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皇上反问,“难道皇玛嬷不想知道幕后真凶?”
孝庄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这件事上,你比皇玛嬷果断。但是你怎么想到会让皇太后来参与此事?”
“皇太后?”皇上微一皱眉,在那三个当中,他相信昭妃是清白的,所以幕后主指不是皇后就是福贵人。不管这两人是谁,凭昭妃的位份是难以相衡的,她在调查时一定会遇到重重阻力,所以拉仁宪皇太后一起参与,便可以化去这些阻力。
而且,在康熙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担心结果真的是皇后或是福贵人,有人也会改写事实,那样昭妃无疑是引火自焚,将落入最危险的境地。所以,他要让仁宪皇太后为昭妃护航,这样,当那个结果揭晓之时,就算太皇太后,也不得有丝毫置疑。
如今,太皇太后问起,康熙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悉数告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皇太后原是应该替皇玛嬷分劳,替皇后掌舵的。”
太皇太后对上孙子的脸,细细看着他的眉眼,那酷似儿子福临的剑眉和那双像极了佟妃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酸楚起来。原本还要说上几句提点的话,可是她突然意识到康熙已经长大,也到了有自己的主见不容他人指手画脚的时候,她暗自提醒自己不要管得太多、说得太多,以免像当年与儿子福临相处时,原本一番好意却最终弄得水火不容。于是,她只说了句:“说得不错。”
第四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当康熙步入藏书阁的时候,看到一地散落的古籍,东珠正埋在书册当中喃喃低语,仿佛中了魔一般。
在她对面站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反应。
索性,与她一样席地而坐。
这下,东珠才发现皇上来了:“皇上。”
“免礼吧,让你查案,你不去查问寿宴当日那些人,怎么反而躲在这里?”皇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便袍,头上也未带冠,即使如同寻常男子的打扮也因为他那阳光般的神情和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气而显得格外气度飞扬。
“在查东西。”她回答得极简单,康熙甚至以为她在这句话后面应当还有解释和说明,但是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她仍低着头在翻书。
东珠穿了一身浅水绿的锦缎旗装,外头罩了一件月白色的坎肩儿,“小两把头”发髻上只戴了一只玉簪子,那是最简单的式样,耳坠子也是个小小的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的衣饰装扮从不见奢华,虽然她有奢华的资本,她的妆容也从来不见繁复,尽管皇后一人之下的高位允许她繁复,可她总喜欢以简单的衣着,简单的妆容,甚至是最简单的话语示人。
许是不耐烦吧。
她是那种外表随和,骨子里骄傲与清高的人,康熙懂得。
她是不屑在那些事情上费工夫的。
低头凝神看书的认真劲儿,让人有些感动。在皇上与她席地而坐的当场,她却只盯着手上的书,恐怕说出去旁人也未见得相信。
“说说在找什么?朕也许可以帮到你。”康熙说。
“真的吗?”她有些不信,“害仁妃血崩的药已经查出,是藏红花与双柏叶。这两种药,臣妾已命太医详查各宫各殿领用记录。可是令贤贵人出丑的草药,还没查出来。当日贤贵人宴桌上的食物都拿去验过,并没有药性和毒性,如今连太医都说十分蹊跷。”
“原来是为这个。”康熙笑了,“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东珠还在诧异,康熙已然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那手劲很有力度,不容分说拉着东珠便走出了藏书阁。
守门的太监看了,立即张口结舌。
“把里面收拾好。”皇上吩咐着。
拉着东珠出了内宫的藏书楼,一路向南走去,看到甬道里跪下行礼的宫女太监,东珠很想甩开皇上的手,可是越如此,他越握得紧了。
“你不是说过,只要当初朕不问过往,你就与朕牵手携老?如今又想反悔?”徐徐的暖风里飘过这样一句似调侃又似抱怨的问话。
东珠气短,只得由他牵着手。
谁料,皇上竟然如孩子般地跑了起来。
虽然东珠穿着花盆底,虽然下裙的开切儿并不方便,但是她还是尽量跟着皇上的步子。
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少年天子拉着小皇妃一路从后宫跑到了乾清宫,的确是一道令人瞩目与艳羡的风景。
皇上领着东珠来到了乾清宫东侧的昭仁殿。
“这里?”东珠有些迟疑。
眼前这座殿宇,为坐北朝南的单檐歇山式建筑,屋顶铺着黄色的琉璃瓦,面阔三间,当中均为藏书。
她知道,这里是皇家藏书之最、之丰、之贵皆在此处。
对上皇上的龙目,东珠有些疑惑。
“傻愣着干吗?进去找你要找的东西。”皇上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笑容,“后宫藏书阁的书都是筛选出来的,不是所有的书都会拿到那里去让后宫妃嫔们看的。而那些珍贵的遗本、孤本,特别是你想找的民方杂记,都在这里。”
这里,除了皇上和昭仁殿学士,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
特别是后宫女子。
尽管一向大胆,一向接二连三破了后宫规矩的东珠也有些犹豫。
“你们都下去,在院外值守。”皇上看出东珠所虑,对着守门内侍吩咐,“不许在外面胡说。”
“喳!”内侍们低着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整个院落中只留下了东珠与皇上。
推开殿门,让春日的阳光照射进大殿,东珠走了进去。
面对一排排顶到房顶的高大书驾,东珠有些眼晕。
“别担心,有这个在。”皇上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梯子,“你先看看,对了,这里的藏书朕此前让人整理过,宋金版本用锦函,元版本用青绢函,明版本用褐色绢函,都是分架排列。你仔细看着,要记得书册是从哪里取的,看完以后再放回到哪里去,万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乱翻一切。朕最烦的就是被人把书册位子搞乱。”
东珠面色微红:“多谢皇上提点。”
“真难得,救你那么多次,这还是头一次听到你的客气话儿。”皇上用手指抠了抠耳朵,“朕应该没听错吧。”
东珠转过身,不去搭理他,只一味在那些书中寻访。
在这样庞大的藏书中寻一本记载着这样一个奇方的书,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直到日暮时分,还是没有找到要找的。
看看天色,皇上不由劝道:“这间殿里不能点火烛,也不能掌灯,天色晚了,也看不清了,你也乏了,朕看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珠没应声。
“不如明日,朕多找几个人,要明珠、费扬古他们一并来帮你找?”
东珠依旧没应声。
“再不然,就命人到宫外问问去,也许是些民间的野方子,这里藏书虽多,也未见得盖全?”
“要不,朕先叫人拿些点心来?你饿不饿?”
突然,东珠喊了一声,不禁拍手笑道:“就是这个,原来就是这个!”
“什么?”皇上盯着她手上的那册书看了一下,“《琳琅杂记》?”
“皇上,您看!”东珠举着书指着上面的字念道,“取去冬湖底之莲根晒干研成粉末,于倒茶之际撒在茶杯之中,客人喝下之后,日放千屁恶臭难挡!”
还是头一回看到东珠那样笑逐颜开的样子,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眼眸中闪着动人的光晕,浅浅的梨窝娇媚俏丽,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绯红感营造出一种冰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初雪。
那样的神采,那样发自内心的欢愉,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好了,终于可以放心回去用膳了!朕听顾问行说,你今儿的早膳和午膳都传免了?”皇上好像并不在意东珠在书里发现的结果,而是更关心当下的晚膳。
东珠站起身准备向外走去,但是坐得太久了,脚已经麻了,哎哟一声,又蹲了下来。
“怎么?”皇上扶住了她。
“脚麻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皇上眼中的东珠黛眉轻点,樱桃唇瓣不染而赤,浑身散发着一股兰草幽甜的香气。那一瞬,他有些心神荡漾,有些难以自持,低下头,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嘬。
东珠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推,结果皇上纹丝未动,自己却跌倒在地上。
皇上笑了,又想起当日东珠侍宴时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场景。
于是,皇上在东珠毫无准备之际将她背了起来。
“皇上!”东珠很是紧张。
“放心,这是书香之地,朕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行。”皇上忍着笑,故意绷着脸,“你不是脚麻了,朕背你回宫。”
“皇上,不必了,过一会儿…”东珠想拒绝,然而皇上已然背着她出了昭仁殿,穿过内门来到乾清宫。
虽然只是一小段距离,但是对于东珠来讲,却是一个时辰那样漫长。但是在皇上看来,这条路太过短暂了,他宁愿把东珠从这里背到承乾宫。
但是,今晚,他更想留她在乾清宫。
这个下午,东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得到最隆重、最不可思议的皇宠。
首先是又一次破了规矩,作为进入乾清宫昭仁殿藏书馆的第一人;其次是让皇上背着进入乾清宫。接着,还同皇上一起用了晚膳。
虽然不安,虽然有些矛盾,但是东珠真的饿坏了。
所以面对乾清宫晚膳桌上的那些美食,她没有拒绝。
吃了大半条清蒸金丝鱼,一大盘麒麟蒸饺,喝了一碗雪蛤莲子炖鹌鹑,又把手伸到了手撕盐酥野山鸡面前。
皇上看着觉得有些好笑:“想吃就吃吧。”
东珠面上露出顽皮之色,这整盘鸡肉都是大块大块带着椒盐酥皮切好的,那盘子里有完整的鸡腿,还有鸡翅。东珠先将一只鸡腿都夹到皇上的碟子里,然后才把一只鸡翅夹到自己碗里。“皇上吃大的,臣妾吃小的。”
她嘴上如此说着,可是吃得极享受,甚至是连指尖上的调料都放在嘴里吮了吮。
“有这么好吃吗?”皇上看她吃得极香,也举起鸡腿咬了一口,味道还算可以,但并没有像东珠表现出来的那样香。
旁边侍立的顾问行面上含笑,夹起另一个鸡翅放在皇上面前:“皇上也尝尝这个吧?”
皇上皱眉,他从来不爱吃飞禽的翅膀。
可是目光一扫却瞥见东珠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盘子中的鸡翅,仿佛恨不得夺了去,于是皇上才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其实,这道盐酥鸡最好吃的地方便是鸡翅。”东珠显得十分遗憾。
皇上假怒:“所以你才把鸡腿给了朕?”
“这个…”东珠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她说:“皇上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所吃食物不仅为了饱腹和享受美味,更是为了强身健体,这鸡腿虽然不易入味,但是却是鸡身上最好的位置。皇上想想,鱼身上最好的地方是在尾部,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都是活动的最多的地方,所以对人的益处也是最大的。”
“哼。托词!”皇上并不买账,“告诉膳房,以后这道菜只用鸡翅来做。”
“可是,皇上,一只鸡只有两个翅膀。”顾问行像是在故意引着皇上开心,“那剩下的呢?”
“除了鸡翅,剩下的材料,特别是鸡腿,都留给后宫,特别是承乾宫,多分配一些。”皇上绷着脸说道。
东珠一脸苦笑,皇上的报复来得真快。
用过晚膳,东珠便要告退。
“别忙着走,你刚刚吃得太多了,坐下喝碗茶,消消食再回去。”皇上强留东珠在东暖阁品茶,又特意让人准备了棋具,“与朕下一盘。一定要用全力。”
东珠踌躇。
“朕让你四子。”皇上极有兴致并且信心满满。
东珠心想,是我让你四子还差不多。
两人开局,东珠执黑先行。
初时,两人全心以对,并不说话,下到中间,皇上笑了。“原以为你是与他人不同的,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谄媚,不敢以真本事侍君。”
“皇上何意?”东珠不解。
“那日,朕在承乾宫你的书房里,看到一局,是你自己左手与右手相弈的。海底取珠,飞鹤在天,那些招式是何等的气魄,此时这些招数却太过平庸,你怎么不敢以真本事用在朕的身上?”皇上瞅着东珠,有些埋怨的神情。
东珠面红,不再说话,而指下棋风却凌厉起来。
似乎只在转瞬间,棋局便发生了变化,皇上觉得处处受制,进退为难起来。
“棋如人生,你后发置人却赢得如此漂亮。”皇上在输了这局之后,居然很是坦然,甚至还稍稍有些兴奋。
东珠皱眉,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位皇上了。
“弄清暗害贤贵人和仁妃的药物之后,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皇上突然转移了话题。
“藏红花与柏叶草都是宫中禁药,太医院取用都有登记,不难核实。臣妾只怕查来查去,这宫中查不出端倪,因为这药也可以从宫外得来。那么就要再严查这些日子各宫宫女嬷嬷进出宫门的记录。以此再顺藤摸瓜。”东珠说到此时,稍作停顿,端起案上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尽管如此,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光泽,还是被皇上及时捕捉到了。
“继续说下去。不必有任何顾虑。”皇上说。
“原本对继续追查下去是否能查出真凶,臣妾也无十分把握,但是今日在古籍中查到令贤贵人出丑的方子竟然是去冬湖底之莲根晒干研成粉末,便豁然开朗。”东珠对上皇上的龙目,“寿宴之前,为了让太液池池水清澈,皇后娘娘特意命人整治了水底污泥杂草…”
好像两人的眼神只是刚刚交会在一起,她又将自己的目光移开转而去盯着那棋盘上的落子。
但,只是这样点到即止的神交,虽似有还无,却好似物与我会,心灵感通。轻轻地点染到淋漓的泼墨,给予康熙的震撼可想而知。
此时,他才明白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意思。这种感觉不止一次,可是这种感觉只有她才能带来。
她的聪明,不是皇后那种神经质的敏锐,也不似皇玛嬷几十年风雨练就的精明。
那是独属于她的风清月明的空灵智慧。
踏着夜色,东珠乘肩辇回到了承乾宫,刚入宫门,就看到云姑姑和春茵等人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她。
“娘娘可是回来了!”云姑上前扶住了她。
“怎么?可是有事?”东珠问她,她却摇了摇头。
一面往里走,一面解下身上那件白色带金线盘龙纹的披风,如霞立即上前接了过来,不由一愣:“这披风是皇上的?”
“是,明儿记得送去乾清宫交给春禧。”东珠已经走进寝殿,云姑姑显然是藏了一肚子话,但是还能暗自憋住,一直等着侍候她梳洗清爽、换了就寝的衣服这才开口说道:“主子今天不在宫里也是好事,果然如您所料,除了躺在景仁宫不能下床的仁妃以外,各宫的主子都来过了,就是不常走动的端敏格格也亲自来了。”
“说是来找娘娘坐一坐,没什么要紧之事,可是奴婢看着她们心里可急呢!都是想打听这桩案子的详情。”春茵给东珠递过一个青缎引枕让她靠在身后,又拿来一对美人槌为她轻轻捶着腿。
“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东珠问。
“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盼娘娘赶紧揪出真凶来,还有就是…”春茵看了看东珠,又看了看云姑,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东珠不解。
“那些人也不知怎么了,如今都突然转了舵巴结起咱们几个奴婢来了,今儿所有的人可都没空手来,给娘娘送了好些个礼。说娘娘帮着皇太后办这桩案子定是辛苦得紧,所以一定要送些好东西来让娘娘享用。”春茵面上是喜滋滋的神情。
“你们收了?”东珠却若有所思。
“哪里?云姐姐说了,娘娘不在,咱们这些奴婢是万万不敢替主子做主的,所以这礼万不敢收,还请各位拿回去。”春茵看着云姑,仿佛十分钦佩,“真想不到,咱们云姐姐这样的厉害,那些个主子还真是把东西原样抱回去了。可是呢,却给咱们宫里的人都打了赏,奴婢们原是不敢要的,可是云姐姐却做主让奴婢们收了。”
“哦?”东珠眉头微蹙,盯着云姑看。
“娘娘莫怪云姐姐逾越了,现在宫里各处都在议论,说是娘娘若办好了这桩案子,那边坤宁宫的位子就要不稳了。而且这件事上,皇上都没让皇后插手,摆明了已经不再信任皇后,咱们娘娘虽然如今还在承乾宫里,可是已经在行后宫之主的事,所以都来咱们宫里示好,若是全都回绝了,怕是驳了那些主子的脸面,以后娘娘与她们难处。”如霞代为解释。
东珠看着云姑:“你是这么想的?”
云姑点了点头:“各宫主位送给娘娘的礼,奴婢拒了,那是替娘娘表明态度;而各宫主位打赏咱们这里的人,奴婢却不能拒,娘娘冰雪聪明,这里面的缘故一想就清楚了。”
东珠笑而不语。“这么说,春茵、如霞,你们两个人今儿的荷包是满了的?”
“瞧娘娘说的?好像咱们的见识就这么浅似的。拿了她们的,不过是给她们面子,省得说咱们承乾宫的奴婢托大,反倒连累娘娘没管教好。”春茵撇了撇嘴,“这些人最会捧高踩低,今儿膳房的管事特意巴巴地过来说,虽然娘娘没在承乾宫,可是这膳食他们还是拣最好的给咱们送过来了。明知道娘娘今儿是在乾清宫跟皇上一起用的膳,还跑这儿来问说是娘娘回来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甭管什么时候,他们都热汤热水的侍候着。”
“哦?”东珠收敛了笑容,“原本就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他们虽也是好意,可是眼下,怕是要让他们难过了。”
“娘娘?”春茵连同如霞都愣了,唯有云姑淡然地看着东珠,目光中有些忧虑,似乎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