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害我?”东珠直视着仁妃。
仁妃惊愕万分,浑身战栗,却佯装镇定:“皇后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话音未落,却被东珠抓住了手,只在转瞬间,东珠便拔去了锦珍小指上的护甲,而后在桌上使劲敲了敲。
些许白色的粉末便被倒在了桌上。
东珠深吸了口气:“若非刚才我看得仔细,恐怕此时便已中招,原本太医院中就留有我心火太旺的脉案,服了这盏茶,待到晚间吐血而亡,也好应了火热内侵、迫血妄行的急症,就算死也是忧劳过重,与任何人无关。姐姐好缜密的用心啊。”
仁妃吓傻了,立时瘫倒在地。
“锦珍,你我少年相识,于康熙四年入宫到今日,已整整十二年,任何人都可以害我,但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待我。”东珠此时仍一脸难以置信。
仁妃眼圈通红,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是我鬼迷心窍了,我听说,皇上要回京了。我知道,这一次,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阻挡你们了,所以我”仁妃泣不成声,跪在东珠脚下哀泣着。
“不是你,是太皇太后。”东珠面色沉静,却又万分笃定。
仁妃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时间也忘了哭泣,先是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胡乱地摇头:“不是的,不关别人的事,是我”
东珠看向仁妃,没有恨,亦没有怨,却有着深深的怜悯:“她想这么做,我毫不意外,她选你,我也能理解,但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做?我钮祜禄东珠,可有妨碍到你分毫?”
仁妃也愣了,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东珠虽然一直在皇上心里,但是她并没有以此独霸皇宠。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承宠过一日。身为皇后,她对待后宫妃嫔极为公正优厚,对待所有的皇子、皇女更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只有关照没有欺凌。
特别是对自己,她的确没有妨碍分毫。
可是。
“是贪念,我猜,她许你的,是皇上的第三任皇后,对吗?”东珠目光凌厉地看着仁妃。
仁妃点了点头:“是,不仅如此,还有我佟家的未来。她说过,会把属于佟家的,还给佟家。”
东珠笑了,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话。
“可怜的锦珍。”东珠亲手扶起仁妃,“有了当年贵太妃的前车之鉴,你以为,她会留着你这个活口吗?”
仁妃惊愕,吓白了脸,浑身战栗着。
“借你之手,除去我,而后,再揭了你的底。那时,你和你的佟佳氏,便再也没有了未来。后宫与朝堂,还是她一人独断。”东珠握紧仁妃发抖的手。
仁妃被点醒,眼前一片漆黑,登时泪如雨下。
“别怕,你和我,都不会死。”这时仁妃在清醒时,听到的东珠最后的一句话。
很快,一场熊熊的大火自承乾宫内殿烧起,整个寝室弥漫在火光之中。接着,太监与宫女们的惊呼声、奔走声、往来泼水救火声此起彼伏。
火光与浓烟中,仁妃被人拼尽全力推了出来。
而那个人却最终消失在火光之中。
几日后,已成残垣的承乾宫旧址上,康熙顾不得脱去身上铠甲,脚步匆匆赶来,面上原本持着得胜归来的欣喜已全然替换成茫然和难以置信。
承乾宫外,跪满了人,众人皆是一身素服,面朝东珠所居的正殿跪拜。仁妃跪在最前面放声大哭,宫内宫外哭声一片。
康熙走过步道,绕过影壁,无视众人,脚步急促地奔向了只剩框架的贞顺明德殿外。
眼前的一切,虚幻如在梦中,若不是殿前的两株梨树,康熙几乎不信一地的瓦砾和焦土就是承乾宫。
“东珠,朕回来了!”
才一开口,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没人应答。
“皇上,都是锦珍不好,若不是锦珍陪着皇后小酌,她也不会喝醉,若没有醉,便不会带倒炕桌上的酒壶和烛台,不会烧到毯子和炕褥…都是锦珍不好,皇后拼了性命,将我推了出来,自己却”
仁妃锦珍痛哭撕心裂肺,声声震耳,一遍一遍刺痛着康熙的心,却也一遍遍提醒他,这是真实的。
他的东珠,从当年一面之后就放在心里的东珠,真的不能再见了。
不管他愿意或是不愿,日后的每一天,终究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狮子般的怒吼。
“不。”
如果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宁愿她没有入宫,宁愿在南苑那日就放她自由。
康熙的心,已裂成千片万片。
自初生时起,他已历过太多的离别与伤痛,幼出天花,养在宫外,如同孤儿,随后八岁丧父,十岁丧母,亲政后又受权臣压迫,不能自已,他何曾有过一日的舒心?
而后纠缠于后宫与朝堂的各种纷争间,苦闷而压抑。
又一次次面临幼子早夭,发妻早亡,紧接着是各处的叛乱与兵祸。
他的前半生,可谓七灾八难,受尽磨砺。
幸而有她,唯独有她。
能够慰藉,能为知己,是以希望,是以喜乐。
而如今,一切都不在了。
上天对他来说,可谓残酷之极。
慈宁宫中,苏麻喇姑急匆匆步入暖阁内:“太皇太后,皇上回宫了,得了信儿就直奔承乾宫,在废墟上足足待了两个时辰。现在,回乾清宫更了衣,宣内务府商量了丧仪之事,更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写祭文。”
孝庄听了,长出一口气:“这就好了!太好了!先前哀家还担心,怕皇上会像先帝一样,为了一个女人悲痛伤身,一蹶不振。如今定了丧仪又写了祭文,就说明他已经认了这个事实,只要认了,这个坎啊,就算过去了。”
苏麻喇姑点了点头,想起东珠,又有些不忍,面上终究是讪讪的。
孝庄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别怪哀家心狠,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处,对皇上好,对她也好。只有这样,朝堂与后宫,才会按部就班,皇上也只有在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之后,才能理智清明,乾坤天下。”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瞥照在承乾宫的残垣断壁上,康熙独立于废墟之上,手中拎着个酒葫芦,一口气猛灌到底。
“东珠,朕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康熙泪流满面,又强灌下一大口酒,随后拿起身旁的一摞祭文,悲伤地看向天边。
“皇后钮祜禄氏。夙承华阀。聿茂令仪。暨正宫闱。做朕良配。履和思顺、端恪本于天怀。体巽居谦、温庄发乎至性。奉两宫之定省、愉婉弥殷。襄九庙之馨香、敬共加笃。依疏服浣、首弘俭朴之风。夜寐夙兴、克佐旰宵之治。五常而仁能逮下。循四教而慎以躬。览史披图、既媲徽于彤管。
“皇后钮祜禄氏,含章蕴美、洵叶吉于黄裳。何图掖殿之旋虚。深痛仪型之永逝。载考追崇之典。式稽节惠之文。谥以尊名、表慈惠爱亲之实。词难罄、兼圣闻昭达之休。懿德聿彰。鸿名无忝。特以册宝、谥曰孝昭皇后。于戏。炳丹青于百代、至行堪师。垂琬琰于千秋、芳规丕著。哀荣斯极。宠命宜承。”
康熙一边如泣如诉地诵读祭文,一边扬手将祭文撒向空中。
一张张写满纪念东珠的祭文随风飘去,越飘越远。
“东珠,朕知道,若你还在,必会笑话朕这祭文写得浮夸过誉,但是这是朕的真心话,朕也想借此告诉世人,朕的皇后钮祜禄东珠有多好。
“东珠,若有来世,朕定与你共赴四海,共享自由,绝不令你有半分委屈和遗憾,下一世的轮回,请你,等朕。”
夜色降临之时,康熙形单影只、心神落寂地走出了承乾宫,承乾宫的大门也就此关闭。
自康熙十二年起,到二十年终,少年天子康熙历时八年苦战最终平定三藩。三藩之乱虽然给刚刚稳定的国家带来了经济和社会的空前破坏,但三藩平定之后,才使清王朝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康熙更是在战后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威望,开始了其一生辉煌而孤独的帝王生涯。而他一生中最心爱的女人,孝昭仁皇后,钮祜禄东珠,则死于三藩战事最胶着的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许多年以后,万圣节的宴席间,孙儿弘历童言无忌:“皇爷爷,在你心中,最爱的是哪个女子?”
康熙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贵、德、宜、良、荣、惠、敏等诸妃,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贵人、答应。
康熙沉默了。
他想起了东珠。
是的,他最爱东珠。
因为东珠的离经叛道应合了他的心意,就像代替他在舒发情怀尽展心意一般。所以,他宠她,偏她,甚至是纵容她,只是他还没想明白,这其实正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
是她,教会了天子作为男人如何去爱一个女人。而她,却在他爱她如命的时候一闪身,永远地走了,走得那样决然。
她走了,他便失去了想要爱的人。
于是,她又教会了他思念。
心心念念,在天子胸怀天下、情系万物苍生原本已经很是拥挤的心里顽固地占据一处别人不能觊觎窥视的地方。
那是天子内心最柔软、最真实之所,那是他特地留给她的。
“当年刘彻给阿娇的,不过一座金屋,而朕留给你的是我心里的温室。”
她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告白,但是他还是说了。许多年以后,当他一个人在她的灵位前,他是这样说的,他也相信,远在天涯的她,一定能听的到。
他甚至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睁大眼睛看着他。
于是,唇边便悄悄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后记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慈宁宫院内,黑压压跪满了人,头排是宗亲近室的各位王爷和福晋,再往后便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
寝殿外间,皇贵妃佟佳锦珍、温僖贵妃(东珠之妹纳敏)、德妃(宁香)、惠妃(纳兰明惠)、荣妃(秋荣)、宜妃、平妃(芸芳之妹婵儿)、悫妃(锦珍之妹)、宣妃以及她们各自的儿女们都跪在地上,小声地抽泣着。
寝殿内室,老迈的孝庄平躺在炕上,气息微弱,仁宪太后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孝庄,一手拿帕子使劲捂着嘴,压抑着悲痛,不敢哭。
康熙坐在紧临床边的圈椅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孝庄。
身穿青墨色袍子的苏麻喇姑静静地跪在炕边,手中捻动佛珠,口念佛号,神态虽是悲痛,却也十分镇定。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突然,仁宪太后惊喜地喊出声:“太皇太后醒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床上的孝庄,康熙更是探身上前。
康熙:“皇玛嬷!”
孝庄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缓缓在仁宪和苏麻喇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康熙身上,淡淡一笑:“吓着你们了?别怕,人总有一死,哀家到这个时候再咽气,也算喜事了,你们谁都不要哭。”
康熙拉起孝庄的手,那手苍老而干瘦。在这刻,前尘往事、怨与恨、矛盾与冲突,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唯有无法抹去的亲情。
康熙语调和缓,极尽安慰:“皇玛嬷,别多想,太医说只是受了寒,服了药发发汗,昏睡两日就会好的。”
孝庄摇了摇头:“皇帝别诓哀家,哀家都梦到他们了,太宗、姑姑,还有宸妃姐姐,他们都跟哀家说了,是时候了。”
康熙眼中一悲,没再开口。仁宪太后却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跪在外殿的妃嫔和院中的命妇们,也都哭了起来。
孝庄眉头微皱。
康熙一双厉目扫向众人:“好好的,哭什么,别惊扰了太皇太后。”
众人止了哭。
孝庄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叫他们都下去吧,就说,他们的孝心,哀家都知道了。”
康熙看向身后摆了摆手,自皇贵妃锦珍、温僖贵妃以内所有嫔妃都退了出去。
孝庄看向仁宪和苏麻喇姑:“你们也出去吧,哀家有些话,想对皇帝一个人说。”
苏麻喇姑扶着一脸悲伤的仁宪太后退了出去,若大的殿中只剩下孝庄和康熙二人,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却都颇有意味地苦涩地笑了笑。
孝庄:“咱们祖孙俩,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独在一起说话了?”
康熙脸帘低垂,颇为自责:“是孙儿不孝,总顾着前朝的事,疏怠了皇玛嬷。”
孝庄微微一笑,眼神迷离而伤感:“那一年,你皇阿玛走的时候,我哭得什么似的,你一个小人跑来给我擦泪,说皇玛嬷别哭,皇阿玛走了,还有孙儿啊。”
康熙感动莫名,紧紧拉住孝庄的手,悲从心起:“皇玛嬷!”
孝庄缓了片刻,上一口气儿,继续说着:“再后来,是你额娘病故,你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呢,就抱着你,给你擦泪,说孙儿别哭,没了额娘,还有玛嬷疼你。”
康熙闻之哽咽:“是,皇玛嬷不仅疼孙儿,还辅佐孙儿成为皇帝,君临天下。皇玛嬷不仅是孙儿的亲人,还是孙儿的恩人。”
“哀家知道,你额娘的死,是咱们祖孙俩难以逾越的坎,可是哀家想告诉你,那,不是哀家做的,你可相信?”孝庄眼中含泪切切地看着康熙。
康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不是孝庄所为,那么会是东珠说谎,这个结果他更不能接受。
“是贵太妃。”孝庄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是她在布局,为的就是让你我成仇啊。”
一语即出,康熙立时恍然所悟,的确,当是贵太妃所为,如此,一切明了。
他看向孝庄,有些不忍,更有些惭愧。
“你不必自责,我布木布泰,从科尔沁贝勒布和的次女成为大清帝国的太皇太后,这一路上,的确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冤。”孝庄笑了。
康熙摇了摇头:“孙儿明白,一将成名万骨枯,皇玛嬷辅佐三朝帝业之艰辛,这岂是简单的是与非能分辨的。孙儿不知其他,孙儿只记得,八岁丧父、十岁丧母的孤儿玄烨,在皇玛嬷的帮扶下,一步一个坎,连滚带爬,风里雨里的,才一路闯过来。所以,于大大清,于孙儿,于爱新觉罗氏,皇玛嬷居功至伟,功得圆满。”
孝庄仔细凝视着康熙,见他神色真挚,所言皆为肺腑,越发舒心地笑了:“得皇上如此评价,我这一生,的确可算得圆满了。如此,也是时候,该走了。”
康熙神情一紧:“皇玛嬷,你别说这样的话,孙儿昨日带着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坛,祈告上苍,就算折损自己的寿命也要给皇玛嬷延寿!”
孝庄既欣慰又苦涩:“好孙儿,你的孝心,皇玛嬷知道。可是这次,皇玛嬷真得走了,临走前,有件事要交代,皇帝务必要应允。”
康熙忍着悲痛:“皇玛嬷请说,孙儿一定竭尽全力。”
孝庄一脸正色,说出盘旋在心中数十年的愿望:“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
康熙怔愣:“皇玛嬷不跟太宗皇帝合葬吗?”
孝庄点了点头:“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若为了面子,尽可公告天下,就说我心恋你父皇和你,不忍远去,就在孝陵近地择吉安厝就是了。”
康熙踌躇着:“皇玛嬷有个问题,孙儿一直想问。”
孝庄心如明镜:“你想问,当年,我和多尔衮是爱情还是利用?”
康熙点头。
孝庄面色一黯,眼圈泛泪:“是啊,到底是爱情还是利用呢?就像你和赫舍里,虽源于利用,但到底还是有了感情。”
康熙面露疑色:“那后来”
康熙所指的是,对大清有定国开基之功、对父皇有拥立让位之恩、与太皇太后有情有义的多尔衮,为何在死后背负谋逆之名被掘坟抄家。
“后来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你父皇的威仪,为了皇权一统,龙御天下。这件事上,终究是我对不住多尔衮”孝庄摇了摇头,一脸悔意。
康熙:“孙儿明白了。所以,你不入太宗的皇陵,不与太宗合葬。”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丈夫活,为儿子活,为孙子活。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以后,在另一个世界,我想由着自己。”孝庄说着,从枕边扯出一件旧衣,“这是许多年前,他的一件旧衣,哀家希望,能带着它进入地宫。”
康熙强忍着泪:“皇玛嬷放心,孙儿一定照办。”
孝庄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的同时已然灯尽油枯,她努力从干枯的唇边挤出一丝笑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握住康熙的手,“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陪在你身边的亲人总会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将离开,皇帝,原本就是孤独的人生。孙儿啊,你承了这个位子,即使再孤独,往后,也要从容地走下去。”
康熙泣泪:“孙儿明白,孙儿一定做到。”
阴郁的天空中,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皑皑的白雪将整个紫禁城浸染得白茫茫一片。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辅助三帝的大清太皇太后孝庄走完了她传奇而跌宕的一生,享年七十五岁。
正如孝庄所言,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历经磨砺、独自体会帝王孤独的康熙经历了红尘炼心、庙堂浴火后越见从容,终成一代明君。
一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