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玛法过世的时候,皇上和太皇太后赏的,臣妾与臣妾的家人商量过,愿把它捐出来,一同赈灾。”

皇上浓翘的长睫微微颤着,掩盖了眼中的锐利与疑虑,往日里肃穆如寒星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如阳光下的漾漾春水,可以将万事万物沉醉融化其中。

这样一双俊目含着仿佛此生也化不开的浓情厚意,那样定定地注视着赫舍里,倒让赫舍里的脸越发红润。今晚的赫舍里烟眉秋目,凝脂猩唇,少了平日的端庄雍容,多了几分瑰丽妩媚,特别是那分含羞带怯的一低头的温柔,着实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动。

康熙不由伸手将赫舍里揽在怀里。

春禧默默退下,自她以下,这寝宫里服侍的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康熙轻抚着皇后的肩:“削减月例,你不怕她们说你苛刻?”

赫舍里轻声说道:“不怕。”

康熙的声音越发轻柔:“献出你玛法过世时的抚恤银子,就不怕天下人说你不孝?”

赫舍里依然说道:“不怕!”

康熙淡淡一笑:“也许,有人会说你沽名钓誉。”

赫舍里抬起头,对上皇上的眼眸:“别人怎样说,臣妾都不会在意,臣妾只在乎皇上如何看待臣妾。”

四目相对,康熙的龙目闪着耀眼的光泽,仿佛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喜怒哀乐,他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赫舍里,那目光中闪过怀疑、阴影、寒星。

“若是朕也疑心于你呢?”康熙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孤寒,仿佛一切皆被怀疑,龙目炯炯,天子威仪瞬时让人感觉凛然莫侵。

赫舍里依旧是柔柔地看着皇上:“人前强言欢笑也好,人后独自垂泪也罢,只要皇上好,芸芳便好。”

康熙怔愣着。

皇后浅笑中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芸芳并不完美,为了皇上,芸芳要变得完美;芸芳并不大度,为了皇上,芸芳要成就大度;芸芳不会忍耐,为了皇上,芸芳要学会忍耐、学会克己。芸芳害怕孤独,但为了皇上,芸芳守得寂寞。一切,只求皇上,不要嫌了芸芳、厌了芸芳。”

她的眼中含着点点的泪光,但是唇边却展着极美的笑容。

这让康熙很是震惊,在这一瞬,他的心仿佛被赫舍里芸芳轻轻叩开了一道缝隙,他正犹豫着是否让她进来,于是他叹了口气:“想要完美、想要大度、想要忍耐,须知这一切的背后浸润的正是不为人知的苦楚。”

“妾之所愿,无怨无悔。”她珠华内敛,双眸含情。

这份情,实在让少年天子难以承载。

“皇后!”他将芸芳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身子,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皇后又清减了许多。

也许皇玛嬷是对的,他不敢去想,在这后宫之中,皇后之位,如果不是她,若换作妍姝或者东珠,他是否能这样省心?

怀里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大清的皇后,赫舍里芸芳。

而自己作为男人,可以不爱芸芳,但作为皇上,却不能不要这个皇后。

这样的女子,即使你不爱她,不怜惜她,但是你却不能无视她、遗弃她。

第九十章 暗夜惊雷添新怨

康熙六年的秋天,气候与往年相比有较大的不同。原本应当万里无云的晴空仿佛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黑布,阴沉沉的,闷热难挡。

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守着自己的屋子,几乎足不出户,宫人们不停地为主子扇着扇子,而自己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让人很是难挨,有些体弱的宫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被外面的热浪一袭,竟然会突然晕倒,而有些彪悍的便舀了凉水往额头和手臂上淋湿,甚至索性把冰帕子顶在头顶,这样的天气仿佛只有泡在水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坦。

福宜斋,小小的院子里借着一面院墙,扎了几根木桩,支起两挂草席子,席子下面是一张小小的桌子,宁香正在这里临字。

而不远处的小厨房里,挥汗如雨一手叉着腰、一手搅着汤羹的正是东珠。在她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黑漆漆的汤水,里面漂着些山楂、乌梅、陈皮之类的碎果干。东珠从案上一个打开的罐子里,用勺子舀了一勺甜甜腻腻的液汁,便往碗里洒去。然后便要伸手去端那口锅,手却不经意地被烫了,吃痛地叫了起来。

“二哥,你看咱们每次来这儿,都能看到稀罕事儿。”身后响起常宁的声音。

东珠转身,果不其然,是常宁和福全。

“裕亲王祥瑞,五爷祥瑞!”宁香赶紧行礼。

常宁仔细打量着宁香,倒把宁香看得有些发慌。

“爷得好好看看你这个小丫头有什么能耐,让主子帮你干活,你倒知道躲清闲!”常宁说道。

宁香傻了眼,立即跪了下去。

东珠:“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吓她!”

常宁笑了,把宁香拽了起来:“我逗她玩呢!”

福全则不声不响将火上那口锅端了下来,放在边上的青石板上凉着。

常宁凑了过来,闻了又闻:“今儿又鼓弄的什么啊?”

东珠看着宁香:“还不快去给两位爷把井里冰镇的酸梅汤端来。”

“是。”宁香麻利地下去。

“请吧。”东珠在小桌前席地而坐,福全与常宁也坐了下来,宁香很快端来三只粗瓷碗,红漆漆的汤汁看着很是与众不同,却让人难有食欲。

常宁皱着眉闻了闻:“什么东西?怪模怪样的!”

东珠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我独创的冰镇酸梅汤,最是去暑,如今这天气,若没有它,我是活不下去的。”

福全看着她,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额娘也说这汤消暑甚好,多谢你日日送去。”

东珠仰着脸,很是得意:“不必客气。若没有你额娘的照顾,我又上哪里淘这些做吃食的材料呢?正是饮水思源,我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常宁听了,自是撇了撇嘴:“我对你也很好,也常给你送东西来,怎不见你念我的好,也孝敬孝敬我!”

东珠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哪次来,没占了便宜走,连吃带拿,还好意思说,还让我孝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长嫂如母,该你孝敬我才是!”

常宁也回了一个白眼给东珠:“还长嫂如母?哪里来的混话!你又不是我正经嫂子。好意思占我便宜!”

东珠听了,也恼了,随手便把常宁面前的那碗汤一泼,倒到了地上。

常宁很是意外,腾地站起身跺着脚:“你这人,怎么说急就急!这汤我才喝了一口,味道怪好的,你怎么就给倒了!”

福全拉了常宁坐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给了常宁,这才消了他的火。

三人不语,天色却越发阴沉起来。

远方仿佛有雷声传来。

东珠不禁叹了口气。

常宁:“好端端的,又叹什么气?”

东珠道:“这样的天气,怕是非要几场大雨才能缓开。本来今年黄河、长江应该固堤,可是这银子没批,自是没开工。这若再赶上大雨,万一决了口子,怕是两岸百姓又要受苦了。”

福全听了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天色。

常宁却是不信:“咱们这儿阴咱们的,管那百里、千里之外的黄河、长江做什么?再说了,人家指不定现在正艳阳高照呢,你也太杞人忧天了!”

东珠看着他,一脸忧虑:“五阿哥,听你这话,东珠还真为你担心,难不成这一生你真就做个富贵闲人罢了?怎能说出如此无知之语呢?你还真以为一片云便是一阵雨,这天气只是一城一池的?”

常宁看了看福全,福全略一愣神:“今日在殿上,河道总督再次奏请拨银两筑堤,但辅臣们认为如今已经入秋,雨季已过,筑堤之事不急在一时,又给驳了。”

“那皇上怎么说?”东珠一脸急切。

福全道:“皇上问了钦天监,钦天监监副吴明说近日京城西北将有雨情,但黄河、长江汛期已过,不会再有大的雨事,所以只需京城永定河再做固防即可。”

东珠摇了摇头:“吴明吗?若是南怀仁如此说,倒可放心。偏是吴明,倒也罢了。”

常宁纳闷:“南怀仁?你痴了吗?那些洋夷自‘天算案’起,受汤玛法连累,现在不是死了就是避了,哪里还能御前当差?就算能当差,他们说的话,更是没人听。”

仰望着天色,东珠很是失望,沉默良久之后才一脸漠然说道:“罢了,这天下,不过是皇上的天下,我又操的什么心?”

福全神情冷郁,听了东珠的话,也不答言,偏常宁笑了:“就是,你多省心啊。你可知道坤宁宫里,我那位正牌皇嫂,如今忙得什么似的,又是削减月例银子,又是俭省宫中用度,真正劳心劳力为皇上分忧。”

东珠听了,冷冷一笑:“好一位贤后。”

常宁端起碗来,将汤水一饮而尽:“是吧,连你也这样说,宫中上下如今都这样说呢!”

东珠摇了摇头:“没用的!”

“啊?”常宁仿佛没听清。

东珠提起笔,在纸上写着:“陈皮三两、乌梅半斤、甘草一两、板蓝根二两、金银花…”

写过之后,将纸递给福全。

福全微微一愣。

东珠笑了笑:“你先收着,迟早有用。”

正说着,天边忽地腾起一道电闪,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惊天响雷,随即罩在天空中的黑幕像是硬生生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大雨仿佛倾泻一般突然便倒了下来。

福全立即起身用自己的衣袖为东珠挡雨,护着她进了屋,又随即冲进雨中拉起常宁向前院跑去。看着福全与常宁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东珠突然觉得,这深宫之中多少还是有些温情的。

入夜,已经连着下了十来日的大雨竟然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整个紫禁城内静悄悄的,除了哗哗的雨声,听不到半点其他的声音。宫径、甬道上除了偶尔经过一队、两队穿雨衣戴雨冠的侍卫换防,再没有半个人影。

慈宁宫的佛堂内仍然灯火通明,太皇太后孝庄虔诚地佛前敬香。苏麻喇咕从外面急匆匆地入内,素言与素问赶紧上前扶起孝庄。

太皇太后的规矩,佛堂内,只礼佛,不问他事。

看苏麻神色,自然又有要事回奏,于是近身宫女素言与素问自然是立即扶着孝庄出了佛堂来到寝宫,侍候太皇太后坐在炕上,又倒了热茶,素言与素问这才退下。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孝庄扫了一眼苏麻,面露不悦。

苏麻压低了声音:“乾清宫那边,皇上和螯拜又起了争执。”

孝庄眉头微皱:“这一次,为的又是什么?”

苏麻叹了口气:“为着户部的事,依着皇上的意思,户部这批银子要先紧着治水,鳌拜与议政王会议却是要先拨给三藩和八旗做军费,原本两下里僵着,皇上说择日再议。可是户部却依着鳌拜的意思已经先拨了出去。皇上自然恼怒,只得将皇后捐的内孥银子给了工部筑堤。也不知工部这差事是怎么办的,如今京城连日大雨,永定河决了口子,西边淹了好大一片。他们不急着抢修却只一味瞒着。皇上今日和裕亲王微服,原本要去京南大营巡视,正好在路上看到逃难的灾民,这下可不急了。当下就要拿了工部尚书问罪。可是…这工部尚书玛迩赛,原是鳌拜举荐的,所以这不是又扛上了吗?”

孝庄目光冷漠:“这玛迩赛,不仅仅是鳌拜举荐的,还是他家的亲戚,自是动不得的。”

苏麻心底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太皇太后,还是年轻的皇上,只觉得这朝中的事情就像近日的天气一样,阴郁、沉闷,又无边无尽,理不清个头绪。

正思忖着,又见素言入内。

素言为人行事果真应了她的名字,平日里是最少说话的,进前也只回了一句:“太皇太后,坤宁宫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听着很是陌生,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苏麻便代为解释:“自桂嬷嬷走了以后,坤宁宫的管事嬷嬷便出了缺。太皇太后恩典,让皇后自己定人,也可从娘家选送。可皇后说了,以后各宫妃嫔不论品阶,只要入了宫,这奶姆、嬷嬷、贴身侍女都按宫里的规矩,不得从本家派人。所以便依着规矩,由奴才和宫正司一起为坤宁宫选人。这高佳氏,以前服侍过静主子,是个妥帖的。”

“高佳氏吗?听你这样说,倒有些个印象。”孝庄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吧。”

素言默默退下,不多时,进来一位身形健硕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很是精明麻利。此人正是坤宁宫管事,高嬷嬷。高嬷嬷一进前,便郑重行礼:“奴才高佳氏,请太皇太后金安。给太皇太后报喜。”

孝庄心头一动,随即明了:“可是荣常在生了?”

高嬷嬷回话:“回太皇太后的话,荣常在晚膳之后便有了动静,如今已安置在产房,宫正司、太医院都在跟前侍候着。皇后娘娘特命奴才前来向太皇太后报喜,并说更深了,雨夜滑,还请太皇太后留在慈宁宫安心静等消息便是。”

孝庄听了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这是皇上的头胎,顺顺利利的才好。”

苏麻则喜滋滋立即命人收拾东西,看意思像是要去坤宁宫探视,孝庄冷不丁瞧了她一眼,苏麻像是被雷劈了,怔在当场。

孝庄又瞧着高嬷嬷:“你去回皇后的话,就说有她在,哀家自是极放心的,如今天晚了,哀家就不过去了。”

高嬷嬷立即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孝庄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皇上可得了信儿了?”

高嬷嬷道:“是,皇后也一并派人去乾清宫和慈仁宫报喜了。”

孝庄瞅了一眼苏麻:“去把那柄金玉如意拿来,给高嬷嬷带回去,就说哀家知道荣常在生产辛苦,只是这雨夜湿气重,怕生产更添艰难,拿这柄如意搁在产房里头,给她保平安。”

苏麻听了,立即下去照办,行动间心思已然转了千次。太皇太后果然心思缜密,虽说荣常在所生的是皇上头胎,可是毕竟荣常在身份低微,以太皇太后之尊,是断断没有亲自去探望的规矩的。不仅如此,就是自己这个慈宁宫管事,由于在很多场合一言一行就代表着太皇太后,所以也是去不得的。

然而若不去,又怕皇后因此轻视荣常在,太医院和宫正司的人再因此看人下菜碟。赶上今夜雨大风急,时令不好,若是就此弄出岔子,这生产不顺利事小,出了人命事大。所以拿这一柄玉如意,便提醒了所有人,这个孩子,太皇太后还是在意的。

只一个物件,一个行为,却藏了多少念头在里面。这样的心思,自己怕是永远学不来的。

苏麻喇姑心底叹息,外人都道太皇太后高高在上,是大清后宫说一不二真正的主宰,就是朝堂上的多少大事也是她运筹帷幄暗中把控的,可是谁又知道这耗费了她多少精力多少青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点不由人。

心里胡乱想着,手上却依旧麻利得很。苏麻喇姑给高嬷嬷打点好,又亲自送她出去,再回到近前时,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苏麻小心翼翼想要熄了灯,却听太皇太后懒懒地说道:“这灯,留下两盏,你当我今夜真能睡着?”

“太皇太后。”苏麻有些失神儿。

“苏麻,你说这孩子来得,是不是个时候?”太皇太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梦语。

苏麻有些不敢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只好仔细自己的言辞:“今年皇上才刚亲政,若能得个大阿哥,自然是好的。”

“可是赶上这么个时节,又是风又是雨,永定河才刚决了口子。怎么想,这都不是祥瑞之兆。”太皇太后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在苏麻耳中听了,却如同雷鸣。

她竟然失神儿地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后的意思,让她心惊肉跳,她猛然才想起,荣常在能怀上这个孩子,原本就是逆了太皇太后的心思。在这宫里,逆了太皇太后心思的孩子,这结果,有几个是好的?

她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依旧白皙,可是分明沾染着鲜血,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起一个粉妆玉琢的瓷娃娃的脸,四阿哥,那是四阿哥啊。

她紧咬着牙:苏麻喇姑,你还要再作孽吗?

于是,她挺直腰背,很轻地说了一句:“奴才记得,那一年在奉天的永福宫里,也是这样一个黑漆漆的雨夜,咱们的福临降生了。”

果然,倚在炕上仿佛睡熟的孝庄猛地坐了起来,她直愣愣地瞪着苏麻,目光如箭。是啊,福临当时也是生在这样一个雨夜,那时自己的夫君、大清朝皇帝皇太极正宠着姐姐海兰珠,哪里顾自己的死活,整个永福宫像冷宫一样,就是那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自己拼了命才诞下福临,可当时不也被人讥笑说是兆头不好吗?

孝庄怔愣着,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滑过,心痛极了。

苏麻喇姑的头几乎紧紧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她一向嘴笨,但并不表示她不知道该怎样来提点主子,这一句话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这句话让主子想起往事而难过,但此时为了这个孩子,苏麻喇姑铁了心,豁出去了。

这时,天际边一道闪亮划过,明晃晃地让人心惊,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响雷,仿佛要将这人世间一切的污垢吞噬干净。

外面风急,雨急。

雨水拍打在新糊的窗纸上,啪啪的,让人胆寒。

孝庄的神情,仿佛因为这一个响雷有些改变,她缩了缩身子,苏麻喇姑赶紧站起身拿起锦被为孝庄盖好。冷不丁,手却被孝庄紧紧抓住。“承瑞,如果是个阿哥,就叫承瑞吧。”

苏麻喇姑很是意外,泪水不经意间淌了出来,她呢喃着:“承瑞,承瑞,真是个好名字!”

第九十一章 初生子承瑞天下

京西永定河畔,一眼望去,道路如渠,田亩成湖,四下里都是积水,满目疮痍间尽是肮脏。

连日来的大雨冲走了房屋、牲畜,也令百姓流离失所。不仅如此,刚刚加固的河堤亦被冲毁,虽然有工部派出的匠人在紧急抢修,但是沙石、埽工累积的速度似乎永远也赶不上河水上涨的势头。

站在一片泽国之中,少年天子的心如同阴沉的天气一样晦暗。失去家园的百姓在较高的地势上席地而坐,无奈而又无助地仰望苍穹。他们几乎是浸泡在泥泞的积水中。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哭声,那是对亡者的追思,那更是对掌权者的声讨。

天子仿佛怒了,他用力推倒身后为他挈着大伞的太监,就让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雨水一下子拍打在他的脸上,浸湿他的衣袍。凉意,来得很是极致。

执伞的太监不知所措,战栗着跪在雨中。站在天子身后的福全,从他手中接过大伞为天子挡雨,天子怒极,刚要再推,回首看清正是福全,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便哽咽着:“二哥,朕好无用!”

“此是天灾,皇上无须自责!”福全一如往昔的冷静,他的脸上是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淡漠,但袖中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隐忍。铁血丹心,每一个铮铮男儿都有的,他自当也不例外,只是他要比常人更懂得隐忍。

“天灾不假,可这也是人祸!”天子怒了,“如今咱们看到这里,已经是一片疮痍,晨起在朝堂上闻得河道总督杨茂勋奏报,说黄河桃园南岸烟墩决口,水入洪泽湖,冲毁堤坝三百余丈,沿河三十个县尽受水灾,其中以高邮县受灾最为严重,洪水高达二丈,城门堵塞,淹死百姓数万人。数万人啊,二哥!两个月前,杨茂勋就奏请固堤…这个月又连着上了三道折子!若是朕当时允了,这数万人必不会死!”

“皇上,今年雨水大,这永定河前几日也奉旨刚刚加固过,不是照样决了口子吗?可见,天灾面前,人力是多么的渺小,皇上就不必过忧了。”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玛迩赛。

康熙盯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戏台上的一个丑角,或者是地宫中的一个夜叉,猛地跳出来,碍眼得狠。

康熙冷冷的,一言不发。福全却令人意外地走上前去,一把拎住玛迩赛的官服领子,以手钳住他的脖子,双臂发力,玛迩赛竟然身子不稳,一时间双脚离地,整个人几乎被福全拎了起来。

“裕亲王,裕亲王,有话好说,好说!”玛迩赛在突然的变故中竟然还能保持着谄媚的笑脸,但却让人更觉得恶心。

福全将玛迩赛丢进灾民当中:“这话,你跟他们说去。你是工部尚书,你若好好办差,刚加固的河堤怎么可能决了口子?同一期的工程,京西大营马场的围墙怎么没被洪水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