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回头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回去。
她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不过没说。
他当时想着,过几天还会再来,过几天吧。
谁知道过几天,叶家出了事,他也被发配边疆,他吃尽了苦头,颠沛流离,一直过了好些年才等来了大赦天下。
一点点地往上爬,治好了眼睛,成为了漯河王的女婿。
这几年,他几乎夜不能眠,他拼命地想,为什么当时他没有多和她说几句话,为什么他没有发现那是假的。
这已经成为一个梦靥,让他睡不能安眠,食不知滋味。
萧敬远在他的步步逼迫下,竟然笑了下,他笑得满是沧桑。
“这都是……我的错,我错了,下辈子,我——”
还没说完这话,他口中狂吐出一大口血。
他艰难地抬起手,仿佛要看一眼自己的手,不过他到底没有看到。
他死了,脑袋无力而颓然地垂落下来。
他的手,也随之垂落地上。
北方凛冽的风苍劲地吹过枯黄沾血的干草,也吹过他的手心。
那个手心里,刻着一个字:萝。
第142章 叶青川的牵挂
我叫阿炎。
阿炎这个名字,有两个火。父亲说,因为我生的那年,漯河城里起了两场大火。
有算命的说,这个名字不好,本来命中带火,名字又带了两个火,火太旺了。
我的父亲哈哈大笑,混不在乎:“命,那是什么?我的女儿,难道也要看什么劳什子的命?我女儿的命,我能做主!”
父亲敢这么说,是因为,他是鼎鼎大名的漯河王。
漯河王,世代永袭为漯河城之王。
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作为他唯一的女儿,我是有资本任性的,我可以上天入地,可以无所不能,我永远无所畏惧,永远盛气凌人,永远骄纵任性。
我就如同怒放的火焰,长到了十五岁,漯河城里的人做亲早,其实我已经过了成亲的年纪了。父亲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我笑着说,当然要找自己喜欢的。
可是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就爱做梦,我的梦里却是一片空白,无所依托。
一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劫难,叶青川。
他年纪并不小了,已是而立之年,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忽略了年纪,忽略了身份,他站在人群中,就是那么耀眼夺目,只需要一眼,就夺走了我的心。
他眉眼荏弱却不失精致,脸庞憔悴却丝毫不损那肌肤如雪,明明神情寡淡犹如山中冷泉,却让我感到了烈火焚身一般的渴望。
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我命中注定要等的人。
我命格中带火,名字中也是火,像我这样充满火性的人,就是在等待那清冷犹如秋月的男人,来中和我生命中过多的炙热。
漯河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漯河王家的小郡主看中了一个瞎眼的男人。
是的,他是个瞎子,天生两眼不能视物,可是我不在乎。
我对他热情如火,他对我凉凉淡淡,我也不在乎。
无论他怎么待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这山中甘泉,会因我而化为沸腾的熔岩。
我有耐心能等到那一天。
哪怕穷我一生,我也不在乎。
我寻访名医,帮他治好了眼睛。
他说,治好了眼睛,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到燕京城,去看看他那已经成为别人宅邸的家,去看看他分别多年的妹妹。
我说好,我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我整整等了三个月,他回来了,可是回来的他却变了一个样子。
他再没了往日清风朗月一般的淡然,浑身充斥着一股疯狂的气息,就好像山中孤兽被人逼至绝境的疯狂。
他说,我是否还愿意嫁给他。
我说愿意。
他还说,可是我娶你是有目的,我不是为了你而娶你,你不恨我吗。
我说不恨。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不说,我就不问。
我只要知道,他愿意娶我了,这就足够了。
他之前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愿意,现在却愿意娶我了,这对我来说就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嫁给他,守着他,用一辈子的时间换得他的回首。
为了他,我陪嫁整座漯河城。
一个人,一座城,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等着你回头看我一眼的那一刻。
叶青川是没想到,这辈子妹妹竟然嫁给了萧敬远。
最开始他是很不能接受的,甚至有种冲动,想先杀了萧敬远永绝后患。
上辈子萧敬远是死在他手里的,这辈子也可以,不是吗?
可是妹妹对萧敬远的喜欢,仿佛超乎他所以为的程度,他便开始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件事的发展了。
而这个时候,他也想起来了,上辈子的最后,在萧敬远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心里,是刻着一个萝字的。
所以,萧敬远和妹妹,在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
叶青川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妹妹要嫁谁,那就让她嫁去吧。这辈子,妹妹的身后有父亲母亲,有叶青川,还有个年幼弟弟叶青越。
这辈子的叶青萝,并不是没有娘家扶持的孤女,她不会再被人那般欺凌的。
这辈子的叶青萝应该是个有资本任性的女孩。
只有备受宠爱的女孩儿,才有资本任性。
这么想着的时候,叶青川想起了一个如夏花如火焰一般怒放在北方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阿炎。
阿炎生辰八字中带着火,名字中也带火,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儿。
阿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十五岁,十五岁的阿炎对自己一见钟情,至死不渝。在他眼睛复明知道自己妹妹出事后,几近疯狂的他回去娶了阿炎。
阿炎什么都知道的,可是阿炎什么都没说。
阿炎说她是火焰,火焰一旦燃烧,便没有回头路。
阿炎还说,她会等自己一辈子,用自己的一生来等。
可是阿炎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属于她的叶青川。因为叶青川在将这个天下搅个天翻地覆后,死了,死得惨烈。
他不知道回来的阿炎怎么样了,他想,阿炎一定会在狂风怒卷中站在城墙上,痴痴地望着远方,望着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叶青川。
这辈子,在没有完成他要做的事情前,他没敢去漯河城看一眼阿炎。上辈子的他无所畏惧,不懂得什么叫辜负,这辈子却开始忐忑起来。
他害怕看到他的阿炎。
他一步步利用自己上辈子的所知,开创着属于自己的势力,奠定了自己和萧家抗衡的根基,又眼看着阿萝嫁给了萧敬远,度过了那命中注定的劫难,生下了一对软糯可爱的龙凤胎,又看着那龙凤胎慢慢长大,会叫舅舅了,会四处在院子里跑了。
至此,他再无什么遗憾和牵挂了。
他重活一辈子后,对阿萝的责任尽到了。
松了口气,他终于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燕京城,前往那个遥远的北方,前往那个阔别了一辈子的漯河城。
这个时候的阿炎,应该才十三岁吧,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他第一次见到阿炎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了,不知道更早的她是什么样子?
他在一片黄沙中看到了那被黄沙笼罩的漯河城,骏马嘶鸣,他停下来望过去,只见城墙上一个穿火红裙子的女孩儿,正提着一杆长矛,和旁边的将士说着什么。
阿炎……
叶青川的眼睛竟然开始模糊了。
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他都没哭过,可是现在,重新看到那个根本不可能认识他的阿炎,他竟然想哭。
他紧紧攥着缰绳,甚至有一刻的徘徊。
他真得要走进漯河城,走进阿炎的生命吗,是不是就这么牵着马,回头离开,对她来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没有了叶青川的阿炎,是不是会更开心些?
上辈子的他,从头至尾都在利用那个像火焰一般为自己燃烧的女孩儿,这辈子,自己为什么不放过她?
没有自己,她可以当她快活无忧的小郡主,可以在漯河城里肆意挥洒她的青春,可以由她的父亲挑选一个忠厚又疼爱她的丈夫,可以和丈夫生一群可爱的小孩儿,就像这辈子的阿萝和萧敬远一样。
他为什么又要去搅乱她那么骄傲的人生?
想到这里,他勒紧缰绳,便要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这辈子,没有她,其实她可以更好吧。
可就在这时候,一支羽箭凌空而来,对着他的眉心。他微微侧首,羽箭落空,擦着他耳边过去。
回眸望去,只见城墙上的红裙女子,手握长弓,居高临下地对着自己的方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鬼鬼祟祟的!”
十三岁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嘹亮,满溢着骄傲,盛气凌人。
他望了眼扎在地上的羽箭,轻轻笑了下,望向那姑娘。
阿炎……她的性子一如上辈子那般,只是更骄纵更可爱,也更像凌晨时分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
“怎么不说话?来人,把他拿下!”女孩儿指挥着手下人。
于是叶青川很快就被包围了,长矛对准了他,他没做任何反抗,就被带到了女孩儿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到漯河城有什么目的?”她挑眉,审视地望着他。
他却痴痴地望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神采飞扬的动人,绽开一个温柔如水的笑。
阿炎一怔,拧眉:“都已经被拿下了,竟然还笑,莫不是个傻子?真是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皮囊。”
底下人过来请示:“郡主,这个人怎么处置?”
阿炎看看叶青川那如诗如画的容貌,再看他一身穿戴,知道非富即贵,当下骄傲一笑,得意地道:“或许是个奸细,或许是个逃奴,也或许是个傻子……不过呢,管他是什么,就留在本姑娘身边伺候着,当个奴才吧!”
“这……”底下人傻眼了,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可以留在郡主身边。
然而阿炎决定的事儿,别人哪里反驳得了,于是叶青川就留下了。
第143章 叶青川和阿炎
“喂喂喂,你怎么这么笨啊,让你投个气球都不会!”阿炎很鄙视地谴责叶青川:“亏你生了个好皮囊,竟然连个奴才都不会!”
叶青川没有抱怨没有回嘴,什么也没有说话,只是含笑望着她,甘之如饴。
阿炎看那黑幽幽的眸子仿佛深海一般,里面荡着自己都看不懂的什么,不知为何,竟然心跳快了几下,脸上微红,扭过脸去,咬咬唇道:“果然是个傻的,真是白瞎了!”
玩气球是不会的,阿炎又带着叶青川去投沙包。
“这边这边!往我这边扔,你懂不懂!”
“哎呦,你跑过来做什么,别挡着我!”
阿炎气死了。
刚才别的丫鬟把沙包扔过来,她应该去接的,肯定能接住,结果这傻乎乎的奴才竟然自己去挡住,害得她没接成沙包。
“百无一用是皮囊啊,你笨死了,连当奴才都不会,赶明儿把你赶出去!”
阿炎凶巴巴地叉着腰,对着犹如美玉的男子训斥。
男子不言不语,默不作声地接受着她的谴责。
“你挨骂竟然也不恼呢,你不在乎吗?”阿炎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可是男子回应的,是抬眸的一笑。
在漫天黄沙中,在那古老而斑驳的城墙下,身穿简陋粗糙奴才衣裳的俊美男子,对着她一笑。
那笑,干净清澈,犹如山涧叮咚清泉,洗涤了漯河城的黄土,驱赶了阿炎的怒气,也加重了阿炎的气息。
阿炎拎着马鞭,走到了男子身边:“跪下。”
叶青川屈膝,跪下。
阿炎用马鞭挑起男人的下巴,玩味地审视着这张脸,这是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她从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就觉得太好看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可是这么好看的男人,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任凭驱使,从来没有半点怨言。
他明明出身富贵之家,为什么来到自己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说出来。”
“说话啊,我知道你会说话,少在本郡主面前装哑巴!”
“你说不说?不说是吧?好,来人,把他扔到粪坑里去!”
不知为何,她直觉这么好看的男人,一定比较爱干净。
果然,男人开口了:“小郡主。”
他说话的声音随着风传来,很好听,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在耳边轻轻哼唱的那种调子。
温柔到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