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让跟,难道就果真没人跟着?”太皇太后脸色稍紧。
“顾总管命李进朝悄悄跟着,今儿侍卫营当值的是索大人,索大人得了信儿便同曹寅也都带人远远地跟着。”素言又道。
“可知皇上去了哪里?”苏麻喇姑不禁插嘴。
“这还用问吗?”太皇太后将茶杯放下,目光一凛,“自是景山。”
素言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说得极是,皇上正是去了景山。”
“就这些?”太皇太后盯了一眼素言。
“就这些,太皇太后放心,若再有消息,奴婢必当马上来报。”素言回话甚是得体。
“好了,你去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是,奴婢告退。”素言退了出去。
“遏府有消息吗?”太皇太后又问。
苏麻喇姑没急着回话,让屋里的人都退下,又侍候太皇太后躺了下来,自己坐在炕边这才说道:“遏必隆原本在府中上下封了口,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特别是要瞒着遏夫人。是乌尤将此事透给二格格,又经二格格的嘴说给遏夫人听,果然遏夫人当时就慌了神立即入宫求情,谁承想正赶上早朝散朝,又被遏必隆拦下。遏夫人回府之后一通大闹,人也昏了过去,府上又请了大夫,偏巧咱们派去传话的人在这时候把话递了进去。这还了得!如今那遏府已乱了套了!”
“乱?现在才乱?”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会咬人的狗最是不叫的。这遏必隆,还真是哀家小瞧了他。以往总觉得鳌拜跋扈、难缠须小心防着,如今看来真正可怕的人倒是他。”
“亲生骨肉获罪受死,他不来求情,也许是忠厚本分到了家。”苏麻喇姑总觉得遏必隆不是那样油滑藏奸之人,“当年先帝也说他是最可信赖的。”
“先帝看人的眼光,也就罢了!”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聪明的人并不可惧,聪明又能忍耐的人才是让人惧怕。原本简单的办法就可以实现的目的,他不去做,你说这是为什么?”
苏麻喇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因为他比旁人聪明,他看到的更远更透,所以他可以忍耐、可以放弃眼前。”太皇太后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思索。
“太皇太后。”素言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进来。”
素言入内,面色大变。
“什么事?”
“景山…传来消息,说是…诈尸!”素言再三定了定神,“昭妃娘娘活过来了!”
“什么?”一向镇定的苏麻也惊愕住了。
“宫正司的人就在外面,是否宣她们进来回话?”素言低着头,惴惴不安。
“叫她们进来。”太皇太后立即坐了起来。
苏麻喇姑上前赶紧帮太皇太后挽了一个常髻又披了件衣服,太皇太后在外间宝座上刚坐好,宫正司进来回话的鲍司正已然入内。
“回太皇太后的话,刚从景山传来消息,昭妃钮祜禄氏还阳,齐宫正命奴才特来禀告,请太皇太后的示下。”鲍司正跪下回话。
“还阳?可是真的?”太皇太后问。
“真真切切,当时皇上就在此间,更是亲眼目睹。”鲍司正心里也觉得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刻意让自己态度从容些,以免在太皇太后面前失了仪。
“齐宫正是何态度?”太皇太后再问。
“齐宫正说,凡宫正司所接手的案子,任何人因一案只刑罚一次,如今刑罚已了,这人即使再活过来,那也是她个人的造化,与宫正司无关。宫正司不会再罚,所以明天就会将人送回来,一切由太皇太后定夺。”
鲍司正说完,低头俯拜,等候懿旨。
太皇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手中捻着那串佛珠,半晌无语。
而鲍司正就那样恭敬地跪拜着,等候着。
“既然如此,死罪已罚过,这罪便减去大半,只是也不能就此了了,就让她入咸安宫静心思过吧。”良久之后,太皇太后才开口说道。
“是,奴才就此回话!”鲍司正恭敬异常地退了出来。
当室内只留下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两人的时候,苏麻喇姑看到太皇太后的面色忽阴忽晴,不禁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太皇太后终于露出笑颜,“好个齐佳裕德,果真没有令哀家失望!”
“怎么说?”苏麻顿感莫名。
“兜了一大圈,她又把这道难题重新抛给哀家,在皇上或是遏必隆面前,是要当个好人还是歹人,让哀家自己决断,她倒是撇了个干干净净。如今这宫正司的威信也树了,人情则半分也没得罪。好好好,也难为她了。”太皇太后笑容收尽,眼中竟然有些苍凉,“这宫里果然还是聪明人多。”
不知太皇太后是褒是贬。
苏麻喇姑在心底暗暗叹息,这事情从初起到现在,仿佛被逼入死角不得喘息又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谁又能说得清?
此时此刻,凄风苦雨的遏必隆府也随着东珠的还阳迎来片刻晴朗。
遏夫人靠在遏必隆的肩头,眼中虽然早已止住了泪,可是却忍不住悲凄哀伤。“老爷,不如我们退下来吧。”
“退?退到哪里?”遏必隆拉着夫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抚着。
“你退政吧,我们离府住到西郊的园子里去。再不然,咱们举家迁回奉天去。不论到哪里都好,咱们不在京里待了,离开这是是非非的天子脚下,你也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
“我的傻夫人,哪里是咱们想退就退了!”遏必隆叹了口气,“眼前的人和事,你怎么就没看到?那苏克萨哈倒是想退,退成了吗?”
“那还不是鳌拜与他有私仇?咱们两府又没有间隙,你若退了,他还能如此待你?”遏夫人不解。
遏必隆苦笑着:“如今在皇上和太皇太后眼中,咱们与鳌拜又何分彼此?若是我退了便是与他决裂,置他于不义,你说他会如何待我?”
“那干脆说服他,你们二人一起退了,彻底归政给皇上,你们得个清闲,皇上也得安心。”
“退?恐怕死都不得安宁。想想多尔衮!”遏必隆叹了口气,“古往今来,这辅助幼帝的托孤大臣最是一份苦差事,得了这差事,怕是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揽权弄权,外面的场面就压不住,压不住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就会窜出来,国家吏治经济就会乱了,百姓也没有好日子过。可是若是揽了权主了事,在天子眼中又有僭越之嫌,又必除之后快。不管是贤是忠是奸是佞,只待皇上重掌大宝,必要先扳倒辅政大臣,如此才能令朝堂一心,万方臣服。”
“那便没有出路吗?”遏夫人苦闷极了,“如今咱们在外面还如此憋屈,想想咱们的东珠…”
遏必隆拍了拍夫人的手:“如今,或许能解这死局的,正是咱们的东珠。”
“什么?”遏夫人瞪大眼睛看着遏必隆,“何意?”
遏必隆摇了摇头:“你以为东珠的事,就是偶然,是天意?”
“不是吗?我猜一定是额娘在天上看到咱们东珠受苦,她最疼东珠,所以一定是她想法子护佑了东珠,咱们东珠才逃过一劫的。”遏夫人切切言道。
遏必隆抚须而视,对着遏夫人的眼睛,四目相对,省去无数赘语。
第八十六章 玲珑心思冷宫藏
午后,福全与常宁一道来到咸安宫探望宁太妃董鄂氏。太妃见到亲生儿子自然十分宽慰,拉着福全叙着亲情,又让宫女上点心和果子,正是一派母慈子孝、融融之态。
常宁则借故开溜,从宁太妃所居的殿阁绕到后面,远远地便看到“福宜斋”,这里似乎许久没有人住了,墙体与门窗的颜色都很旧了,窗纸也都残破了,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与藤萝,却无应季的花卉,院前的假山盆景中间还裂了一大块,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常宁绕到门前,心里正在犯疑,冷不防听到有女子读书的声音。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吹我裳?”
那是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大声诵读,但听上去却懒懒的,就像儿时尚书房里的师父让自己大声诵念《论语》一样,自己虽不想读却还偏要读,于是只能带着三分怨、三分气、三分懒地读出来。
常宁探着头一看,不由笑了。
只见屋里的女子顶着乱乱的发髻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如银盆一般大小的大扇子呼呼扇着风,一面用笔在墙上写着诗句。
有趣的是,那笔上并没有蘸墨,写在墙上的字也是淡淡的,很快便看不清了,原来她的笔只是在桌上放着的半碗茶里吸了茶水,然后写上去的。
“玉簪微醒醉梦,开却两三枝。
初睡起,晓莺啼。倦弹棋。
芭蕉新绽,徙湖山,彩笔题诗。”
待一首干了,她便又写上一首。
“这诗的意思甚是好玩,只是以前没听过,可是你自己诌的?”常宁脱口问道。
“李世民的诗,你都没读过?”硬生生地脱口而出,待东珠停笔回首,两人皆吓了一跳。
“五爷?”东珠愣了。
“是你?真的是你?”常宁拍手笑道,“你真有趣!”
“哪里有趣?”东珠看着常宁,略有歉意,“真对不住了,原该给五爷奉茶的,可是如今我这儿最后半盏茶都润了笔了,没的喝了,您且随便坐吧。”
常宁环视室内,桌椅家具还算齐全,只是那椅子上的土看着倒有二寸厚。
“怎么?嫌脏?”东珠扫了他一眼,自己倒先坐了下来。
“你,你,你?”常宁瞪大眼睛,“你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既来之则安之。”东珠笑了笑,拿起桌上一块剩下的糕点咬了起来,那糕点上的酥皮早已掉光,看上去也是又厚又硬,想来也是剩了些时日了。
常宁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东珠:“这屋里这么脏,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
东珠反问:“我为什么要收拾?收拾了还有意思吗?我本就是来受罪的,若是这里打扫干净了,再得几个宫人服侍,这还算待罪幽禁吗?”
“那,那也没必要这样吧?”常宁看着东珠,“你看你,这头发也未梳,这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的,这脸似乎也没洗干净呢!”
“那又如何?”东珠笑嘻嘻地看着他,“管那些做什么?我只乐得个自在。倒觉得现在比当初在承乾宫里还要好。”
正说着话,只见外面又来了人。
是福全寻了过来。
“五弟,你怎么在这里?”福全见了东珠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裕亲王太多礼了,东珠可不敢受。”东珠回了礼,依旧坦然坐在那里,“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也没法招待两位爷,若是不嫌弃就坐一坐,若是觉得不便,就请回吧!”
“嘿,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撵人!”常宁嗔怪道,“这是咸安宫,不是皇上的后宫,虽说我们是皇子,后宫得避讳,但这咸安宫还是能来的。”
“既如此,就自便吧。”东珠笑了笑,把目光投向福全。
这还是东珠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福全。福全高大魁梧,结实的臂膀、挺拔的身姿、隆起的胸肌…威猛、孔武,在他身上承袭着白山黑水的滋养,是最纯正的满族男子的代表,如刀削冰刻般造就的棱角分明的五官散发着灼人的阳刚之气,这原本是上天造就的巴图鲁。
只可惜。
那微蹙的浓眉下面,那双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让人望去,不得不黯然心悸。
“皇阿玛,儿子长大以后愿当贤王”。
东珠耳边仿佛传来一声稚嫩的语句,那是幼时福全对先帝说的,对比三阿哥玄烨“必当明君”的豪迈,竟显得是那样的谦和与卑微。
小时候听到这段传闻的时候,东珠曾经问过玛嬷:“为什么二阿哥说愿当贤王?皇上的儿子,总该存着一个天子之梦啊?”
玛嬷抚了抚她的头:“那是因为二阿哥自己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当上天子。”
“为什么?”东珠不明白,二阿哥比三阿哥大,二阿哥的额娘虽然位阶没有三阿哥额娘高,但是二阿哥的额娘是正经的满人,是董鄂氏,而三阿哥的额娘不过是汉军旗的佟氏,还是当年自明军投降过来的。
玛嬷叹了口气:“因为二阿哥生来,便有眼疾。”
“眼疾?”东珠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对上福全的眼睛,虽然他站在日光里,因整个身子背着光,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很不真切,但是东珠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看起来波澜不惊,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是上了锁的窗子,关得紧紧的。
是那一只。
东珠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炎炎的天气里竟然有些冷意,那便是“义眼”吧,虽然做得精巧,但若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福全注视着东珠,她仿佛早已忘记儿时的陈年旧事,所以才会这样吃惊地看着自己。从小他就嫌恶别人这样看自己,可是今天,他心底没有嫌恶,反而有丝丝温暖,她终于还是关注到了他。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着,环顾室内,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会同额娘说,一会儿派两个人过来帮你收拾一下。缺些什么也尽管跟额娘说。”
东珠仿佛还愣在那里。
福全说着便看了一眼常宁:“走吧,这里虽是咸安宫,但咱们仍要回避。”说罢,福全拉着常宁向外走去。
东珠这才回过神来:“裕亲王好意,东珠心领,只是莫给宁太妃找麻烦。斯是陋室,心清则人清。我亦自在如饴。”
福全身形微顿:“知道了!”
常宁却是莫名。
晚间,东珠打水回来,发现屋里还是被人收拾过了,至少被褥寝具换了新的,家具也擦过了,难得的是桌上放了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和些许的宣纸。
坐在桌前,以手撑头愣愣地发呆,这一次,这田螺姑娘又是谁呢?
转眼又过十来日,已进入八月间。
咸安宫福宜斋里,东珠坐在榻上看着眼前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宫女,二人正是宁香与苏云。
东珠乐悠悠地问道:“如今这宫里人人都怕我,你们不怕?”
“别人怕你,是以为你是鬼,可是你明明是人,我们自然不会怕了。”宁香年纪小,说话直爽,倒合了东珠的性子。
“别人都不愿意跟着我,以前在承乾宫跟我的宫人如今全都在辛者库受罪,你们跟着我难道不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可又要获罪了。”东珠的头发胡乱披在脑后,似乎还有个发髻的影子,却不知是哪天梳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齐整,只是前襟、裙角等处已然有了尘垢。
她面上丝毫不在乎,可这屋里的凌乱与她本人的狼狈,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心酸。可见这金贵的主子少了人服侍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她倒是不哼不响忍了十来天,直到前日皇上听五阿哥常宁说了,便立即让春禧安排人来这咸安宫侍候。
谁知六宫之中,竟然再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愿意来这里服侍这位主子。
最后还是皇后出面调停,宫正司才派了她们两个过来。
没承想,她们来了,而这位主子并未见得有多欢迎。
想到此中的周折,苏云不由心中暗叹。这位主子的脾气还真如传说中的果然有些不好侍候。“我们是宫正司出来的人,日后定当仔细提点主子,不让主子言行再有差池。”
“好,借你吉言吧。”东珠略笑了笑,心中却反怪常宁多事,身边没有人才叫自在呢,她心里打的主意是,只等再过阵子风平浪静以后,她便要好好查查这咸安宫里的古怪。
宁香看了看这屋里实在太过脏乱,便主动跑出去打水收拾。
苏云则拿了梳子原本想给东珠梳头,却发现她的头发又乱又密,乱丛丛缠绕在一起根本梳不开,只得以手为梳,耐心地一点一点为她通发。
“累你了。”东珠说。
“这是奴才应做的。”苏云淡淡地应着。
东珠用手轻轻抓住了她:“我说的是那药的事情。”
苏云低了头:“这也是奴才应该做的。”
东珠愣了,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苏云,此时苏云与那日初见时已有些不同,初见她身上穿的是一套规整清丽的蓝色旗袍,头上戴着大拉翅,那是一身带着品级的宫正司女官官服,虽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可是全身上下透着爽利干练,甚至是有些出尘飘逸,就是与妃嫔贵人们站在一起,也不逊色。可如今早已换为普通的青绿色宫女常服,头上只简单地挽了宫女髻,衣服装束换了,可是人却依旧秀气大方。
特别是那双眼睛,虽是清澈如水,但却是藏着东西的,东珠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只见苏云却丢开了手:“主子的头发实在是该洗了,奴才这就烧水去。”
说着,便退了出去。
正迎着宁香入门:“姐姐,小厨房在前边头殿西边的耳房里。”
“知道了。”苏云神情自若,面上是稍许安慰的笑意。
东珠满心疑惑,也只得暂时搁下。
乾清宫,东暖阁。
皇上看完最后一本奏折,身子往龙椅上一靠,仿佛有些累了,刚刚闭上眼睛想养一会儿神,一双丰润的柔荑已然轻轻缚了上来,在他的头上力度适当地按捏着。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门手艺?”皇上握住了那双手,这是他极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他知道是表姐锦珍,但是他又不想睁开眼睛,因为这味道与记忆中额娘的味道是那样相似,所以,他宁愿假装是在额娘身边。
“只要是对皇上好的,锦珍都会去学。”仁妃将皇上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帮他按着头上的穴位。其实皇上并不知道,这些并不是进宫以后才学的,从三阿哥被选为嗣皇继承大统那一天起,玛嬷和额娘就开始请人教她学习一切侍候男人、侍候君王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