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柄见了他们,连一丝笑都不见,在后院腾了间小房,让他们父子居住。托人引介颜拾进了京城泥塑行,日常能在佛寺道观里寻些活计。王柄见颜圆识字,又给他在厢厅谋了个书手的吏职,每个月能有三贯职钱。这样,他父子两个算是在京城安顿了下来,倒比在苏州时松活了一些。不过,他舅舅王柄说亲归亲,房子不能白住,这间房每月至少能赁一贯钱。看在自己妹妹的情分,只收八百文,从他们到的十五那天算起。
颜圆听了十分气恨,一贯钱在苏州郊外能租一院宅,何况又是亲舅舅。他父亲颜拾却十分感恩,每月十四都会把房钱准时交上。至于家乡欠的那五十多贯债,颜圆想那些债主追不到汴京,不必再管,他父亲颜拾却信佛,说今生债,今生完,不能欠到下辈子给人变牛变猪还。因此,父子两个每月的钱,除去食住,全都省下来攒着还债,一文钱都不轻动。
颜圆低头看了看披在身上那件旧布袍,不由得叹了口气,哪天才能像别人那样鲜鲜亮亮过两天?正叹着,忽然听到屋里他父亲唤。他转身进去,屋子很窄,搭了两张小竹床,一张旧桌子,一架旧柜子,墙角堆了些破旧杂物。
他父亲坐在床边,刚数完一大串铜钱,系好了绳子,提起来说:“把这房钱赶紧拿去给舅舅。”
“我赶着去厢厅,晚上再给也不迟,钱又没腿,能跑了?”
“你舅舅都来催了,你去厢厅也得从门前走,难道翻墙出去?”
颜圆只得接过那串钱,沉甸甸抱在怀里,转头要出去,他父亲又说:“这儿还有七百文钱,你拿去买件新衫子,再买双新鞋。你身上这件袍子都磨破了,这还是你娘没病那时节,给你裁缝的。这是夹衣,天看着热了,也穿不得了。”
“欠的债还缺二十贯吧,这钱忍心花?”
“那债是我借的,你莫管。来京城三年了,你一件新衣裳都没添过。整天又在四处干办公事,穿得这样,人瞧着不好,我这心里也一直都过不得。”
“我这件还好好的,倒是爹,你该买件新的,你这件前后上下,缝补了多少处了?”
“我这年纪了,又是做粗活,怕什么?你正当年,该穿得齐整些。快,拿去。”
“先放着吧。”
颜圆忽然有些心酸,眼泪差点涌出,忙抱着那串钱,扭头出了门,长呼了两口气,把泪水逼回去,顺了顺气,这才走去前堂里。他舅舅正在柜子边算账。甥舅两个像是不相识一样,一个付钱,一个收钱,一个字都没讲。
出了客店,颜圆闷闷走到厢厅,厢长还没来,只有那个跑腿的小吏曾小羊坐在旁边条凳上,仰着头,食指塞在鼻孔里,左旋右旋地正在抠鼻屎。见颜圆进来,曾小羊忙收回食指,在衣襟上裹着擦了擦,笑着说:“圆子哥,那雷炮的尸首还放在后院房里,开封府再没派二道仵作来查验。”
颜圆“嗯”了一声,没答言。心里却暗想:昨晚去雷家寻雷老汉的钱契,钥匙却不对。奇怪,雷老汉身上那串钥匙中竟没有开院门锁的,难道之前就被人偷走了?或者一起化成灰了?
那天雷老汉化灰后,他去白家酒肆查问时,店主竟说雷老汉化灰前,颜圆的父亲还和雷老汉一起吃酒。颜圆回家后,专门问了父亲,他父亲听了,吃了一惊。说下午做完了活儿,有些累,就先去白家酒肆喝两杯解解乏。进到那店里,只有三五个人,他照旧要了一瓶低等酒,一碟盐豆。寻座位时,见雷老汉独自坐在墙角那桌,就坐过去,想和他说说话。雷老汉却似乎有心事,只偶尔答两声。他便也没多说,自己喝完了那瓶酒,就先走了。走时跟雷老汉道别,雷老汉也只点了点头,眼都没抬。
颜圆觉着雷老汉化灰这事太古怪,查也无从查起。倒是他留下的那钱契,该仔细查一查。
雷炮被人杀害,是为那钱契?但仵作昨天验尸时,已经搜过他全身,只见了一纸厢军升补禁军的文书,此外就只有一方脏帕子、一个钱袋,里面几十文钱,还有两把钥匙。那两把钥匙中的一把应该是开院门锁的,仵作查验完后,仍放回那钱袋里,掖在雷炮怀里。
颜圆望着曾小羊,想了想,摸出十二文钱,说:“我早起没吃东西,你去虹桥丁豆娘摊子上给我买两个豆团来,你也吃两个。”
曾小羊先有些不乐意,听到末一句,笑着抓过钱,颠颠跑了。颜圆忙从柜里取出厢厅的钥匙串,快步走到后院,打开杂物间房门,一股腐臭气立即漫了出来,两具尸首已经开始发臭了。颜圆顾不得这些,走到雷炮尸体前,从他胸前衣襟内掏出那个旧钱袋,快速摸出那两把钥匙,看了看,大小样式都差不多,不知哪把是雷炮家院门锁的。他把两把都揣进怀里,又从自己便袋里取出雷老汉那串钥匙,解下最大两把,塞进雷炮的钱袋,放回他怀中。随后,赶紧出去锁好房门,赶回到前厅,才喘两口气,曾小羊已经跑回来了,两只手拿着三个糍糕,嘴里嚼着,嘴角粘着糍糕的芝麻,他咽尽后才说:“丁豆娘没出摊,她隔壁卖胡饼的说,已经几天不见她来了,我就去买了四块糍糕,成不?”
颜圆没答话,只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接,想到自己刚摸了尸首,忙说:“我去洗个手。”他走到后院水缸边,刚舀出一瓢水,前厅忽然响起一阵嚷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听着像是鱼儿巷的羊婆:“要命啦!死人啦!”
梁兴一早赶到了汴河虹桥。
他想到了一个人——钟大眼客船上帮工的那个紫癍脸女子。除了她,那船上其他人都找不见了。清明那天,他在米家客栈前见到那个女子,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奇诡,只简单问了几句,该再去仔细问问。
梁兴刚走进米家客栈,店主米正就笑着迎了出来。
“梁教头早啊,是吃早饭?”米正四十来岁,瘦瘦的,眯缝眼。
“米大哥,我是来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有个脸上生了一大片紫癍的女子,不知米大哥见过没有?”
“梁教头说的是曾娘吧?”
“曾娘?”
“嗯,这一向都在这一带,帮人做些杂活。”
“她家在哪里?”
“这个……我倒不晓得。阿根!”米正扭头唤来一个瘦高个的伙计,“你知不知道曾娘家住哪里?”
“她说她家在东明县,离这儿有三四十里地呢。赶不回去时,她就在人家船上借宿过夜。她脸生得那样,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呵呵。”
“她现在何处?”
“这两天都没见她了,怕是跟着哪只船走长程去了。”
梁兴只得道谢离开。那个紫癍脸女子只是帮工,钟大眼船上发生这些事极严重,恐怕不会让她知道,而且当时她也已经下了船。
他边想边慢慢走上虹桥,忽然听到有人唤,扭头一看,是张择端,仍背着那只画箱。
“张待诏?”
“梁教头,那天你问起那只客船,我回去后又想起一件怪事。那天你进了那船舱,果真只见到一个人?”
“嗯。”
“这么说,那船上凭空少了两个人。”
“凭空少了两个人?”
“嗯……那船上除了钟船主夫妇、那个紫癍脸年轻妇人和三个船夫,另外还有三个人,两个是梅船上过去的,另一个是丹凤眼年轻男子。梁教头既然只见到一个,另两个人当时便应该在隔壁那间小舱里。可是,你上船前,那个丹凤眼男子打开了隔壁小舱的窗户,扔了个红头萝卜出来,那时小舱里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梅船闹了起来,我扭头时,无意间又扫了那船一眼,当时并没在意,但现在想来,那个丹凤眼男子那时也不见了。你说怪不怪?那小舱里的两个人一先一后,都凭空不见了。”
“哦?”梁兴不由得扭头朝米家客栈前面的那片水湾望去,那里现在正泊着一只客船,窗户开着,从桥上望去,果然能看到船舱里面,虽不甚清楚,但有人没人还是一眼能辨认得出。以张择端的眼力,更不会看错、记差。
但两个活人凭空消失,真会有这种事情?
第十九章 催嫁、自缢
处舍收藏,欲周以固。
——《武经总要》
王哈儿也一夜都没睡好。
昨晚偷到雷老汉那张钱契后,他躺在床上,心里像是燃出无数朵焰火一般,先是在黑暗里捂着嘴,忍不住笑了好一阵,颌骨险些笑脱臼。接着他却想到,虽然得了这张契书,只有雷家的人拿去解库,才讨得回那些钱。外人去,就算有契书,解库也绝不会认。他又犯起愁来,翻来倒去,苦想主意。
天快亮时才累极睡去,却又被他娘大声拍门喊醒,说是井作的都头差了人来催,东城一位都指挥使宅子里的井塞住了,打不出水,让他赶紧去。
又是私活儿,他卖人情、我出汗。王哈儿低声咒骂了两句,却只得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忙去找见两个手下黄三和吴七,赶到那都指挥使家。下苦力的自然是那两人,王哈儿一边督看着两人,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雷炮死了,雷家现今只剩珠娘一个人,幸而她又刚被曹厨子休了,能得全部家产。不过,契书给她,她得了钱之后,若不愿嫁我,两千六百贯不就白白赔送给她了?若先设法引逗她嫁给我,她就最多只能得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都要充公。
还有,那曹厨子虽然看着蠢笨,谁知道没藏着机心?他两口儿常日瞧着你亲我敬的,雷老汉一化灰不见第二天,曹厨子紧忙就休了珠娘,应该正是为了贪图那笔钱,两口儿商议好的计谋。等珠娘回了家、分到钱,再复婚。
这么说,雷炮是被他两口儿治死的?
王哈儿想到这,立刻惊得后背一寒。恐怕真是这样,雷炮若在,珠娘就算被休回家,最多也只得三分之一。雷炮自小独霸惯了的,除非杀了他,莫说三分之一,就是三十分之一,他也未必肯轻易让给妹妹。若真是这样,我就更得当心,防着这两口儿,不能当傻羊,连皮带肉给了他们,自己连根尾巴毛都留不下。说不准也像雷炮一样,连性命都被勒杀了。
他正怕着,井底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像是被咬到了一样,是吴七。黄三最会躲懒,每回下井,都是吴七。王哈儿和黄三忙探头大声问,却见吴七抓住绳子,飞快攀了上来,嘴里不住怪叫着:“死……死人!下头有个死人!”
这口井在宅子后院,一个男仆人带他们进来的。那男仆原先坐在旁边石凳上看鸟,听到吴七叫,忙跑了过来。
“井底下有具死尸,泡在水里,肿得肥猪一样。”吴七一骨碌翻爬过井沿。
那男仆赶紧跑去前面唤人,王哈儿心里却暗乐,再叫你们这些当官为将的白使唤我们。不一时,几个男女急步奔了过来,看衣着都是仆人,其中一个管事的上来询问,看着像是管家。吴七本就不善言语,再吃了吓,更磕磕巴巴说不清楚。王哈儿忙在一旁解释了几句。那管家的听了,也吃惊不小,忙唤身边一个年轻仆人赶紧去开封府报官。余下的人全都围着那口井,往下探望。
王哈儿心里装着大事,便向那管家告辞,那人却说得留下来做个证见。王哈儿便说:“尸首是这两个厢兵发现的,就留下他们吧。”那管家点头答应,黄三和吴七却都不乐意。王哈儿管不得他们,吩咐了两句,便转身离开。
他急急出了城,赶到虹桥口,走进温家茶食店。上午店里没有人,桌椅都空着,店主和珠娘也都不见人影。王哈儿走得一身汗,他坐到靠墙角、方便说话的一张桌边,朝里大声喊道:“人呢?”
半晌,才见珠娘从院子角上那间小棚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见是他,珠娘微叹了口气,放慢了步子。她换了件旧白布衫、青布裙,头上只插了一枝荆钗。看来是为他哥哥雷炮换了素服。眼睛微有些肿,似乎刚哭过。王哈儿见她这么一副悲悲怯怯的模样,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有本事谋害自己哥哥的性命。
“你吃什么?”
“我不吃东西,就不能来瞧瞧你?”
“说什么呢?小心人听见。”
“怕什么?你如今自家归自家,天王也管不到。我是来问你一件事。”
“啥?”
“还是那件事,不过今天是掏心扒胆地问你,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
“人心里正闹烦,莫耍弄人。”
“我是说真的。嫁给我,保管你好吃好穿,好住好用。”
“就靠你每月那点钱粮?”
“那你别管,只要你有心,我就有情有义有银钱,每天疼眼仁一般疼你。”
珠娘一怔,定定望着他,片刻才低声问:“真的?”声音都微有些颤。
“我当年没钱,没敢去提亲,见你嫁给曹肥子,悔得险些跳河。三年多了,仍记着你我那番情,至今都没对第二个女子动过一点心思,一直丧家狗一样巴望着你。老天可怜,那曹肥子竟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