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丰,那匹马是上个月哪一天丢下的?”孙献忙问。
“二月初十。”
“哦?初十?”
“嗯,那天酒楼里还出了件凶案。”
“什么凶案?”
“一个叫董谦的进士被人杀了,这案子至今仍在查。”
“哦…对了,你认得一个姓汪的?”
“这个小娘子都跟您说了…”阿丰的脸顿时红了,扭捏起来。
“那姓汪的长得什么模样?”
“他叫汪八百,二十七八岁。眉毛粗粗黑黑的,大眼睛,方脸膛,面皮有些黑,身量比相公您还高壮些。”
“他是哪一天来这范楼的?”
“就是二月初十那天。”
“他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
“他一个人来的,到后院放好了马,从后边进的酒楼,我正抱了捆葱出来洗,一眼瞧见了他,人整个变了,穿了件太学生的白襕衫,气气派派的。不过,他没有留意我,直接上楼去了。正巧是我家穆柱招呼的他。穆柱下来端菜时,我装作没事,问了两句,穆柱说他是来会两个朋友,那两人已经在酒间里等他了。”
“那两人是什么样的人?”
“穆柱说那两人三四十岁,像是两兄弟。”
“之后呢?”
“后来那个董进士被人杀了,酒楼里乱得不成样,我都不知道汪八百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骑的什么马?”
“我没瞧见。”
“你那天见的真是那个穷汉汪八百?”
“他虽然穿了件白襕衫,成了太学生,但那样貌神情丝毫没变,我绝不会看错。”
冯实坐在客店窗边那张旧木桌前,望着斜对面苏钱监紧闭的宅门,凝神细思。这几天他查到的事情,都零零碎碎,彼此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不知道是否对弟弟冯赛有帮助。其他的,恐怕也再查不出什么了,只能全都写下来给弟弟,由他自己去分辨和取舍。
于是,他从囊中取出笔墨纸砚,研好了墨,提起笔,将自己所查问到的事情细细写了下来,一点一滴都不敢遗漏。写好后,反复读了两遍,又添了几处,确信没有遗漏后,才折起来放进信封,封上写下“敬请转交冯赛”,而后又套了一层信封,写下“敬呈枢密院邮驿丞洪杉”。
他在洪州乡里接到弟弟冯赛的信时,那位信差让他当即启封读了信,信有两封,其中一封是枢密院邮驿丞洪杉所写,教他如何照原路将回信急邮回去。他当时问过那信差,江州在洪州北边,能否从江州将信寄回。那信差说,来信正是从江州转递过来的,从江州寄出更快些。
冯实揣好了信,出去打问到江州邮驿铺屋的地址,寻了过去,找见邮驿丞,说明了来由,并将洪杉寄给他的那封附信给那邮驿丞看,那邮驿丞知道这事情,便收下了信。冯实怕他不尽心,又取了五贯钱奉上,那邮驿丞收了钱,笑着说,这几个月军情紧急,邮路繁忙,今晚就可以随着军中急信一起发出。
冯实这才放心拜别,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回家去了。
冯赛一早起来,便坐在客店前面,边喝茶等待屈小六,边理着思绪。
在这里问到的讯息仍然片片断断,连不到一起。最让他吃惊的是,去年十月底来考城租那座庄院的,竟然又是冯宝。看来汪石早就将冯宝套了进去,这整整半年,让冯宝替他跑腿卖力。不知道邱迁在应天府查得如何,也不知道哥哥冯实那里的情形,更不知道邱菡母女和碧拂现在哪里、安危如何。
他越想,心里越麻乱。
周长清说,不论信心,信己,还是信人,最终都归于信世——唯有信世,人才能安生,否则,便终日难宁,处处不安。
冯赛原本生性和淡,一向不愿多计较,对这人世也没有太多不满,觉着只要尽到本分,便能一生安顺,如此便足矣。可经历了这一桩桩危难后,才发觉这人世可怖,如同行于薄冰之上。
他叹了口气,也许自己选的这条路本就如此,身处商人之间,又时时受官府威压,区区一个牙人,一无钱,二无权,周旋于利益争斗场,其实始终危机四伏,只是这些年运气好,还算平顺。一旦踏错一步,便身陷没顶之灾。
正在烦乱,屈小六忽然跑了进来:“冯相公,我已经问好了!”
“哦?多谢小哥!”冯赛忙回过神,替他要了盏茶。
“那庄院是去年十月底,被一个姓冯的人赁了去,跟您居然同一个姓。那附近种田的农人说,那里一直空着没人住,直到去年腊月底,才有几个人撑着几只船进去住了。到正月间,那些人隔几天划船出来一回。”
“是什么船?去了哪里?”
“一般的货船,都是往汴京方向。”
“都是些什么人?”
“那些农人离得远,没看清。只有一个在岸边见到过一回,说不过是一般的船工。船上货物用布罩着,看不见。再到二月间,便开始有炭船驶进去。”
“嗯…好,多谢小哥。”
“谢什么。能替冯相公跑腿,就算没有钱,我也乐意,不知多少人眼馋呢。”
冯赛看着屈小六一脸淳朴,想到刚才自己伤击叹世,忽然生出些愧意。自己遭了些磨难,心便褊狭起来。正如周长清所言,心不同,则世不同。哪怕同处恶世,勇者能斗,智者能解,仁者能化。信不信世,仍在于己。
冯赛深深喟叹了一声。
“怎么?冯相公,我打问来的这些不管用?”
“没有。很有用,很有用。多谢小哥!”

 

第十六章
范楼、梅船
君子之道也,患志之不笃,不患人之不信。
——司马光
冯赛赶回了汴京,一路骑马,满头满面的尘土。
快到虹桥时,却见孙献迎头走了过来:“冯相公,我到处找你。有些事要赶紧跟你商议。我们去这房家茶肆坐坐,如何?”
“好。”冯赛也正饥渴,拴好马,两人一起走了进去,选了临河角落的座位坐下。孙献只要了碗茶,冯赛另点了一碗煎鱼饭。
“冯相公,查得可有进展?”
“又问出了些事情,不过缺处太多,还理不顺首尾因果。”
“我这里也查到一些线头,却断掉了。不过,大致能断定的是——汪石是二月初十那天失踪的。”
“哦?为何这么肯定?”
孙献将查问到的细细讲了一遍,当他讲到“汪八百”这个名字时,冯赛惊道:“汪石原名正是汪八百!”他忙也将自己查到的告诉了孙献。
“这么看来,那就更无疑了。我的线头就是断在范楼。有两件事始终想不明白——其一,汪石为何要穿太学生的襕衫?其二,范楼那匹黄马是不是汪石的?”
“那匹黄马会不会是范楼那桩凶案里某人的?”
“我问过阿丰,她说死了的董谦和他两个朋友那天都没有骑马。”
“这么说来,那匹黄马极有可能真的是汪石丢下的。他那匹黑马太显眼,若是想避开眼目,自然会换一匹寻常的马。至于襕衫,难道又是在设什么骗局?”
“阿丰说那天汪石去范楼会了两个人,那两个人相貌相近,三四十岁,会不会是蓝威、蓝猛兄弟两个?”
“有可能。若那匹黄马真是汪石丢下的,这件事就很可疑了。他为何要丢下马不骑走?”
“我想了一晚都没想明白。”
“通常而言,丢下马只有两种原由——其一,他骑黄马,穿襕衫,是遮人眼目,事先已经约好了同伙,牵了他的黑马来,或驾了一辆厢车过来接他,他便能隐秘脱身;其二,他没办法取走那匹黄马了…”
“你是说他被那两个人胁持走了?”
“也或许是死了。”
“死了?”
“范楼那桩凶案很古怪,至今仍未查出凶手。我隐约觉得汪石那天去范楼,范楼却刚好发生凶案,或许不是碰巧。”
“对了!死了的那个进士董谦的头颅被人割去,至今没有找见。难道…”
“进士董谦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这个我没问。”
“我在开封府有个好友,我这就去打问一下!”
这时冯赛要的煎鱼饭刚端了上来,冯赛却顾不得再吃,起身要掏钱,孙献却已抢着付了账:“冯相公,我跟你一起去。”
“好。”冯赛找见店主房敬,借了他的马给孙献骑,两人一起快马进城,来到开封府府衙。冯赛托门吏通报,求见司法参军邓楷。
半晌,邓楷让门吏引了他们两个进去。冯赛将汪石的事情讲了一遍,邓楷听后,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竟会这么巧。”
“邓兄,怎么?”
“范楼那桩凶案刚刚被讼绝赵不尤的妹妹破解了,那个进士董谦并没有死,是被人换了尸。”
“换了尸?”
“嗯。董谦那天穿的也是白襕衫,他中了朋友的计,头一天晚上将自己的另一件襕衫拿出去给了别人。我这里才准备去查那尸身的原主,没想到竟从你这里找见了!那具无头尸身恐怕正是汪石。”
冯赛心里一阵发冷,和孙献对望一眼,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些天苦苦寻找的汪石,竟然已经在一个月前死去。
“汪石若已死了,你那百万贯官贷的下落就更不好查找了。”邓楷叹道。
冯赛怔了半晌,才苦笑了一下,辞别邓楷,和孙献一起走出开封府官厅,两人牵着马,一起默默往回走,谁都没有话说。
良久,孙献才低声恨道:“汪石去见的那两兄弟,一定是蓝威和蓝猛。两个贼人一起杀了汪石。汪石是二月初十被杀,左藏库的钱是二月底才飞走,汪石和那事看来并没有关联。那十万贯飞到哪里去了?汪石的百万贯又到哪里去了?”
“汪石还有四个同伙,这个月初仍在京城。”
“那就继续查那四个同伙?”
“嗯。”
两人闷然告别,冯赛骑着自己的马,牵着房敬的那匹,独自出城,到房家客店,将马还给了房敬。他身心都疲乏到极点,坐下来又要了碗面,只吃了几口,想到汪石已死,仅有的一条路就这么塌陷。心中烦乱,吃不下,便放下了筷子。
空落半晌,他才渐渐回过神,心想,这时候万万消沉不得,越发需要气力。于是重又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将那碗冷面吃了下去。而后要了盏热茶,慢慢重理思绪。
蓝猛兄弟两个为何要杀汪石?为了那百万贯钱?但若是得了那百万贯钱,蓝猛又何必再去费神去造飞钱的把戏?左藏库那十万贯钱又是如何飞走的?难道真是神迹?孙献刚才说,蓝猛在二月中旬装作崴了脚,这又是出于什么原由?汪石死后,他的四个同伙为何仍要留在京城?他们搅乱炭行、鱼行、猪行、矾行,又意欲何为?他们四个造乱的本钱,应该正是从汪石那百万贯官贷里分到的。一个人有五万贯,便足够做出那些乱事。还有八十万贯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