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我那老岳丈绝不是平白说这句话。他常日说话行事都极谨慎,攒了那许多钱,又只有一个儿子,他这话恐怕是句暗语,在说那钱。
曹厨子心又猛跳起来,摸着那把钥匙,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足了气,站起身打开后窗,费力爬了出去。
月光明亮,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曹厨子手里紧捏着那把铜钥匙,忙快步进城,往香油巷赶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唰唰的脚步声。他极少走夜路,心里有些怕,但想起珠娘和他爹那些钱,也顾不得这些了。走出一身大汗,才终于到了香油巷,巷子里原本十分安静,他一走进去,顿时响起狗吠声,而且是好几只狗。他累得直喘,也顾不得这些了,快步走到雷家院门前,就着月光去开门锁,捣了几次,才插进去,一拧,“咔嗒”开了。
狗仍吠个不停。他忙轻轻推开院门,闪身进去,随手关好。这是一院三进的房宅,满地的月光,前面三间房却都黑洞洞的。他后背有些发寒,但狗叫声催着,容不得犹豫,忙快步走到中间堂屋门前,门虚掩着,并没锁。他忙轻轻推开,钻了进去,随手掩上了门。
每到年节,他都要来拜问岳丈,知道火石、火镰放在左手墙边的柜子上,便过去伸手摸到,打着,点亮了留在那里的半根蜡烛。四处一照,到处都蒙了灰,屋里一片死寂,外面的狗叫声也已经停歇。他又有些怕起来,但还是强忍住,慢慢走到后边岳丈的卧房,那门开着,里面黑冷冷的,没一丝人气。
他不敢朝里望,举着蜡烛赶紧去查看门框。两边门框里外上下都看了一道,并没发现什么。他又扳住门框,摇了摇,这门框年份久了,的确有些松,不过看不出哪里能藏东西。他不死心,又一寸寸摸着,仔细查找了一遍,连门槛都细细摸过,仍没发现什么。只有顶框太高,看不详细。他进去搬过床边一只木凳,费力爬上去,摸着细细查看顶框,仍然没有。他有些沮丧,爬下来坐到凳子上,喘着气,盯着门框乱寻思。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岳丈说门框,未必非得是门框,门扇里更好藏东西啊。
他忙又去查看门扇,两边上下都查了个遍,仍没有。他又爬上凳子,举着蜡烛去照门扇顶端,一照之下,险些叫出声:门扇顶上灰尘中有几个指印,是新指印!
他仔细看那些指印,似乎是将顶端中间一条木板抠开过。他忙也伸手去抠那块木条,果然,木板是松的,略费了些力就抠了起来,底下露出一个槽,足够藏一个纸卷。
不过,那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已经被雷炮或珠娘取走了?
他一阵恼闷,却又没法。只得吹熄蜡烛,出了院门,锁上了锁。那几只狗又叫起来。他被吵得火起,几乎要高声吼骂两句,但终于还是忍住,气哼哼快步离开了那巷子。
狗叫声停止后,一个人从雷老汉卧房的床底下钻了出来,是王哈儿。
王哈儿在黑暗中轻轻拍掉满头满身的灰尘,摸了摸怀里那卷纸,仔细揣好,悄悄翻过墙头,跳进了自家院子。
今天下午,王哈儿从军巡铺厢兵付九那里探问到,雷炮临死前应该是去见栾老拐了。王哈儿忙去汴河边寻栾老拐,找了一圈都没找见,便去温家茶食店吃饭,那会儿店里人多,和珠娘也说不上话。他要了一小碟糟鸭,打了一小碗酒,慢慢吃着想事。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梁兴也走进店里,想去问问梁兴查钟大眼那只船的事,但又不敢贸然开口,便忍住了。
碟子里的鸭肉要吃尽时,王哈儿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雷炮说过,雷老汉最后一次找儿子雷炮时,就拎着一只鸭,是珠娘给他的。他让雷炮回家去吃,雷炮推故没去,雷老汉性子臭倔,没再强求,但临走了,又说了句不着三四的话,说什么门框坏了。
王哈儿心里一颤:这恐怕是留的暗话。
王哈儿虽然也眼馋过雷老汉的那上千贯钱,不过馋也白馋。但眼下雷炮已经死了,珠娘又毫不知情,若雷老汉真的把钱契藏在门框里,这么多钱,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看着天已经黑下来,他慢慢回到家里,和父母、哥哥闲说了些话,便各自睡去了。等到四邻都静下来,他才悄悄走到院里,踩着墙角那堆杂物,翻墙跳进了雷家。当年他就是这样,趁着雷家没人,翻墙过去和珠娘私会。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若没有耽搁那婚事,珠娘早该是自己的人了,这房宅和那些钱正正当当也归他了。
他叹着气摸进屋,到后面卧房,点着了带来的蜡烛,也是里外上下搜寻遍了,才想到门扇顶上,踩着凳子一看,上头果然有些指印,一条木板似乎是活的,用力一抠,果然抠了起来,底下一个暗槽里果然塞着一卷纸。他刚取出那卷纸,就听见院门响,吓得他赶紧扣好木板,吹熄蜡烛,放回凳子,匆忙钻到床底下,躲了起来。窥到进来的竟是曹厨子,他极力屏气忍着,才没笑出声。
挨到曹厨子离开,他才小心翻过墙,轻步溜回到自己房里,轻手关好门,赶忙点着油灯,展开了那卷纸。他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一看也知道那是一张官印契书,“雷安”两个字他也见过几次,记得。最要紧的是,数目字他都费力学过、死死记着,看到这契书上写的钱数,他惊得眼珠都鼓了出来:
两千六百贯!
第十八章 春疾、亡魂
兵非益多,足以并力料敌取足而已。
——《武经总要》
邓紫玉仍倚在门边,一直望着坐在桌旁烛边的梁兴。
提到姐姐邓红玉,梁兴立即垂下头,不愿再说话,那张原本英武雄迈的脸也黯了许多。她自己顿时也没了情绪,一恼,转身开门就出去了。耳朵却仍听着身后,梁兴一声不出,似乎连头都没有抬。她越发气恼,门也不带,快步离了那小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恼,她心里并没有多中意梁兴,她爱的是那些风雅文士,梁兴性子粗豪,没有一丝儿风情,只是对姐姐邓红玉很忠心。这种忠心,邓紫玉自己也相识得有好几个。但身为营妓,要这忠心有什么用?到头来仍旧各走各路。哪怕真有人愿意花许多钱,赎了你、娶回家,也不过是头年鲜、二年厌,三年往后,仆妇一般。因此,看到姐姐和梁兴生了情,她并不羡慕,更不嫉妒,只是冷眼瞧着,偶尔打趣打趣。至于她自己,她早已想好,先就在这绮罗歌宴里得过且过,能乐就乐,能醉就醉。等欢乐够了,年长色衰时,就剃了头发,出家为尼,清清静静了此余生。
那我为什么要恼?她很纳闷,难道是为那首“当时白雪忆红颜”?这阕词的确清新如画、情致深永,依梁兴常日的文墨根底,绝填不出,她相识的那些文士,除了坊间词人萧逸水,其他人也都填不出。怕是情之所至,偶然而得。邓紫玉心里不由得暗暗想,这样的词,该写给我才对。但转念一想,这词再好,姐姐也听不见,我才不要。我宁愿被人活着骂,也不要被人死了念。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转到正楼,正要上去,忽听到身后有人叫:“紫玉姐。”回头一看,是后门窦嫂的侄儿窦猴儿,常日在街坊间卖香药花朵,十八九岁,精精瘦瘦的,挎着个竹箩,一对小眼,老鼠一样。
“猴儿,打问到什么了?”邓紫玉忙问。
“她家仍说是着了病,还在调养。”
“究竟什么病?”
“那些仆妇都说是犯了春疾。”
“有那么重?”
“说是痰症,不轻呢。”
邓紫玉听了,心里暗喜。
她是让窦猴儿去打问对面红绣院的梁红玉。梁红玉不但用了她姐姐的名字,更要抢“剑奴”的名号。这让邓紫玉极不痛快,就使钱让窦猴儿替她留意梁红玉,找些漏子出来,好整治整治她。
这一阵,梁红玉一直不见客,原来是生了病,最好生烂她那肺,让她当个“痰奴”。
“你上回那两枝江南纱花,其他姊妹见了,都想要,你去寻戚妈妈吧。”
“好嘞!”窦猴儿刚要转身,忽又停住脚,“对了,姐姐,我还发觉一件事,有些奇怪。”
“哦?什么事?”
“前一阵,我在东水门外瞧见一个年轻妇人,脸上生了一大片紫癍,在船上给人帮工。前天我去对面红绣院,瞅见那紫癍脸妇人竟也从后门进去了。”
“这有什么?”
“她上了楼,去了梁红玉的房里。”
救我。
蒋冲坐在楚家西院厢房的桌前,对着油灯,看着纸条上这两个字,心里十分惊怪,不知道这纸团是无意中滚到自己身边,还是有人特地丢给他的。
纸条上两个字,是欧体楷书,蒋冲跟着堂兄习字时,练的就是这个体,因此很眼熟。第一个“救”字写得很工谨,第二个“我”字前几笔也还成,最后两笔则显得很仓促,尤其最后一撇,像是胡乱一划,拖得又粗又长。看起来似乎是偷偷写成,还没写完,就有人进来,写字人慌忙收笔,最后一笔才拖这么长。
蒋冲仔细回想,晚上念经时,一直没见这个纸团,应该是最后一次犯困时,滚到他膝盖边的。
他是单独坐在灵堂供桌的左边,离他最近的一圈都是女人。右边是冯氏、两个孩子和那个细长眼的婢女,她们后面是三个仆妇,蒋冲身后还跪着三个女仆。两个孩子中途回去歇息了,剩下这八个女人,离蒋冲都差不多远。不知道是哪个丢的纸团?当时所有人都很疲惫,大家昏昏欲睡中,有人偷偷丢一个纸团,很难被发觉。
蒋冲又仔细回想那几个人的神情,冯氏始终悲戚,细长眼婢女则很镇定,一直不忘照料冯氏和两个孩子,其他几个仆婢则都沉着脸。八个人中,并没有谁露出要求救的神色。
蒋冲原本疲乏之极,这时全没有了睡意。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来,便开门轻步走了出去。月光明亮,四下寂静,窗户都黑漆漆,人都睡了。不知道堂兄当时住的哪间房,又是在哪里犯的凶事?他站了一会儿,又小心走出小院。西边传来一阵狗吠,听着是群恶犬。他没敢过去,扭头见前院门边那间小房的窗户还亮着灯。他轻轻走过去,透过窗纸缝一看,是那个招他进来的门仆老何。他过去轻轻叩门,老何开了门。
“小师父,还没歇?”
“老人家,口渴得很,跟你来讨碗水喝。”
“唉,这些人竟连茶都不给备一壶,小师父快进来。这茶水都凉了。”
“有茶就好,多谢老人家。”蒋冲接过茶碗,慢慢喝着,酿了酿语气,才叹道,“世间万事果真是逃不出‘因缘’两个字。前几天,小僧连着梦见一位施主,说是姓楚,被人谋害,凶手却全然没事。他的亡魂不得解脱,求我替他超度。谁想到今天真的就来这里超度,恰好也姓楚。”
“莫不是我家二官人?”
“哦?”蒋冲装作十分吃惊,忙仔细询问。
老何长叹一声,慢慢将楚澜的死因讲了一遍,最后说:“那凶徒杀死二官人就逃走了,官府四处通缉,至今没捉到。”
“不过,给小僧托梦的那位楚施主说,众人都错认了凶手。”
“错认?不会,那晚我亲眼瞧见的。”
“那个凶徒手里当时真的提着刀?”
“怎么不是?”
“二官人那时已经受了伤?”
“嗯,胸口插着刀,血流到了地上,都不动弹了。恐怕那时已经没气了。”
“屋里会不会有其他人?”
“二娘子跑出来后,那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那屋子就在小师父你住的那间厢房的斜对面,房间就那么大,我是在台阶下往里望,藏了人不可能看不见。”
“但是,老人家您没看见蒋净动手行凶?”
“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那个畜生,还有谁?难不成是二娘子动的手?二官人一身武艺,寻常男子,三两个都近不得身。那蒋畜生身手比我家二官人似乎还要强些。”
蒋冲不好再多问,喝完了茶,道声谢出来,回到西头那个小院。他那间房也黑洞洞的,门没关,油灯怕是被风吹熄了。还好月光明亮,他站在门边看了看斜对面,老何说堂兄当时住的就是那间,房门关着,黑沉沉、冷寂寂,像是关了一屋子秘事冤情……
颜圆一夜没睡安稳,一早又被窗外叫卖声吵醒。
他父亲坐在对过的小竹床上,已经在穿衣裳了,看神色丝毫没有发觉昨晚的事。颜圆放了心,爬起身,敞披着袍子,打着哈欠,刚开门出去,就见舅舅迎头走了过来,脸色照旧冷沉沉的,开口就说:“明天十五了。”
颜圆忙赔着笑说:“爹已经备好了。”
他舅舅盯了他一眼,鼻子里微哼了一声,没再言语,转头走了。颜圆望着舅舅瘦羊一般的背影,心里又骂了句:老吝鬼,啥时短过你一天、缺过你一文钱了?亲人跟前都这样,怪道这么干瘦。
他舅舅名叫王柄,年近六十,家底丰足,在这香染街口开着这家大客店,门首高高一面木招牌,上写着“久住王员外家”。颜圆和父亲原先在苏州家乡,他父亲是个泥塑匠人,手艺精熟,一家人生计原也过得去,还供颜圆去学里读书。谁知道他娘得了肝症,到处寻医求药,家里一点薄蓄用尽,又借了债,却仍没能保住他娘性命。债主催得紧,父子两个没有办法,只得偷偷逃离苏州,来汴梁投靠王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