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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怎么样都不行,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少了一位尚书,又新换了左侍郎的礼部,难得有像这样上下齐心的时候,摆明了车马要将公办小学划到礼部名下。
等公办小学各项章程都定下来,正式开建的时候再动手摘果子,难度大不说,就算是摘到了,礼部在其中的功劳也不会很大,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
张英既是内阁的大学士,又兼任礼部尚书,在诸多高位官员当中,张英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不争不抢。
这次举整个礼部之力,非要将公办小学抢到手,也是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这不,工部尚书陈廷敬上奏,先对公办小学进行选址,工部进行施工,朝堂上继续讨论公办小学的具体章程,两不耽误。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向来谦和有礼的张英给喷了。
“章程未定,学生人数、出身尚且不知,陈尚书又何必急着选址施工,建大的浪费,建小了难不成要推倒重建?浪费了国库的钱财,陈尚书倒是不心疼。”
张英仍旧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只是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
关于此事,从前上折子的都是小喽啰,也一直是由礼部的其他官员出面回怼,这还是张英头一次亲自出面。
陈廷敬眉头紧皱,也没有想到张英如此不给面子,他工部可没打算和礼部争公办小学,只是诚亲王摆明了要大建,规模必然是小不了的,工部提前施工,也是为了节省时间。
毕竟如今活阎王当道,没人敢在活阎王掌权的时候捞油水,手底下的人比从前好管多了,也比从前有干劲儿,按照诚亲王给工部的新规定,奖金和工程挂钩,质量合格的情况下,干的多拿的多。
干干净净的银子谁不喜欢,他提前为工部争取工程,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张英倒好,这是生怕有人抢了礼部的美差。
“如若礼部不挑刺,这章程早就该定下来了,拖沓了大半个月,都是因为礼部在其中搅事儿,平白浪费大家的时间,也没见张尚书心疼大家。”
两位尚书对上,还是从未有过旧怨的两位尚书,这场面可难得一见。
佟国维挑了挑眉,陈廷敬是块硬骨头,老家伙今年都六十多岁了,顺治十五年的进士,论资历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深,可之所以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工部尚书,就是因为又臭又硬的脾气。
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说难听点是不知变通,不只要求自己清廉,还要求旁人一样清廉。
所以得罪了大半个朝廷,几乎年年被弹劾,如今的兵部尚书张玉书就曾经把陈廷敬弹劾回家过,当时的湖广巡抚贪污,被罢了官回家,陈廷敬因为和这位巡抚有亲戚关系,也被硬生生弹劾掉了官位。
倒是跟活阎王一样的脾气,说不准早就暗投了诚亲王。
至于张英,佟国维抿了抿唇,像张英这样的老狐狸是不可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张英的儿子张廷玉受诚亲王器重,被越三级提拔,算是已经在诚亲王这儿下好了注。眼下万岁爷和诚亲王还未分出胜负,张英是不可能这么快就投奔诚亲王的。
照这么看,张英非要将公办小学划入礼部名下,很有可能是万岁爷的意思。
万岁爷是不会放任诚亲王大肆收买人心的,不准备收学费的公办小学,俨然是诚亲王用来收买京城百姓人心的利器,万岁爷让张英拿下,就好方便控制了,毕竟如今的六部,唯有礼部是诚亲王拿捏不了的。
张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火候到如今已经差不多了。
“王爷容禀,并非是臣等有意挑刺,而是……礼部实在艰难,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考察,户部,掌天下土地、户籍、财政,名下又有商业司,刑部掌管法度,掌管天下刑狱案件,工部不光手握各种工程,还掌管山泽、工匠、屯田……唯独礼部,只在祭祀和大典时才能派得上用场。”
“科举原应是礼部之事,却被翰林院的大人们抢了,接待蒙古人和外朝人,也该是我礼部的差事,可却归了理藩院。如此下去,臣恐怕礼部就要被驱逐出六部了。”
张英涕泗横流,从袖口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才接着道:“公办小学涉及教育民生、国家法度,归入礼部最是合适。翰林院的大人们写拗口文章写惯了,怎知如何教育稚童,国子监教的都是有功名的士子,与蒙学不是一回事儿,臣以为礼部需要公办小学,公办小学也只有礼部能办好。”
又是卖可怜博同情,又是拉踩两个想要公办小学的同行——翰林院和国子监,张英这番表现属实是秀了点儿。
工部尚书陈廷敬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好不容易有机会捞差事,连张英这样的人都坐不住了。
也对,瞧瞧这些年礼部都办了什么差事,除了祭祀和各种各样的大典,就只剩下给娘娘们主持册封礼,为皇阿哥们大婚制章程了。
郡王一套,贝勒一套,光头阿哥又是另一套,光是废太子当初大婚,万岁爷就磨了礼部四五年,大婚的规制交上去再打回来,来来回回的磨着。
这些算什么正经差事,于国于民无利,也不怪张英为了公办小学连脸皮都不要了。
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还在用帕子试泪,另一边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谁能想到一个堂堂大学士这么能舍得下脸面呢,反正他是做不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冲着一个年轻人痛哭卖可怜来。
本来依着八贝勒的意思,公办小学是尽量要拿到手的,不能让诚亲王处处插手朝政之后,还任由其向京城百姓施恩。
可张英应当是万岁爷的人吧?
八贝勒要对付的是诚亲王,又不是万岁爷,相反,眼下这情况,万岁爷和八贝勒的利益是一致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与张英相争,他该助张大学士一臂之力才对。
刚刚才被拉踩了一番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现在却是站出来大大方方道:“臣也以为,礼部是承办公办小学的不二之选。”
翰林院怂了,国子监内官位最高的祭酒也才从四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无人与礼部相争,胤祉便顺势将承办公办小学的差事交由礼部,由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张英全权负责。
希望在张廷玉的‘提点’下,这位大学士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人一激动,张英差点习惯性的跪拜谢恩,好在膝盖弯到一半,便已经反应过来了,立马把腿伸直,向前拱了拱手。
“臣谨遵王爷谕旨,定不负王爷所托。”
他从儿子那里得知,诚亲王有宏愿,要让天下黔首皆能读书认字。
这样大的宏愿,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可又让人心驰神往。
诚亲王要将京城作为试点大办蒙学,他张英侥幸做了大学士和礼部尚书,经年来碌碌无为,如今若是能在黔首之子入学上做出些许成绩,也不枉他来这世上走一遭。
第134章 二更
京城的学习氛围变得空前浓厚起来,尤其是礼部上交了公办小学的具体章程后。
不收学费,不分出身,入学年龄限制在六岁到十五岁,头一批启动的公办小学是两所,分别建在南城和北城,而这两所学校目前拟定的招生人数都是两千。
名额有限,考试录取。
此番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京城传开,有幼儿园的先例在,百姓自然相信公办学校的可靠性。
幼儿园头一年的招生名额是九百人,按照年龄分为三个年级,此后每一年的招生名额都限定在四百,区区四百个名额,报名的人却有好几万,因为不限制籍贯,报名的不只是京城人,还有不少直隶人。
无论是什么年代,‘免费’总是颇具吸引力,免费入学在如今就更有吸引力了,要知道对寻常百姓之家来说,读书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情,单是束脩就能拦住很多人家。
胤祉所建的幼儿园,之所以一开始便有那么多百姓为自家孩子报名,还要得益于女子医馆建立起来的好名声,不然一般人也不会放心自己的孩子和皇室子弟在一起念书,谁不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欺凌呢。
女子医馆的名声为幼儿园开了路,而幼儿园的名声也为公办小学开了路。
住在南城平安胡同九岁的沈兴,已经从幼儿园结业两年了,入学那一年他六岁,因此被分到了大班,只一年便结业了。
沈家不能算是平安胡同里的穷人家,只能算是中等,不过平安胡同位于南城最偏僻的角落,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穷苦人家,沈家也不例外。
念书这种事儿,可以说跟住在平安胡同里的人没什么关系,沈家也不例外。
只是沈兴有一个在客栈跑堂的叔叔,当初报名幼儿园,便是沈兴的叔叔主张报的,全家人拿出小半的积蓄把沈兴送到学堂念了两个月的书,这才让沈兴通过了入读幼儿园的考试。
读书的那一年,沈兴便将在学堂那两个月的束脩全都挣了回来,幼儿园不收束脩,早晚两顿饭都是在家里吃,也就笔墨纸砚需要花银两,但他都是买最便宜的那一种,花销不大,却还能往回挣,每个月每个班都会有一次总评比,排在前三名的奖励文具。
他每个月都排在头名,奖励的文具只给自己留下了一支笔,剩下的全都让叔叔卖了补贴家用。
结业两年,幼儿园学过的东西他从没有忘记,每天他都会用毛笔蘸了清水在青石板上练字,也会给自己出算术题做。
叔叔说,会认字算数的人,更容易被客栈雇佣做跑堂。
幼儿园里的先生说,字写得好,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准,将来是有可能通过衙门的考试做小吏的。
今年大街上那么多招收小吏的布告,且不限制出身,只看考试成绩,更是让沈兴充满了希望,他甚至都已经在攒钱准备买一本《大清基础律令》了。
再有四年,他便能去参加小吏考试了。
可当他听到‘公办小学免费’的消息后,还是诚亲王让朝廷办的,心里边又升起了更大的希望。
太和殿之变的两个月后,康熙已经有精神批折子了,密折也好,经内阁转过来的明折也罢,一本不少的被送到乾清宫。
地方上送过来的奏折还和往年差不多,多数是请安的折子,剩下的那些也是老生常谈,要么是当地出现了大案,要么是天公不作美,又出现了旱情或是水灾,诸如此类,和往年区别不大。
可京官们的折子就和往年大不同了,吏部送上来的折子是有关小吏的,各个衙门公开招收小吏,而且是只看成绩,不论出身,光是这个改动就已经够大的了,吏部还打算为这些小吏组织统一的‘培训’,吏部尚书马武草拟了一份小吏考核标准递上来,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
户部烧钱烧得厉害,可国库不减反增,因为这两个月老三已经抄了四家了。
兵部的折子最多,有资格上折子的几乎都上了,老三在朝会上提议全军大比武,这些折子全是围绕大比武所提的章程和意见。
刑部近来办了好几件案子,都是和贪污有关的,呈上来的折子也是贪污案的后期处理,按照律令,这几个贪污犯都该斩的,但刑部提出了新的处理意见,想让几个贪污犯劳动赎罪,如今工部那边正缺人手,雇佣百姓还需花银两,贪污犯劳动那不是应该的吗,一文钱的工钱都不用给。
康熙不知,什么时候朝廷大员也需要吝惜几个人的工钱了。
工部的折子全是汇报进程的,水利工程的进度,两处公办小学的进度,几处路段修理的进度,还有关于新材料的实验进度……总之是烧钱烧的厉害。
礼部的折子就一件事儿——公办小学,招生的章程刚折腾完,如今又开始折腾着招先生了。
国子监提出要让学子懂得民生艰辛,上折子要求去跟着工部去乡下修路。
康熙知道老三能折腾,不是束手束脚之人,可也没想到这么能折腾,他要批复的折子比往年多了两三倍,其中还多出来一部分弹劾的折子,都是弹劾老三的。
关键老三弄的这些东西,有些他都是头一次听说,以至于有时一份折子要看很久,才能下笔去批复。
弹劾老三的那些折子就更别提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什么暴戾恣睢、不敬圣人、胆大妄为……
光是批折子,康熙就能从天亮一直批到天黑,若不是太医劝告他不能过于劳累,天黑了他也能熬着夜批。
但大病过一场的人知道躺在床上养病的滋味儿,到了他如今这个年岁,就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拼了。
每批半个时辰的折子,就要起来在屋子里走一走,中午用过午膳,还要去御花园走走,天蒙蒙黑时,就不在乾清宫里围着折子打转了,而是起驾去后宫,去几个老人那里歇着。
表妹,秀外慧中,颇有才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承乾宫,他总是能同表妹相谈甚欢,倒比年轻那会儿更能聊到一起去。
荣贵妃,性子还一如往日,即便老三如今担着监国重任,荣贵妃仍旧还是那副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模样,成日里的不是听太监宫女说书,就是琢磨养生,待在荣贵妃的钟粹宫,总是能让他感到平静。
宜妃……发福了,年轻时也是艳冠后宫的美人,如今是胖美人了,吃东西愈发没什么节制,晚膳能当着他的面啃掉一个猪蹄。
康熙刚开始还挺不习惯的,爱妃突然就没了仙气,大概是他也老了,开始念旧了,瞧宜妃如此,居然不觉得粗鄙,倒有几分可爱。
德妃是个慈母,老四抱给皇贵妃养着,德妃只能将一腔的母爱都放在十四身上,亲手为十四缝制衣物,忧心十四的起居,作为一宫之主,甚至会亲自下厨给十四熬汤送过去。
有这样的慈母,也难怪已经开始御前听政的十四还是一副孩子模样,不像十三,只比十四大了两岁,可几年前就已经退去稚气了,跟着废太子在朝堂上搞事。
康熙都已经有精力批折子了,可却还是让老三监国,连大朝会都由着老三主持,一则是因为废太子谋逆案还在调查中,老三来动手给废太子和十三定罪,总好过他这个皇阿玛动手,二则也是因为他的身体劳累不得,老三处处铺摊子,还铺得这般大,若是撂挑子撒手,他这把老骨头还真顶不住。
还有最后一点,老三在朝堂上处处安插人手,又问他要了京城那么多军营的指挥权,还有老大几个帮衬着,一旦跟老三翻脸,恐怕废太子之事会重演,且事态会比曾经的太和殿之变更为严重。
在不能确保一击即中之前,他就不能跟老三翻脸,或许老三这个兔崽子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一边在各个衙门搞改革,甚至弄了个公办蒙学出来,一边大大咧咧的把全部的折子都送到他这边来,明折、密折概不关心,卯足了劲儿在京城搞事,都不曾关心地方。
老二已经废了,这两个月康熙也曾考虑过让老三来做新太子,可老三身上的毛病属实太多,性子莽撞冲动,还过于耿直,眼睛里不揉沙子,就连后院老三都是不合格的,至今后院都只有董鄂氏一人,孩子也就只有一儿一女。
康熙不去新人那里留宿,反而总是宿在几个老人宫中,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身体养回来,要么好好掰一掰老三身上的臭毛病,要么就换一个更为合适的储君。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需要他在和老三的较量中稳站上风才行。
第135章
康熙不慌不忙,继续做着批奏折子的工具人,他的经验远非老三能比,奏折上寥寥数语的批复总是能直指要害。
不过,因着如今的奏折太多,为了避免浪费时间,他会事先让人把请安的折子筛出去,莫说批复了,连看都不再看。
只有尤为清闲的时候,才会挑几封让梁九功念上一念,用来调剂自个儿的心情。
两个月的时间,身体状况渐渐好转的不只有康熙,八贝勒毕竟年轻,尽管受了那么重的伤,但这会儿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了,只是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拉扯到左肩上的伤,但除此之外已无影响,既不妨碍他写字,也不妨碍他上朝。
以往皇阿玛在时,上朝和下朝都需行叩拜之礼,出面奏对也需要叩拜,而叩拜之礼是很难不拉扯到左肩的,如今没有了皇阿玛的大朝会,连叩拜之礼都没了,拱手礼他如今还是能做得的。
因此,八贝勒不顾太医的劝告,执意重新回到了朝堂上,仍旧是待在礼部,三哥将承办公办小学的差事交给了礼部,如今的礼部可是忙得很,连礼部尚书张英都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忙乱,礼部还多了几个新面孔,八贝勒微微挺了挺腰背,这两个月他虽然不在朝堂,可也知道三哥在朝堂上的动作有多么繁多,繁多到会让人误以为三哥不是来监国的,倒像是直接登基开始实施新政,还是为上一任皇帝守过三年孝期,到了可以更改父志时候的那种。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求稳才对吗?
三哥一边在朝堂上安插人手,一边急切的想要做出成绩,而且是不管不顾,惹得朝堂上的一些人怨声载道,如今就敢上弹劾三哥的折子。
三哥未免太心急了些,也太不将皇阿玛放在眼里了,这刚好是他的机会。
他需要在众人面前树立一个和三哥不一样的形象——温润无害,三哥是激进的,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他不同,他不会像三哥那般尖锐,他远比三哥要仁慈包容。
仁慈包容的八贝勒,回到礼部衙门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无论是对着高品官员,还是低品官员,亦或者是对着小吏,都翩翩有礼。
“贝勒爷身体可还好,怎么不多养养便回来了?”张英放下手中的差事,行礼问道。
八贝勒忙免了张英的礼,解释道:“已经好多了,在府中无事,倒不如回来跟你们一同办差。”
八贝勒为什么回来,张英心里如同明镜一般,也不是不能理解,原来有太子的时候,夺嫡之争便没有停止过。
如今诚亲王虽有储君之实,可并无储君之名,八贝勒不甘心也不奇怪,面对那个位子的诱惑,又有几人能甘心呢,如直郡王那般干脆利落放弃的人,才真真是少见。
可这跟他无关,他不是诚亲王党的人,也不是八贝勒的人,两边如何相争和他没有关系,他能为诚亲王做事,自然也能为八贝勒做事。
礼部如今这么忙,八贝勒回来的刚刚好,刚招进来的那批小吏还在培训,甚至为了培训这批小吏,还安排了两个官员过去,眼下正愁没有帮手呢,万岁爷的儿子们,旁的不说,能力都是有的,八贝勒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重回礼部衙门,准备挨个同官员们打招呼的八贝勒,刚刚见完张英,最初的打算便折戟沉沙了,不得不留在张英这里挑选公办小学所需的书籍。
寻常孩童开蒙,不是《千字文》,便是《增广贤文》或是《论语》。
但三哥给公办小学定下了科目,除了汉语课,还有算学课、律令课和武学课。
算学和武学暂且不提,小孩子开蒙学律令,这也太过儿戏了。
可偏偏三哥在这件事情上乾纲独断,礼部不反对,皇阿玛不出面,任由旁人再怎么弹劾也没用。
重伤未愈提前返岗的八贝勒,被张英拉去做了‘壮丁’,另一位八贝勒派的中坚人物纳兰揆叙,还在安排人写折子弹劾诚亲王,甚至本人都亲自下场。
前几日传来万岁爷身体好转亲自批阅折子的消息后,他便抓紧安排了十几封弹劾折子送上去。
再加上朝堂上原本就对诚亲王不满的那些人,这几日的弹劾折子数量绝不少。
阿玛当着他的面还硬撑,可暗地里却一个人在书房唉声叹气,甚至还连声咒骂弹劾诚亲王之人,显然万岁爷身体好转和那许多的弹劾折子都让诚亲王党烦恼不已。
知道这弹劾折子有用,揆叙自然是要卯足了劲儿写,还要发动同样跟随八贝勒的其他人写,就连那些个暗地里对诚亲王不满的人,他都要鼓动一二。
早晚有一天,会证明是阿玛看错了人,不止是看错了诚亲王和八贝勒,也看错了自家人。
从前在他和长兄之间,阿玛就更重视长兄,曾多次在外人面前夸赞长兄,甚至将长兄的诗词裱好了挂在书房。
后来长兄没了,阿玛看重长兄的子嗣更甚于他,无论是长兄的儿子富尔敦,还是长兄的外孙女婿年羹尧,若非有阿玛在其中帮衬,这两个毛头小子又怎么会入诚亲王的眼,连仕途都比他当年要平顺的多。
阿玛看不上他,可他偏偏要让阿玛知道,堂堂明相并没有看人的才能,连夺嫡都能一而再地站错队。
揆叙站队八贝勒,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跟阿玛赌气,他真心觉得八贝勒比诚亲王更有赢面,诚亲王太较真了,对底下人也太过苛刻了,如今时间短,众臣上还能忍着,日后时间长了,他就不信还能忍。
到那时,就算诚亲王身边有再多的皇阿哥追随,不得臣心,也是万万不行的。
一波又一波的弹劾奏折,并未让胤祉放在心上,跟康熙三十七年时的弹劾之潮比起来,如今这些算什么,没有围攻之势,毛毛雨罢了。
而且,他也已经和那时不同了,那时他不光没有和皇阿玛对上的实力,对上当时的太子党都很是弱势,可是如今,他已经有了和皇阿玛掰腕子的实力。
朝堂上,他的人已经能够压过皇阿玛的人了,这也多亏了皇阿玛儿子多,跟着他一起干的兄弟们多,而皇阿哥对上朝臣身份上具有天然的压制优势,一个皇阿哥的份量要胜过一个尚书。
驻守京城的军队,也拿到了一半的指挥权,这指挥权不是皇阿玛给他的,而是一旦他和皇阿玛翻脸,他能够指挥的人。
许多掌有兵权的宗亲在太和殿之变中亡故,而这些人大都是皇阿玛的心腹,朝堂出现权力空白,军营也一样。
在大哥已经完全掌控兵部,他又有着监国之权和数支军营的指挥权和调查权的情况下,又怎么会不借机收拢军权呢。
除去朝堂和军队,地方上他如今是插不了手的,也暂时没有这份余力。
他知道皇阿玛在他身边放了人,也知道皇阿玛在其他兄弟身边也放了人,可如今皇阿玛身边也有他们的人,借助内务府往皇阿玛身边放人,还是在皇阿玛身边许多宫人不幸罹难的时候,相信皇阿玛就算是往外清人,也很难都清出去。
更何况两个月的时间,朝堂上又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是他和皇阿玛之间的,这种平衡上面没有了执棋之人,皇阿玛自己也入了局,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的动手了。
胤祉如今之所以敢把摊子摆得这么大,还把皇阿玛当作收拾摊子的工具人,便是笃定了皇阿玛不敢轻易动手,毕竟皇阿玛已经不是三十多年前勇斗鳌拜的小皇帝了。
第136章
废太子谋逆案查了三个多月,已经到了要收尾的时候,之所以调查了这么久,不只是因为太和殿之变牵扯到的朝臣颇多,也是因为皇阿玛废太子时定的罪名颇多。
有罪当罚,可平白无故往人身上泼脏水,那便是诽谤和陷害了。
在提交给皇阿玛之前,胤祉先让人把满满一箱的案宗抬到了宗人府给二哥瞧,隔了两日后,又亲自往宗人府跑了一趟。
太和殿之变后,他还是第一次见二哥,不过二哥的情况瞧着的比他想象中要好,颓废肯定是有几分,但不像年前被废之时那般夸张,也不如那时苦大仇深了,倒透着几分洒脱劲儿。
盘腿坐在稻草上,倚靠着宗人府大牢黑乎乎的墙,头发松散,但身上却是干净的,脸上也没有胡茬,瞧着还是很注意个人卫生的。
宗人府这边,胤祉早早的就吩咐过,取暖的、洗漱的、治伤的样样不缺,只是不如宫里头精巧,寻常人家用的东西罢了,也无人伺候,只能自己动手。
不能折辱废太子,但也用不着礼遇有加。
“二嫂和几个侄子、侄女都身体康健,我刚刚去看过了,二嫂正在教侄女读书。”
有桌子没座位,胤祉干脆学二哥盘腿坐在稻草上。
废太子轻轻笑了笑,原本他也没太担心福晋和几个孩子,老三虽然有个活阎王之名,可办事比皇阿玛和老八都要讲究,对他这个注定翻不了身的废太子都未曾落井下石,反倒还帮着维护了他几分体面,对于福晋等人就更不会磋磨了。
比起老八,倒是老三更能让人信得过。
“送来的卷宗我都已经看过了,我领你的情,不过这些在皇阿玛那里是交不了差的。”
照老三的调查,他去年就不会被废,太和殿之变,等同于他是被皇阿玛逼反的。
皇阿玛那般在乎名声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当一个逼反太子的皇帝。
老三的这些案宗交上去,皇阿玛是不会满意的,要么是逼着老三重查,要么就换人,就像当初调查德州之变一样,老三的调查结果不是皇阿玛想要的,那就换老八来查,总能有让皇阿玛满意的人。
胤祉点了点头,老爷子那么重权惜命的人,这回差点就倒在废太子手里了,怕是曾经的父子之情都不剩多少了,肯定不会满意他给出的调查结果。
“皇阿玛若是不满意,那就再安排旁人去查好了,反正我的调查结果就是这样。”
废太子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皇阿玛能用的人就只有老八了,老八的身子骨可还好?”
他倒了,老三就是最有可能被立为新太子的人,除了同样有心于储位的老八,眼下朝堂上谁愿意去推翻老三的调查结果。
“老八那一箭伤的不轻,若是遵照医嘱,还得再休养一段时间,但老八是个闲不下来的,如今已经带伤回到礼部当差了。”
胤祉不光和二哥说了老八的近况,还说了眼下皇阿玛的情况和朝堂的现状。
“皇阿玛身体已经养好了一半,虽不能上朝,但批阅奏折不成问题。朝堂各部各有各的差事,都忙得很,人手根本不够用……”
胤祉瞧着他二哥,这可是被二十几位名臣大儒教过的储君,又曾多次监国,论能力,绝对是兄弟们当中的头一份,若是被圈禁起来什么都不干,实在是朝堂的损失。
不过,皇阿玛正在气头上,要用二哥也不是这时候。
废太子瞧着老三眼中的遗憾,也不知道对方是在遗憾什么,难不成还能遗憾他在太和殿之变□□败垂成?
他若是成了,也就没老三什么事儿了。
“朝堂之事往后便与我无关了。”废太子扯了扯唇角,定定的看着老三,“若是此番情形下,你还能重蹈我的覆辙,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如今这样大好的局面,若还能被皇阿玛压下去,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蠢人了,连捡漏都不会。
胤祉眨了眨眼睛:“应该不会。”
皇阿玛不可能立他为太子,如今他已经有了太子之权,若皇阿玛再将名正言顺的太子之位给他,那就更不好压制他了。
不曾立太子,又何来废太子。
更何况他也不希望皇阿玛立他为太子,皇阿玛的太子,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换做他是二哥,根本忍不到康熙四十一年,要么奋起反抗,要么摆烂求废。
他来这儿本来是想安抚二哥的,不过如今瞧着好像也用不着他安抚。
既然二哥这么想得开,日后被圈禁起来也别闲着了,总要给二哥找些事情做,除了没有人身自由,二哥可是绝佳的劳动力。
不过如今说这些还太早,胤祉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等老三一走,废太子直接笑出了声。
照老三所言,皇阿玛的日子可不太好过,没有什么比失去对朝堂的控制更让皇阿玛难受的了,太和殿之变,他虽然没有夺了皇阿玛的皇位,可这样钝刀子割肉,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他输了,可皇阿玛也没赢。
不出意料,康熙果然不认同老三对废太子谋逆案的调查结果,他要老三查的是太和殿之变,没让老三翻旧案,更别说老三还打算追究一些朝臣的诽谤罪和诬陷罪。
和上次不同,上次不满老三的调查,他直接安排了老八来。
这次就不同了,他压下了老三绝大多数的调查内容,德州之变全部压下,只拿出了关于太和殿之变的调查结果。
该斩的斩,该关的关。
斩是涉事的官员,关的是老二一家,咸安宫是不成了,不能把这孽子关在宫里头,得安排到宫外去,宫外还不够,还得是城外,人也要少接触,太和殿之变不能再来一次。
康熙也这一次没使唤老三,而是直接安排了老八给老二修宅子。
京郊的宅子,四面环水,水要宽广,没有栈道,只能划船过去,而且四周要有重兵把守。
这等同于在京郊开辟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他做不出杀子之事,也不能把人在牢里关一辈子,至于流放,他又放不下心来,保不齐这个逆子在流放之地也能再来一场叛乱,只能换个更安全的地方圈禁起来。
八贝勒忍着疼痛行礼接下旨意,左肩的伤还没完全痊愈,上朝的时候倒是好说,三哥的非但不让人行跪拜之礼,还以他受伤为由,免了他的礼节。
可是面见皇阿玛和接旨,就不得不行叩拜之礼了,好在圣旨他只收了这一道,也不常去乾清宫,不然左肩上的伤还不知道要养到猴年马月呢。
八贝勒不只左肩疼,头也疼。
三哥监国,十一带着老十在吏部混的风生水起,大哥的伤已经养好了,在兵部可是比往年威风多了,四哥从前装作一副富贵闲人的样子,如今在户部忙得团团转,连装模作样的功夫都没了……
就连十四都被安排到刑部给老九打下手了。
兄弟们个个都在朝堂上办实差,唯有他,好不容易在礼部站稳脚跟,还未曾大干一场,就被皇阿玛安排去给废太子盖房子。
废太子的宅子就算是修出花来,一切尽如皇阿玛所愿,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那也不过是盖一处大一点的牢房罢了,还只关那么几个人,有何功绩可言。
八贝勒不敢抗旨,更不敢不尽心,开玩笑,废太子连谋逆都敢,万一再跟曾经的人手联系上,再来一次太和殿之变太难了,可若是要报复他这个曾经的查案之人,就容易多了。
这边八贝勒领了修宅子的差事,那头胤祉跑到乾清宫里去,倒不是为了二哥跟老爷子杠上,而是为了十三。
“德州之变也好,太和殿之变也罢,十三都是不知情的,他的错处不大,更何况如今朝堂上用人紧张,儿臣以为倒不如让十三出来将功折罪,关在上驷院里闲着养膘算什么,不如让他干一些苦差累差,弥补曾经的错处。”
康熙‘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调查废太子谋逆案的事儿他还没找老三算账,老三倒是跑过来找他求情了。
怎么着,他不是慈父,老三倒是要做个仁兄了。
上驷院哪里是养膘的地方,关在马厩旁边的小屋子里,日日闻着马臭味,能吃得下饭去就不错了,还养膘!
此一时彼一时,胤祉如今可不怕皇阿玛,上呈给皇阿玛的案宗他都有保存,如今不能洗刷二哥的名声,将来总有洗刷之日,但无论德州之变的调查结果如何,二哥都逃不了被圈禁,十三就不一样了,这孩子只是被迁怒了。
二哥实打实的谋逆,皇阿玛将人圈起来还修宅子,到了十三这儿,直接被关在上驷院,整日闻着马臭味儿,而且一关就是好几个月,他都担心再关下去能关出心理疾病来。
皇阿玛不心疼儿子,他还心疼弟弟呢。
“十三毕竟是皇阿玛的儿子,被关在上驷院里头,连个奴仆都不如,未免堕了皇阿哥的名头,也有损皇阿玛的颜面。”
“就算是要关人,也得换个干净体面些的地方吧。”
胤祉无视皇阿玛的脸色,继续为十三求情,反正数月以来,他和皇阿玛也不是头一回杠上了。
老二谋逆,差点了结了他这个皇阿玛,还杀了那么多的宗亲大臣,让老三都敢跟他对着来了。
康熙的怒火还未下去呢,又见老三打算踩着他向十三施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给他换个干净体面些的地方,既然追随过废太子,那就和废太子关在一处。”
圈禁啊,十三顶多就是个失察之罪,这也能圈禁!
他一个人求不管用,那就只能多点人来了,皇阿玛是个要面儿的,私底下求情不成,那这事儿就只能放到明面上了,丁是丁,卯是卯,什么罪行给什么刑罚,自有大清律令说了算。
第137章
次日,大朝会刚刚开始,在朝会上消失五个月之久的万岁爷终于出现在大殿之上。
阔别五个月之久,再次见到圣上,大殿上的群臣不止是惊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适应,心提起来了,头磕下去了,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即便是一直期盼着皇阿玛临朝的八贝勒,膝盖弯下去的时候也有略微的不适,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人天生便喜欢卑躬屈膝。
胤祉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倒是对皇阿玛的到来接受良好,皇阿玛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主持大朝会是早晚的事儿。
今日过来也正好,皇阿玛若是一定要严惩十三弟,那他今日便当着群臣的面,好好与皇阿玛辨一辨,大清的律令,皇室的宗法,总是有规矩可讲的。
胤祉做好了在大朝会上跟皇阿玛辩驳甚至争吵的准备,可皇阿玛非但没有提及十三,反而让他在一旁继续主持朝会。
“朕身体不适,今日只是过来听一听,诚亲王上前来,依旧行使监国之权,也让朕瞧一瞧你的能耐。”
不同于昨日提及废太子和十三时的暴怒,今日的康熙脸上是一派的平静,连坐姿都颇为放松,半倚半靠在龙椅上,左手托腮,不像是来上朝的,倒像是来听曲看戏的。
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倒是让底下人放松了不少,尽管众人都知道万岁爷的性子,绝不是个能将大权拱手让人的君主,万岁爷和诚亲王之间的冲突是必然的,不过瞧这样子,万岁爷应当是没打算在今日就跟诚亲王‘开战’。
躲一时,算一时。
有皇阿玛在上面旁听,胤祉虽说已经有了几个月主持大朝会的经验,可仍旧有些紧张,因此,先问的不是负责建设蒙学的礼部尚书张英,也不是忙着修路建房子的工部尚书陈延敬,更不是坐镇各部的众兄弟,而是把佟国维放在了第一个。
皇阿玛礼遇看重母族,佟国维还是皇阿玛的便宜舅舅兼岳父,皇阿玛就算不给他面子,也会给佟国维几分面子。
“佟大人,京中三十五岁以下十五岁以上闲散旗人的名单可统计出来了?有关闲散旗人再教育一事,佟大人可有什么见解?”
佟国维出列,脸上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后槽牙都开始疼了。
旗人,尤其是闲散旗人,那可真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