴点点头,随即收起了笑:“陆先生那天见了她,说了什么?”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诗奴轻声念了一遍,低眼细品半晌,颔首轻叹:“难怪??这一句,的确正中燕儿心怀。她时时怨东恨西,百难如意。只有跟我在一处时,才能宁耐几分。我也想劝她,可又劝无可劝。陷在这烟粉窟里,灯灭、云深、梅残、月落,都不是自家能做主,从来只许笑,不许泪。她不服这命,却又寻不见出路。唯有天天与人争恨,与己斗气。几天前,我们见过一面,那天她格外欢喜,讲起许多幼年旧事。说那时她父母仍在,六岁那年冬天,她家邻居梅树开了花。她想讨一枝,邻居却不肯。夜里,她偷偷到院里,费了许多气力,才将梯子挪到院墙边,爬上去摘了一枝,溜回去插到了瓶里。她说那天夜里月亮格外明,那梅花也格外香,隔了这许多年,闭上眼,仍能嗅到那香气??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见面前一天,陆先生见了她??”

陆青顿时有些愧疚,或许正是自己这句话,引动了舞奴轻生之念。

“陆先生万万莫要自责,相反,我倒要替燕儿道声谢。我和她相识几年,从没见她那般笑过。她苦了这么多年,是陆先生替她寻见了那颗藏了许久,都藏忘了的糖霜,让她总算甜了一回??”诗奴眼里滚下泪来,忙抽出帕子拭去,“今早,我听到死讯,忙赶到乌燕阁。她是昨天夜里回去后,用汗巾悬梁??”

“回去后?她去了哪里?”

“我问了林妈妈,她不肯说。燕儿的尸身停在她房里,我要进去瞧,林妈妈也不肯,我只在门边瞅了一眼,燕儿手腕上一圈瘀青,自缢绝不会留下这等伤,林妈妈一定是在遮掩什么。我只得先出来,拿了些钱,使人去乌燕阁,从燕儿身边使女嘴里问出了一句话。那使女也不知道燕儿去见了谁,前天她跟着车子去了南郊玉津园,那些人没让她进去,只叫她第二天来接。昨天,她又赶到那里,燕儿出来后,到了车上一直在哭,手臂上全是伤。那使女只听见她骂李师师——”

“李师师?”

“李师师已经失踪两三个月,不知燕儿为何骂她。我忙又叫人去清音馆打问,唱奴似乎仍未回来。”

“什么人来请的舞奴?”

“那使女也不晓得。不过,玉津园此时已经闭园,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这京中高官巨富,燕儿也见过许多,那些人即便不看舞奴这名头,也会自顾身份,极少有谁无礼相待,更不曾有谁凌虐于她。”

“舞奴死了,林妈妈都不肯透露,此人自然非同小可??”

“我听说陆先生也在寻李师师?”

陆青有些犹豫,没有答言。

“陆先生是怕我口风不严,还是怕我受牵连?”

陆青越发难答,他抬眼望去,见诗奴眼中竟露出几分女子少有之坚毅。他曾见过三首诗奴之作,一首清逸淡远,一首峻拔高寒,另一首磊落阔大,丝毫不见小女儿情态,更无脂粉之气。这一番言谈间,已知这女子面上虽清淡自敛,内里却心地洞明、性情坚洁。

他知道信得过,但想到此事凶险,不愿她受到波及。

诗奴却继续言道:“不查清楚燕儿死因,我便永难安心。这不只是为她,也为我自己。所谓同命相怜、唇亡齿寒,已是这等污贱身世,若连死都不明不白,那便真是冤到底、哀到极。”

陆青见她眼中除去自伤自怜之外,更有一番坚毅难折之愤,便不再犹疑,将自己这边所查之事,选紧要的说了出来。

诗奴听后,低头默思半晌,轻声言道:“看来此事根由在那王伦身上。”

“清明那天,王伦上了那只客船,船上有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是什么人?”

“目前并不知晓。”

“王伦上了那船后,还有个人跟着也进了船舱?”

“嗯,不知那是何人。”

“以王伦身份,绝难进得了玉津园。请燕儿的,难道是那两人?燕儿骂李师师,李师师昨天恐怕也在玉津园。”

“眼下,不知王伦身在何处,也无处找寻李师师下落。只有寻见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才能解开其中隐情。”

“陆先生,能否请我两个姐妹一起来商议?其中一个陆先生见过,馔奴吴盐儿,她耳目消息最灵透。”

陆青略有些犹豫,吴盐儿心地虽非不善,却过于机巧,游移难定。

“陆先生放心,盐儿虽有些乖觉善变,但我们几个同气连枝,燕儿这一死,吴盐儿也一定有同伤之情。”

“另一个呢?”

“书奴卫簪花。十二奴里,簪花最安静守分,常日里难得听到她出声,只爱执笔写字临帖。她心思也最敏细,我们见不到处,她却常常能留意到。对她,陆先生更可放心,她从不沾惹是非,那张嘴比宫中玉函封得还紧。”

陆青从未与人共事,更何况是与这几个女子,心中犹豫,但见诗奴那坚定殷切之意,只得点了点头。

第三章 大势

天下承平日久,内外因循,惰职者众,

未闻推利及民,尽心忧国者也。

——宋英宗?赵曙

一、佛蛛

赵不弃听了冷缃那“鞋子”之说,心里始终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问妻子,是否该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相守。妻子听了,先惊望向他,见他并非戏耍,随即正色道:“我虽进不得《列女传》,‘贤良’二字却也识得。这等话,你自家揣在肚里,自家忖度,从今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触了霉灰,赔了几声笑,又偷偷去问那小妾。小妾听了,顿时哭起来:“我做差了什么?你这般对我?说什么新鞋、旧鞋?我哪里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骑马,我便喝风。这辈子,除非死,你休想脱甩了我!”

他听后,只得哄劝了一阵,心里不住苦笑。虽都是妇人,却非人人都似冷缃,仍就这般吧,只莫负了她们两个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恼,各自将卧房门闩了起来。赵不弃只好去书房,躺在那张小床上,收起心,开始琢磨冷缃所言的那对父子。

朱阁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荫官。何涣去做紫衣客,起因在于阿慈。为寻阿慈,他被朱阁差去的术士阎奇哄骗、激怒,误伤了阎奇,但真正杀死阎奇的则是当时藏在附近的船夫鲁膀子。朱阁一手做了两桩事,将阿慈掳去献给了蔡行,又迫使何涣去做紫衣客,这两桩事看来都是为蔡行效命。

冷缃又说,指使朱阁去孙羊店门前夺高丽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与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过,蔡攸为何要去夺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宠之人。当初,官家尚为端王时,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监。他却似具天眼,能预见荣华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边,见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肃立。端王由此记在心中,即位之后,立即赐蔡攸进士出身,官阶连升,两年之间便至枢密直学士,掌侍从,备顾问,进见无时。他曾与林灵素争言神仙、造说祥瑞,创制珠星璧月、跨凤乘龙等神迹符应。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后宫涂青抹红、扮作女装,混在歌舞伎乐之间,争道市井淫媟谑浪语。

蔡攸虽如此得宠,却有一隐痛——他虽为长子,其父蔡京却只钟爱季子蔡绦,对他一向厌弃。蔡攸得官家恩宠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成了仇敌。蔡京为在御前固宠,后来反倒要去谄谀这儿子。最终,蔡攸借父亲年老病笃之由,上奏官家,罢免了蔡京。这对父子间乖丑之态,早已在汴京传为笑谈。

蔡攸怕正是由于不得父爱,才对儿子蔡行百般宠护,骄纵出这么一条花花菜青虫。他差朱阁去夺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隐情,见儿子惹出祸端,替他匿罪消灾?

蔡攸不好去问,蔡行这骄货,倒可去探一探。

赵不弃躺在床上,思谋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小妾不来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饭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边舀水,胡乱洗了把脸,穿好衣裳,骑马赶到里瓦,寻见弄虫蚁的杨八脚。杨八脚能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调遣得这些虫子如同军中兵卒一般。赵不弃问他近来有何新鲜虫艺,杨八脚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朱漆小木盒,小心打开盒盖,让赵不弃瞅。赵不弃凑近一看,里头结满了蛛网,网中间趴着一只黑绒绒的蜘蛛。“这蜘蛛有什么奇处?”“这是佛蛛。官人瞧那网。”“那网怎么了?”“官人没瞧出来?那网上织了个‘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间,这‘卍’字长宽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钱?”“官人若爱,只两贯钱便可。”

赵不弃并不争较,从袋里取了两贯给他,将那蜘蛛盒子盖好,揣在怀里,驱马赶往南薰门外礼贤宅。

到了门首,他下马取出名帖,交给那门吏,求见小蔡相公。门吏进去半晌,才出来请他进去。他跟着那门吏,沿侧廊,穿过层层深阔精奢院宇,出了侧院门,眼前一片莲池,碧叶似万枚青钱,风摇水漾,清朗净怀。那莲池中间悬空架起一座高敞阁子,青碧飞檐,泥金门窗,由一座木桥相连。赵不弃沿着木桥,尚未行至阁门边,便听到里头传来蔡行笑声,有些得意,又有些骄懒,暖日下睡足的猫叫一般,听过一回,便再认不错。

赵不弃轻步走到门边,见两个绣衫婢女站在窗边,朝着亮,展开一幅古画。蔡行和两个文士正在赏看。莲池、轩窗、秀女、墨客,这景致本已是一幅画。蔡行二十出头,面皮细白,眉眼风流,并没有着冠服,露着牙簪髻顶,里头穿了件细白小纱汗衫、蓝底黄绫纹软罗裤,外头罩了件绿底穿枝牡丹纹花绫道袍。那道袍花纹密绣金线,极其细滑轻软,一瞧便是宫中文绣院内造。袖口衣角在清风里徐徐漾动,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听到脚步声,扭头瞅向赵不弃,目光骄惰轻慢:“赵百趣?你来瞧瞧这幅画。”

赵不弃笑着走进去,这才认出那两个文士皆是宫中画待诏,一个是善画孩童的苏汉臣,另一个是精于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过,这才去赏看那画,一看之下,惊了一跳。那画绢色泛黄,高古雅逸,右边青峦连绵,左角碧树缓坡,中间则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渔人泛舟,令人顿觉千里清旷。那设色尤其精妙,青绿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脚,赭石填染树身。

他忙问:“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没白唤作赵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开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画谱》赞他咫尺有千里趣。宫中虽藏了他二十幅画,却没有哪幅及得上这《游春图》。你们卷起收好,多谢两位待诏品鉴,明日我便将这画送到御前。”

他将两位画待诏送到门边,便止了步,看着他们下了桥,这才转身瞅向赵不弃:“你今日来——”

赵不弃忙从怀里取出那红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唤作佛蛛——”

蔡行却陡然喝道:“你当我是那等纨绔颟顸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赵不弃一愣,原本要打开盒子,手顿时停在那里。

蔡行满眼骄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赵不尤兄弟两个暗地里做了些什么。那闲汉丁旦是被贼逃军杀死,与我何干?阿慈是朱阁送来,我并没动她分毫,她那等村妇,岂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涣,若不是念在我蔡家与他父亲也算有些同僚旧谊,单是他私卖那御赐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杀,这笔账,你休想逃过!”

赵不弃听他一边撇嫌,一边又全部招认,心中不由得大乐,但听他连那两桩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惊。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来行事端明,为京中贵胄楷模,在下岂有不知?我们兄弟两个闲来无事,只因好奇,才探问了一些杂事。今日听小蔡相公这般道明,便越发清楚了。在下今日来,是想着令尊少保大人寿诞将至,天下珍宝,令尊恐怕早已看厌。偶然得了这只佛蛛,能在网上织出卍字。这满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无第二人能受得起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来,敬奉给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极恭敬的样儿,双手将那小盒奉上。蔡行刚才听到这佛蛛时,眼里一亮,这时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却又故作傲冷:“我父亲日日辅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压在他肩上,哪有闲工夫来理会这些虫蚁。你既送来了,我也不好损你颜面,那便留着,拿给小厮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贵为殿中监,也是政务繁剧。在下不敢多扰,这便拜辞。”

赵不弃忙又恭然一揖,转身便走。过了桥,偷眼回瞧,见蔡行仍站在门边,将那红漆小盒藏在身侧,偷偷打开一道缝,斜着眼角,正在朝里瞅觑。

二、西夏

赵弃东竟是西夏王族后裔。

冯赛愣在那瓦子里,耳边各般喧杂笑闹,他却丝毫不闻。李继捧当年归顺朝廷,却无甚大用,最后被贬到永州,客死异乡。其子孙自然记得这先祖遗恨,赵弃东兄弟两个千里流落,来到京城,固然是为求生计,恐怕也为思亲念祖。他们见祖上故居已变作唐家金银铺,心中自然百感难言。他们孤落不群,恐怕也源于此,始终觉着自己是异乡飘零人。赵弃东写下那等萧疏哀感之句:“东无路,西无路,身世飘零如草木??”

那首词下面所留姓名为李弃东,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两个穷苦无援,所取名字,一个向西,一个弃东,这恐怕是他们父亲遗愿。若是有西夏人前来诱劝,自然极易动念。青牛巷那老人说,曾有个锦衣妇人去寻过那哥哥,这锦衣妇人恐怕便是西夏间谍。那哥哥病瘫在床,做不得什么,妇人来意,应是看中了李弃东之才干。不过,从李弃东那首词中心绪来看,他并未坚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间,忧闷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开宝寺后街,且不愿告诉那老房主详细住址,难道是为了躲避那妇人,不愿屈从做歹事?妇人见劝说不动,又知他们兄弟情谊非同寻常,便寻见他们,劫走那哥哥以为要挟?

李弃东正是在那时辞了市易务的吏职,去了唐家金银铺。他去唐家金银铺与后来所行间谍之事并无多大相关,恐怕也如同从不锁院门一般,盼着哥哥或许会去那祖宅?这么说来,起先,他仍未屈从。直到去年,四处寻不见哥哥,绝望之下,才不得不听命于西夏间谍,开始设法接近柳碧拂。

冯赛顿时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后主使,唯有他知晓柳碧拂当年那段旧恨,又强邀自己去见柳碧拂,后来汪石屯放粮绢的场院也是霍衡宅业。原先他年年来买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后,再不见人影。如今不知去哪里找寻。

冯赛有些茫然,见那“李活史”瞅着他,满眼怪疑,便又请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势?”

“西夏如今国主名叫李乾顺,比咱们官家小一岁,今年三十八,正是当年。这李乾顺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后辅政。哲宗九岁即位,他却是三岁。西夏尽由其母梁太后及国舅梁乞逋把持,这兄妹二人专断独行十余年,大肆兴兵,攻我大宋,却败多胜少,国力因此凋敝不堪。后来,兄妹之间生出仇隙,梁太后求助于辽国,辽国不听,她便怨怒不逊。二十二年前,辽国遣使将她鸩杀,李乾顺这才亲政。当时他才十六岁,却立即听从辽帝建议,向我大宋谢罪,平息外患。此后便专一治国,修法度、正纲纪、减税赋、兴农桑,并大兴汉学,育教官吏。十来年间,民安国兴,堪称贤君。

“对我大宋而言,这却非善事。自从仁宗庆历年间李元昊称帝,宋夏之间大战三年,咱们连连大败,西夏也损伤惨痛,两方只得议和,年年给西夏岁赐,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这岁币却未换得安宁,这七八十年来,每隔几年便要征战一场。

“当今官家即位后,又连连对西夏用兵。那李乾顺也愤而反击,却一再失败,只得向辽国求援。辽人遣使来说,两国便又议和。和了不久,战事又起。直到前年,我军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带,西夏全力迎战,我军惨遭覆没,死伤数万,西夏更趁势反攻,攻城围寨,连连获胜。那李乾顺却极高明,获了全胜,并不进逼,反倒又请辽人来说和。我们自然求之不得,立即与他议和。

“这两年,西边总算又得安宁,北边和南边却乱了起来。北边辽人被金人攻得节节败退,南边方腊又趁着民怨作乱,连占江南数州,不知如何收场。这天下安宁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乱,要大乱。

“西夏向来依仗辽人,如今辽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们又做何图谋?那李乾顺是有识度之人,想来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冯赛听后,顿时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对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无头绪。冯宝无缘无故去做了紫衣客,李弃东背后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计要去捉他,这究竟是为何?冯宝、李弃东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处,西夏人更是隐蔽难寻。邱迁仍被关在狱中,若是捉不到李弃东,邱迁杀死顾盼儿这罪名便极难洗脱??

想到邱迁,冯赛心中一阵愧疚。这几日一直忙乱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迁,眼下暂无其他可做。于是他谢过那“李活史”,离开桑家瓦子,骑了马赶到开封府大狱。

途中,他先去食店给邱迁买了些羊肉、炊饼,又讨了两张油纸,包了五百文钱。这才赶到大狱门前,将那包钱偷偷塞给了那两个门吏,其中一个才领了他进去探视。果然如周长清所言,狱中关满了囚犯,几乎没有空处。那狱吏带他穿过昏暗臭闷甬道,来到一间牢室前。里头靠墙坐躺着四五个囚犯,都默不作声。冯赛认了半晌才寻见:“邱迁!”

邱迁独坐在另一边,听到唤,顿时抬起头,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栏边。头发蓬散,满脸污垢,才十来天,人竟瘦了许多,眼里更是满布惊惶。他张嘴唤了声“姐夫”,声音喑哑,像是从井底发出一般。那模样,更似被人遗弃的诚实少年。冯赛一瞧,险些落下泪来。

“邱迁,是姐夫连累你。我一定尽快救你出去。”

“我??”邱迁喉咙涩住,半晌才又发出声,“我姐姐和两个甥女——”

“我已经寻见她们了。”

“好??好??”邱迁眼里闪出些光亮。

“你给我仔细讲讲那天去顾盼儿那里的经过。”

邱迁低眼寻思半晌,才慢吞吞讲起来:“我进到芳酩院??上楼时,柳二郎正巧下来,他见到我,笑了笑,说:‘邱迁,你也来了?你上去吧,盼儿在上头。’我走到顾盼儿的门前,敲门没人应,便走了进去,却见顾盼儿躺在床上,已经死了。审讯时,那判官说顾盼儿是被人扼死,可我只站在床边,并没挨近??”

冯赛心里一动:“他头一句问你‘你也来了?’,他真说了这个‘也’字?你没记错?”

“嗯。他这两句话,这些天我时时在回想,一个字都记不差。”

冯赛听后,似乎发觉了什么??

三、银线

梁兴跟着一顶轿子来到丰乐楼,轿子里是梁红玉。

此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几个行人,丰乐楼却荧煌喧闹,正是欢宴热聚时分。梁兴只跟着楚澜进过汴京第一正店潘楼,在那里才真正见识到银如流水、钱似落叶。至于这丰乐楼,原先名叫矾楼,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这些年,它由一座高楼扩为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规格。加之这两年连官家都数度临幸,在西楼密会李师师,丰乐楼便更是俯视群侪,傲然独立。梁兴虽路过不知多少回,却从未细瞧过。这时仰头望去,见五座三层高楼错落并峙,窗窗通明,檐檐缀彩,楼间横架飞桥,仆婢往来急行。笙歌欢笑混作震耳声浪,不住涌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楼顶上两层并未点灯,只有底下一层窗纸透出灯光,里面也并无多少声息。这西楼阁间,寻常人便是使大钱,也极难订到。梁红玉是假托了一位相识的节度使名号,又交了三十两银子的定钱,才在那西楼角上订到一间。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过那两路人,若想让他们再次中计,得把模样装衬足才成。

今晚,她虽未如在红绣院里那般靓妆丽饰,却也换了一身锦衫绣裙,又雇了这顶轿子。她让轿子停到西楼边上一扇角门前,梁兴上前敲门。一个妇人开了门,探头出来觑望。重臣显宦、富商巨贾来这里皆不愿走正门,都是由这角门进出。梁红玉已使钱买嘱好这看门妇人。妇人见梁红玉下了轿,忙让他们进去,随即闩上了门。梁红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认得,他待会儿便来,你记得开门。”那妇人连口应承,忙唤了个小厮,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梁兴和梁红玉随着那小厮,沿楼侧长廊,拐了几道,来到楼角那阁间。一个酒店大伯忙上来迎候,将他们请了进去。里头灯烛早已点好,梁兴环视屋中,略有些意外,这里不似潘楼那般富丽精奢,桌椅布置竟极简素空敞,寥寥几件铜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细看,处处都透出清贵之气。那大伯唤了一个绣衫使女点了两盏茶,器皿也清雅莹洁。

梁红玉吩咐道:“我们得安静说话,等一位贵客,要动使,再唤你们。”

那两人忙一起出去,轻手阖上了门。梁兴这才和梁红玉坐下,又相视一笑。灯光映照下,梁红玉面莹如月、秋波流转,梁兴心底又一颤,忙低头去吃茶,那茶瞧着乳白,闻着清香,入口却白淡无味。

梁红玉也抿了一口,闭眼细品了一阵,笑着说:“这怕是银线水芽贡茶,我也只尝过一回。听说是个漕臣新创出来的,他为讨官家欢喜,求细嫩求到极处,精选出茶芽,又一颗颗将芽苞尽都剔去,只取中心一缕。据说这一缕浸在清泉里,如一丝银线。我那三十两定银,只勉强够吃这三盏茶。”

梁兴听了,先虽惊叹,但再瞧这小小一盏茶,竟是寻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说,只觉得在物上精细到这地步,人心怕也如银线一般细弱,经不得丝毫挫折。他有些负气,抓起那小盏,顾不得烫,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梁红玉看到,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把银线水芽当豆芽菜吞吃。”

“我只是个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细——”梁兴笑着自嘲。但笑罢之后,渐觉一丝茶香从喉咙深处绵绵升起,轻润如雾,缭绕如云,竟如身处细雨翠谷间。他不由得感慨:“这茶倒果真是好茶??”

这时,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张俊,换了一身缎衫绫裤丝鞋,果然越发像楚澜。

他们忙一起站了起来:“楚二哥。”

梁兴这才想起,刚才忘了留意窗外。梁红玉选这角上阁间,是由于三面皆有窗,好叫那两路人在窗外偷听。进来后,自己忙着吃茶,竟忘了正事。梁红玉却朝他使了使眼色,暗暗指向西窗和北窗,原来她竟一直在留意。梁兴越发惭愧。

张俊也立即明白,将提来的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有意冷沉着声音:“你们要我来,我来了。五百两银子也带来了。我要的人呢?”

梁红玉忙笑应:“楚二哥莫急,我叫人点杯茶,你先尝尝这银丝水芽。我来点点银两,若是足数,答应你的,自然会交给你。”

“你要点便点,茶不必了。”

“呵呵,楚二哥仍是这般快直,那我便不絮烦了。”梁红玉过去将箱子微微一转,朝向东南,这才揭开了那箱盖,里头其实只有一锭银铤,她取出那银铤,有意凑近烛台,细细照看,“嗯,是开封府官银。”而后放回去,假意埋头点数。

张俊望向梁兴:“你若跟了我,所得何止这点银两?”

眼前虽是假楚澜,又是做戏,梁兴听了,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名滋味,似悲似愤,迟疑片刻,他才应道:“我只求自在。”

“做个军汉,能得自在?”

“心若不自在,做哪般都不得自在。”

“哼哼!再自在,这五百两银子用尽,一定不自在。”

“等银子用尽,再作打算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