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
“开船!”
…
众人都不看甄意了,全部排队站好,有的划船,有的鼓帆,有的掌舵,居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神经病们穿着整齐的白衣服,排着队,唱着歌,欢欢乐乐地“划着船”航行去草地上了。
这个精神病院,和甄意想象的,真不一样。
甄意跟着言格上楼,来到一个大厅,白桌白椅,是病人看书下棋画画的地方。大家都去放风了,只有吴哲一人坐在画架前画画。
甄意轻声:“他是什么病?”
“还没鉴定。”
“为什么?”
“他的状态很差,做不了。但从目前他的行为看,他失去了对人物的记忆,而他对事物的记忆是以感觉为线索的。”
“这么说,只有痛苦和恐惧了?”甄意有些难过,“他也是嫌疑人,警察应该来过很多次了吧?”
“嗯。他一直在自言自语,说不上是问答,可他们还是记下了他的‘证词’。”言格说着,语气并不赞同。
甄意走去,吴哲的画板上空空的,倒是地上一大堆画好的稿子,只有黑白色,都是奇怪而惊悚的场景,里面的人动作扭曲,表情恐怖而鬼魅。
半月不见,他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了。原来的那个,在惨剧发生后,鼓励着陪着唐裳四处奔波找律师,之后的四个多月,以惊人的忍耐和包容,抗拒外界的惊涛骇浪,保护他怀里的小女人。
唐裳被现实的残忍和黑暗折磨得万念俱灰的时候,会失控尖叫咒骂;甄意觉得快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也会甩脸色;只有他,把所有的伤痛埋进心底,给唐裳安慰鼓励和宽抚,给甄意帮助信任和感谢。
那4个多月炼狱般的并肩作战,像死扛了一个世纪的战争。
正是他,让甄意头一次见识到,再普通的人在生活骤遭变故时,也能爆发出惊人而绵长的力量。
可就是这坚强得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的男人,在唐裳死后,骤然崩塌。
她在他面前坐下:“吴哲?”
吴哲的目光空洞洞地移过来,落在她脸上,缓缓聚焦:“甄律师。”
甄意的心猛地一敲,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感觉,像是人在垂暮之年突然遇到阔别一生的年轻时的战友,酸而痛:“你还记得我?”
“我上个月和你告别,给你留了我的地址。”他看上去像正常人,只是感觉一样了。
“小裳去买冰淇淋了还没回来。你等一会儿。”
“好。”甄意点头。
言格给她说过,吴哲的伤后记忆很短,每过一段时间就重新洗牌,回到他在等唐裳回家的阶段。
然后,他一直在等。
“这些是什么?”甄意拾起地上的暗黑画纸。
“一个女孩的故事。”
是连环画,女孩杀了四个男人。看那几人的身影,竟像唐裳和林子翼四人。
甄意微微蹙眉,看到最后一张:“这几个又圆又瘪的东西是什么?”
“她阉了他们。”他语气平常。
男性生殖器?
甄意呼吸不稳,她从警察那里得知,林子翼的确被阉割了,死时浑身赤裸,手脚被捆成大字,死相羞耻而不堪。
捆绑…
甄意想起第一次见吴哲时,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伤痕,捆绑造成的伤痕。那时她就隐隐感觉,这场惨剧里,他心里的伤只怕比唐裳更深,更刻骨铭心。
他现在的状态能杀人吗?如果能,杀人时他状态是否清醒?而且,最关键的问题,他可以从这里自由出入吗?
脑中想法混乱噪杂,直到吴哲疲惫的声音响起:
“甄律师,我好累。”
“什么?”
“今天跑了太久,累了。”
“跑?”
“小裳从楼上跳下来,我跑去窗口接她。跑累了。”
“接住了吗?”甄意不知他说的是真实还是幻想,只能顺着他。
“还没有。她从50层的楼顶跳下来,我跑去49层楼梯间的窗口,没接住。所以,她又重跳了一次?”
“重跳?”
“嗯,她一跳,我就赶紧跑去接她。每一次,我都在比上次低一层的地方接。上星期,我跑到31层楼梯间的窗口,可她还是和我的指尖错过了。最近我一直卡在31楼,每次都只能跑到那里。”他说着说着,着急起来,手开始在画板上无规律地抓,“怎么办?31楼就下不去了,怎么办?”
“可你怎么知道在31层?”
“消防栓旁有楼层号。”
“你冲去窗口,怎么会看到消防栓后的楼层号?”
“镜子。”
“什么?”
“楼梯间的窗户旁有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空空的墙壁,门洞,和黑色的数字。”
甄意背后阴风阵阵,不知吴哲的幻想代表了什么。
“甄律师,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他思维跳跃,忽然紧张起来。
“我…”
“这里的人都想害我,总给我吃药,想毒死我。”
“那你…”
“我当然没吃。”他飞快打断,四处看看,见没人,从裤腰上摸出十几粒药丸,塞到甄意手上,“护士会来检查,你帮我藏着。”
甄意做贼一样,没有办法,接过来收好。
“但我不说话,不说话他们就看不见我。”吴哲说,“你也该走了。”
甄意无法理解,想追问,可吴哲收回目光,当她不存在了,然后他抱着画,缓缓回房间去。
刚才的对话,吴哲不会以为她是他的幻想吧?
这个想法让甄意头皮发麻。
厅里一个人也没了,连言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旷得让人发怵。她起身望向外面的草地,病人们正在弄类似朗诵大赛还是唱歌比赛之类的活动。
甄意想了想,跟着吴哲的方向过去,看他进了房间,她找走廊上当值的护士询问:“这边的病人由你照顾?”
“是的。”
“吴哲他情况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不说话也不吵,我们最喜欢乖乖的病人了。”
这话听了不太舒服,甄意也不介意。毕竟,是人都希望自己的工作顺顺当当,他人的利益不过是自身顺风顺水之后的善意消遣。
“病人的房间会上锁吗?”
“视病情而定。”
甄意没多问。病人多,护士少,有一个不见,护士能注意吗?
她边想边走,过一会儿发现走错了方向,前面是闭合着的落地玻璃门。刚要折回去,却看见了言格。门那边也是一个厅,稍小,环境干净清淡。
言格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坐着,都是白衣。不过一个是医生工作服,一个是患者病号服。
那男子只看得到侧脸,轮廓分明,应该是美男。
颜控是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借口。甄意再度挪不动脚,好奇地张望。
两人似乎在交谈,言格不冷不热,从容淡然;那男子唇角噙着笑,怡然舒服的样子。
甄意下意识轻轻推了一下落地门,锁着。
她纳闷了,言格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好谈的,表情还那么认真正经。再想想他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把她当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甄意不满,忽然突发奇想,呃,他对她那么清淡,该不会…不是她不好,而是性别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最近晋江换机房,抽得惨不忍睹。昨天试了很久都没有传文成功,而且貌似很多评论我看见过一眼,转眼就不见了,后台也刷不出来,囧。
貌似,貌似这种情况还要持续两三天,所以,我先隔日更一下,囧。
虽然有些评论暂时看不到,但等它抽回来的时候,就有一大波评论砸死我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偷懒yo
还有人说我的作者专栏显示不存在,问题解决了,最近晋江很抽,如果以后遇到,可以试试土方法,把www换成my 这个方法用在看文看章节同样有效(?偶尔?)
总之,这真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啊。
chapter 11
言格坐下,十指交扣平放在桌面,面容俊逸而沉静。对面的厉佑和他一样的姿势,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似乎和他是镜像的。
言格扮演医生角色时,总是先开口的那个:“徐医生说,你有话和我说。”
“嗯,最近我的精神研究取得进展。但他们不会听得懂。”厉佑有一张轮廓极其分明的脸,尤其眼睛,沉黑沉黑的。说这话时,语气轻嘲。
“你认为我愿意听?”
“当然。”厉佑笑了。
“那我试着听一下。”
“言格,时间是静止的,流动的是人。”
“为什么这么说?”
“世上本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它是人类创造的,说时间不存在,这不难理解吧?”
“嗯。”
“至于人,只要活着,就不停地在动,从家里去地铁站,从地铁上公司,从公司去餐馆,任何时候都在移动。如果有一部相机对着这个人毫无间断地拍摄,拍出的照片连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言格完全理解他的话:“这个人的身影贯穿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像…”
“这个人像一条河。”厉佑牵起唇角,“他是一条流动的河,每个人都如此。相互穿插交流。”
“这对你的精神空间理论有什么辅助作用?”言格问。
“一个人是流动的,他的精神世界也是。每个人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独立的空间。”他十指白皙,有规律地敲打着指关节,
“当一个人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到可以对他人施压的时候,他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个人的思想,被他的精神所影响。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不罕见吧。”
“的确。”言格平静道,等他继续。
“我把人与人精神层面的影响从量子物理和空间的角度分析,是强者的精神力量对他人精神空间的施压,力度足够大时,会造成空间弯曲。”厉佑舒缓地靠近椅子里,似笑非笑看着言格。
言格“哦”一声,看上去不感兴趣。
但厉佑的故事讲到最高点,当然不会放弃最后的谢幕:“结果就证明我的精神空间理论:一个人的精神与思想可以穿透并侵略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足够强大时,甚至可以支配他,控制他。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教育,包括宗教,邪教,一切。”
“没有让我惊艳。”言格平常道,似乎有些失望。
这样的反应让厉佑眯起了眼睛:“我会向你证明。新来的叫吴哲的家伙还是不说话吗?让我和他谈,我能让他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开口了。”言格直视他。
厉佑也看他,分辨着什么。
言格:“你操控他了?”
“我一个月没有放风了,哪机会和他说话?”厉佑微笑。
“你刚才的精神空间理论呢?”
厉佑嘴角的笑容放大:“你相信我的理论了。”
“当然不信。”言格抿唇,双手插兜站起身,“只是确认你没有和他接触。再见。”
厉佑变了脸色,胸腔像堵了一块砖头,他冷静看着言格头也不回离开,意外望见玻璃门那边,有个女孩缩了缩脖子,窘迫兮兮地冲言格吐吐舌头,右手还不停地碰着额头,做着抱歉的手势。
估计此刻面对着她的言格表情不太好。
言格走到门边,掏了钥匙,只听厉佑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言格顿了一下,钥匙进孔,又听厉佑说:“你想接近她。…可,这真不像你的性格。为什么事耿耿于怀呢?”
“言格,你信不信,我能让她…”
门这边的甄意有些忐忑,觉得不对。
刚才她在门边来回,没有离去。言格起身就看见了她,眼神有点少见的凉。甄意很清楚,他这人总是很淡,不会高兴也不会生气,惹到他头上他也风淡云轻。
不会温热,但也绝不会冷酷。
所以,头一次看见他眼里浅浅的凉意,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儿,一定是违背了医院的规矩,便赶紧做道歉。
吴哲在这儿,她还要来呢,可不想惹他。
奇怪的是,言格门开了好半天,钥匙插在孔里,动作却顿住。好几秒,他都没有动静。
他高高地立在她面前,隔着玻璃钢索的两道门,眼眸很深,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看她。
不远处那个男子果然长得俊俏,说着什么,甄意听不到。他看上去高傲,掌握一切,却又像谦谦公子。有一瞬,他黑色的眼睛和甄意对视了一秒,唇角微微抿起,风度翩翩地轻点了一下头,对她打招呼。
甄意莫名一愣,下一秒,目光被言格的身影罩住。
他打开门,出来,关上。语气像质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走错方向了。”甄意赶紧往回溜,像生怕他上来揍她。
言格的确心情不好,但他少有心情波动,所以也不会表现。以致甄意紧张兮兮走了一会儿,一转眼见他表情平静,就把刚才的事忘在脑后,立刻跳转到好奇模式,凑上去问:“那个是病人吗?”
“嗯。”他嗓子里溢出一丝模糊不清的音节。
“看上去不像。”
“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评价你不了解的东西。”他回答得平实,听着却像指导,“更何况,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了解,不过是自以为了解。”
懂哲学的神经病医生还真是…
甄意并不反感,反而谦逊又乖巧的样子:“知道啦,再说,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从来不会这么乖…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事情找我帮忙?”
甄意:“…额,是。”
他看她一眼,眼眸明净而深幽。
甄意立刻有话说话:“尽管医院硬件管理很严,但如果某个病人很聪明,而且某个时间神志清醒,他有没有可能偷偷出去,然后回来?像电视里的越狱一样?”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很扯,但言格却说,“我无法100%地否定这种可能性。”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的精神里出现女人的人格?”
“有,极少。不过,你想说什么?”
“吴哲的精神会不会分裂出一个唐裳的人格?”
“这么说吧。”言格走过一道门,拉住门沿,等她过来,再稳稳合上,“你想太多了。”
“啊?”
“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人格分裂小说里很多,但临床很少见。患者能够正常生活,第一眼或短时间看不出异样;而精神分裂里的分裂不是指人格,而是指患者的感觉和知觉受到重创,生活不能自理,疯疯癫癫,时常妄想。是我们常说的‘疯子’中的一种。”
他声音低醇而平实,许是担心她听不懂,所以语调格外耐心缓慢,说完,还补充,
“打个比方,人格分裂是一个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人,精神分裂则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一个不停做梦不停妄想的人。”
甄意直勾勾看着他。
“怎么?”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
被她这种眼神看过无数次,可他终究没有平静地习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