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长廊里的灯清冷昏暗,大部分办公室里灯都关着,只有儿子所在的那个办公室窗户投射出朦胧的光来。
他走过去,径自推开门。
推开门后,他怔了下。
儿子并没有工作,他用手支着额头,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整个人看上去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痛苦中。
陆崇礼的推门声显然惊动了陆殿卿,陆殿卿恍惚抬起头,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显然也没预料到这个时候父亲会突然过来,以至于他眸底的痛苦来不及掩饰,就那么直白地展现在父亲面前。
陆崇礼静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儿子。
他这辈子,经历过炮火连天,经历过世事沉浮,更经历过生离死别,许多事情早已看淡。
但是此时看到的这一幕,依然如刀,刺入他的胸口。
他想起来很多,儿子刚生下来哇哇大哭的时候,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哄;儿子蹒跚学步扑向他时,他一把将他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儿子练字的时候,稚嫩的小手握着毛笔,他手把手指点。
也许他曾经是儿子心中的高山青松,遮风挡雨,无所不能。
他也以为他是。
但现在他明白,儿子已经长大了,终究要直面这个世界的惨淡。
有许多事,是他无能为力的。
甚至如果不是这么一个偶然的探视,他并不会察觉儿子孤独寂寞地守在办公室承受着彻夜难眠的苦痛。
猝不及防间情绪暴露的尴尬让父子两个都沉默起来,在怔怔对视许久后,陆殿卿修长的睫毛垂下。
他什么都没说。
陆崇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知道这意味着儿子并不想和自己提起,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尊重儿子,就这么无声地退出去。
不过心痛和震惊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他终于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殿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看看怎么解决。”
寂静的长廊里,他的声音轻轻回荡。
陆殿卿抿着唇,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摇头,声音嘶哑:“父亲,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再次摇头,有些艰难地道:“没有人能帮我,我也不需要。”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她的身影,他看到她被雷正德牵着手走在胡同里,看到他们在说笑,还看到她红着脸低声和雷正德窃窃私语。
她那样恣意任性的姑娘,竟然很害羞的样子。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陆殿卿压下那种揪心的感觉,哑声道:“父亲,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凭着这只字片语,陆崇礼隐约猜到了。
对于儿子这个年纪来说,能让他这么受尽折磨的只有感情问题了。
这让他有些无奈。
如果儿子还是一个小婴儿,他可以把他抱在怀里拍哄,或者高高举起哄他开心,如果儿子还是个半大少年,那他可以耐心劝导为他排除一切障碍,甚至哪怕儿子成年后遇到别的困难,他也可以想办法。
没有什么是陆崇礼做不到的,在这个世上,他能做到许多事。现在的他可以使用权利,可以挥洒金钱,甚至他也可以试着不择手段。
他什么没见识过,什么手段没用过?
哪怕不屑做的,为了缓解儿子此刻的痛苦,他为什么不可以试试?
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但是世间唯有一样是不能强求的,是怎么都无法勉强的,是不能靠强硬的手段来争取的。
陆崇礼无声地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碎发垂在额间,遮住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
他便想,如果妻子在,这个事情她会怎么处理?
妻子是不是会走过去抱住儿子,给他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那他呢,或者他可以找庄助理过来,让他和儿子谈谈,他们到底是一个年纪,也许可以劝慰开导一番。
不过他在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无声地关上了门,将那一室惨淡的灯光留给了孤零零的儿子。
他知道,他确实并不能做什么,儿子也不需要。
父辈的自以为是,只会让儿子感到心烦罢了。
陆崇礼一个人走在长廊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他现在也差不多明白了,知道为什么了。
明天是白纸坊那个叫林望舒的小姑娘和雷家的婚礼。
所以在心爱的姑娘即将结婚的前夜,儿子一个人无声地守在办公室里,独自一人啃噬着钻心的痛。
这确实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
有那么一刻,陆崇礼觉得自己没办法走下楼梯。
他不断地回想,回想起妻子的嘱咐,回想起过去经历的那些艰难,回想起这几年自己对儿子的疏忽。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压下心中翻滚而上的挫败,到底是走出了西楼。
走出西楼的时候,他再次看到大门口的动静,好像已经惊动了哨兵。
他收敛了心神,肃着面容走过去。
哨兵正呵斥着门外的人,看门大爷没好气地说:“都给你说了,这不是你随便能进的。”
门外的姑娘哀求:“我不进去,我等这里还不行吗?我就等着看看……”
陆崇礼听着,声音疏淡地问:“这是怎么了?”
那看门大爷一看是他,顿时恭敬了:“陆同志,大半夜的,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小姑娘,她说要找——”
然而这个时候,林望舒已经认出来了。
她十六下乡,已经几年没见过陆崇礼了,不过好在他面目变化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林望舒喜出望外,忙道:“陆伯伯,是我,你还记得我吗?你家住白纸坊时候,我们一个胡同的,我爸是林大靖,我妈是关彧馨!”
陆崇礼听这话,怔了下。
他借着单位门前微弱的灯光,也辨认出来,确实是那个姑娘,那个爬山下河调皮捣蛋的姑娘。
她已经长大了,梳着两只大辫子,俏生生地站在大门外,正惊喜地喊着自己。
陆崇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望舒?”
林望舒猛点头:“陆伯伯,我找陆殿卿有事,我有几句话想问他,可是大爷不让我进去,你能和他说一声吗?我就问几句话,问了我就走!陆伯伯求求你了,我想和陆殿卿说几句话,保准不会耽误他很长时间!”
陆崇礼看着大门外眉眼急切的小姑娘,他心里竟然有些恍惚,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错觉。
林望舒看他不说话,急了,眼泪都仿佛要掉下来了:“陆伯伯,让我见见他吧,求求你了,我就说几句话,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大半夜跑过来,我真是有要紧的话要问!”
陆崇礼收敛心神,颔首:“好,你进来吧。”
林望舒大喜:“谢谢陆伯伯!”
林望舒感激不尽,战战兢兢地跟着陆崇礼走进了机关大院。
陆崇礼神色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不过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他想起解放前偶尔翻书看过的一篇随笔小故事,一个孩子喜欢别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那位父亲遍寻不着同样的后,便拿了梯子跑过去那家门前偷灯笼。
那个故事也就是在火车站打发时间时随便看看,没什么意思,更没什么文笔,他早忘了。
不过多年后的今天,当他将一个孩子养大成人,看着他让人骄傲,看着他挺拔出色,也看着他陷入痛苦时,这个早就被他忘记的小故事竟然就这么不经意间浮现在他脑中。
他想,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清风朗月刚正无私。
如果儿子那么痛苦,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去偷灯笼。
况且小姑娘主动找来了,那就留下好了。
至于明天谁家要结婚,那是别人家儿子的事,关他什么事。
第182章 番外之结婚前夜我跑路了2
在她的梦里,她也梦到过陆崇礼,只有很小的一个片段,他好像很慈爱,又好像很严厉,但是具体他做了什么,林望舒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她只觉得陆崇礼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这让她有些担心,又想起胡奶奶说的大事,疑心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她想说什么解释一下,但是自己的梦太过荒谬,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停下脚步,竟然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你饿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林望舒有些惊讶,她看过去,却发现陆崇礼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冷漠,他神情温和起来,眼神充满关切。
林望舒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头:“陆伯伯,我不饿。”
陆崇礼这时却已经看到了迎出来的庄助理,他道:“庄助理,你去取些饼干和朱古力,一楼招待间有。”
庄助理并没见过林望舒,突然看到,也是惊讶,毕竟半夜时候,单位竟然出现一个陌生年轻姑娘,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望舒:“陆伯伯,我真的不饿!”
她只是想找到陆殿卿,问几句话,确认下自己的梦。
她现在的行为已经非常鲁莽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陆殿卿解释自己的莫名其妙,现在突然又把陆崇礼给扯进来。
回头陆崇礼问她来干嘛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说。
她甚至想起自己回到北京后陆殿卿对自己的冷淡,也许他根本不会搭理自己,也许自己什么都问不出来,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
陆崇礼却道:“望舒,不要和陆伯伯客气,你一个小孩子大半夜跑出来,如果不照顾好你,回头你父母那里,我也不好交代。”
他说这话,一下子就把林望舒定在了“小孩子”的身份上,而且是朋友家的小孩子。
既然是小孩子,那就要听大人安排,就不用反驳或者客气。
林望舒自然没听出陆崇礼这层意思,她想起自己父母,却越发忐忑起来,她就这么跑出来,感觉自己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本来她去新街口,只是想私底下问问,现在却仿佛闹大了。
陆崇礼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姑娘眼底的不安,他当然知道,这姑娘的行为非常奇怪,她出现的时间节点也充满了奇异的巧合。
今晚,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比儿子更需要一个安慰,一个让自己仿佛尽到了父亲责任的安慰。
庄助理很快去而复返,他拿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放了各样零食,有进口朱古力,有牛轧糖,有椰蓉酥,还有带着果仁和碎朱古力的西式曲奇小饼,都是外面很难买到的零食。
陆崇礼接过来盒子,引领着林望舒进去了西楼,上了二楼,之后指着走廊那边的办公室道:“殿卿今天加班,很忙,没吃晚饭,他可能也有点饿了,你不是有事情找他吗,正好帮我把这些拿过去,你们都尝尝。”
说着,他要将盒子塞到林望舒手中。
林望舒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突然觉得从自己做了那个梦开始,一切都不太对劲了,自己跑来陆殿卿单位找他,现在又碰到了陆崇礼,事情变得更加诡异起来了。
陆崇礼看着她那带了一丝防备的小眼神,笑了。
这样的她,让他想起她和儿子小时候,倒是有了几分熟悉感。
他的声音低沉温哑:“怎么了,望舒?”
林望舒小声说:“陆伯伯,你,你……”
林望舒却想起小时听到的故事,比如一个人夜晚走进一处宅子,里面很多好看的姑娘,还有美味佳肴,他吃吃喝喝很开心,结果第二天却发现自己在粪坑里,嘴里叼着虫子。
她有些害怕:“你真是那个陆伯伯吗……”
陆崇礼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明白了。
这样一个年轻单纯的小姑娘在陆崇礼面前几乎是透明的,他能一眼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当下越发笑了,笑得温融而无奈:“你小时候不是总在我们家外面爬树吗?你还看殿卿写字,对不对?我记得有一次你过来,胡奶奶给你红烧肉吃,你抱着盘子不撒开,生怕殿卿和你抢,这些我都记得。你是十六岁下乡的对不对,去了云南,最近才回来,这几天正要和正德结婚,你母亲在义利食品厂工作,你父亲在化工厂,你哥哥叫林观海,目前是厨师。”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林望舒终于放心了,他口中那些真实的琐碎让她感到踏实。
陆崇礼见她放松下来,便提议:“我陪你过去找殿卿,你和殿卿好好聊?”
她怕陆殿卿对她冷淡,不搭理她,那陆伯伯更觉得她莫名其妙了。
于是她道:“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样万一他不搭理她,也没别人看到,不会太丢人。
不过陆崇礼何等人也,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忐忑。
他做事情,是向来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的。
于是他便道:“我带你过去吧。”
陆崇礼的声音实在好听,带着莫名的安抚力,林望舒放松下来,跟着陆崇礼过去了办公室门前。
陆崇礼修长的指微屈,轻敲了两下门。
几秒后,门开了,陆殿卿面无表情地打开门。
他先看到了自己父亲,之后,便看到了父亲身边的林望舒。
他愣了下,显然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时候,陆崇礼已经道:“殿卿,望舒刚才过来,她想问你几句话,你好好招待她。”
说着,他将盒子递给陆殿卿:“她估计饿了,你给她倒点果汁,让她吃点东西。”
陆殿卿听到这话,总算明白自己没有看错。
这太突然了,他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拘谨地看着她,从眉梢到耳根都红了。
陆崇礼看着自己儿子那局促的呆样,在心里无奈地吐了口气。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盒子塞给儿子,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下楼后,庄助理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陆崇礼已经收敛了刚才的笑意,神情严肃起来。
庄助理忙恭敬地道:“先生。”
陆崇礼沉吟一番后,吩咐:“你去打一个电话,通知一下,明早有重要客人来访,单位门前要戒严,闲杂车辆一律绕道,禁止通行。”
庄助理诧异,要知道陆崇礼的工作他都会跟进,都有接触,他并没有听说这一档事。
陆崇礼补充:“包括自行车行人,明天十点前,一律禁止通行。”
庄助理忙道:“好。”
陆崇礼看了一眼西楼,道:“天晚了,先把西楼大门锁了吧,明天八点再开门。”
庄助理困惑到几乎不敢置信,但到底没问,径自去办了。
陆崇礼吩咐完后,这才过去东楼自己的办公室。
也是巧了,办公桌上,在一摞个人文件中,他看到了那份雷家的请帖,大红的请帖。
修长的指尖轻轻夹起,垂眸看了一眼,之后随手扔到了一旁废纸篓里。
明天的婚礼,就别想办了。
林望舒并不知道今晚她已经走不出去了。
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该怎么解释。
好在陆殿卿先开口:“你,你先坐下吧。”
他脸上很红,说话也有些磕绊,就连动作都很僵硬。
林望舒红着脸,点了下头,和他一起进了屋。
陆殿卿目光扫过办公室,连忙拉来了办公室那把最好的椅子,那是真皮的,坐上去柔软舒服。
他殷勤地道:“你坐。”
林望舒只好坐下了。
陆殿卿看了看那盒子,里面有各种小吃,他低声问:“你想吃什么?”
林望舒摇头:“我不想吃。”
她又不是来吃东西的。
陆殿卿:“你还是尝尝这个吧,这个挺好的,是我们食堂师傅自己烤的。”
说着,他递给她,那是一块上面镶嵌了碎果仁的曲奇,看上去凹凸不平,但是很诱人的样子。
林望舒哥哥是厨子,她现在并不缺嘴,但是她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和国内一般的饼干都不一样。
她到底是接过来,轻轻咬一口,嘴里香甜蔓延开来。
她没想到这么好吃,忍不住道:“还挺好吃的……”
陆殿卿见此,马上给她拿了第二块:“那你再尝尝这个,你看你那个上面是碎果仁,这个是碎朱古力,味道不一样。”
林望舒:“好。”
陆殿卿拿一块,林望舒吃一块,陆殿卿又拿起旁边的椰蓉酥:“你再尝尝这个,也很好吃。”
林望舒抬起眼睛看向陆殿卿,她现在心里已经放松多了。
陆殿卿并不像之前那样冷淡,她觉得自己可以问一问了。
于是她小声说:“我已经吃了五块了,我都要吃撑了。”
陆殿卿认真思索了一番,终于恍然,之后他一脸郑重地道:“那你应该喝点果汁了,我给你倒果汁。”
林望舒:“好吧…”
她确实有些口渴了。
很快陆殿卿便取来了果汁,是装在彩色印刷的纸盒子里,林望舒没见过这种果汁,好奇地看。
陆殿卿:“这个是国外进口的,外面一般不卖这样的,不过我觉得味道一般,你可以尝尝。”
林望舒点头:“这样啊……”
陆殿卿拿了玻璃杯,给林望舒倒了果汁。
林望舒便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这么喝着的时候,陆殿卿便专注地看着她喝,视线就像锁在她脸上。
林望舒这才想起来,刚才只有自己在吃,他根本没吃。
可是陆伯伯明明说,让她拿过来给陆殿卿吃。
于是她问:“你饿不饿?”
陆殿卿正看她看得专注,听到这个,愣了下,才摇头:“我不饿。”
林望舒:“可是陆伯伯说你没吃晚饭,你没吃吧?”
陆殿卿怔了下,努力地想林望舒在说什么。
他实在是太过于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了,他依然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自己陷于痛苦深渊,痛苦到几乎窒息的时候,她就这么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觉得这就是一场梦。
他只能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确认那是真实的,他的脑子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什么。
现在听到林望舒这么问,他只好让自己清醒起来,去努力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一番,才想到一个答案:“可能我吃过了吧。”
林望舒听得有些懵懵的,吃过没吃过他自己应该知道吧?什么叫可能吃过了?
不过她也就不问了,她现在有正经问题要和他谈。
她深吸口气,望向他:“陆殿卿,我有几个问题想和你谈谈,我问了,你不要觉得太奇怪。”
陆殿卿听这话,神情严肃起来,他认真地望着她:“好,你说。”
林望舒一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陆殿卿一言不发,眼睛都不眨地凝视着她,屏住呼吸等着。
林望舒想了好一番,终于说:“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在忙一桩大事?”
陆殿卿点头:“对。”
林望舒:“什么大事?”
陆殿卿神情略顿。
此时此刻,眼前的小姑娘从天而降,就这么降落在他办公室里,抚平了他所有的伤痛,也充塞了他心中的那片荒芜。
别说她问个问题,就是要他命,他都不会拒绝。
但是眼下的事情却是大事,事关重大,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
林望舒便明白了,她委婉地说:“我也听到一些风声,是和某个大国家有关系的,对吧?”
陆殿卿沉默了片刻,无声地点头。
“那我不问你工作的事了,我问你私人的事情。”
“嗯,你问吧。”
“你没出生的时候,陆伯伯陆伯母是不是以为你是女儿,生下来后,他们很失望?”
“对。”
“你以前跟着你爷爷,是不是听过一些唱片,有一些国外的,那些唱片都是以前陆伯母搜集的。”
“是。”
“你在外国语学院期间,是不是参加过英语演讲比赛,是不是学过跳舞,你跳舞非常好,是第一名。”
“是。”
“你们作风管理严格,所以男生和男生跳,或者男生抱着竹篓跳?不能和女生跳?”
“不错。”
林望舒问到这里,心已经狂跳,这些都是她记忆中的一些碎片,但是竟然和实际奇迹地吻合了。
这些是她以前不知道的,所以不可能是她忘记了通过做梦又想起来了。
所以,她的梦是真的。
她看向陆殿卿,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手足无措。
不过他也没有惊奇,没有疑惑,他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对自己的问题照单全收,有问必答。
林望舒便继续道:“你除了名,还有字,字是希霖对不对?”
陆殿卿定定地望着她,哑声道:“是。”
林望舒咬唇,继续道:“我去云南后,你给我写过一封信,落款就是陆希霖,对不对?”
陆殿卿眸中便翻滚出复杂的情绪,他静默地望着她,良久后,才道:“我写过。”
林望舒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话一出,陆殿卿沉默了。
深浓的夜里,机关单位的灯安静地亮着,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两个人,这让他们的距离仿佛格外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喉结滚动,承认道:“喜欢。”
林望舒听到答案,终于松了口气。
她低下头,小声说:“我今天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陆殿卿听着,当然明白,林望舒的一切异样应该和她的梦有关。
事实上从她突然出现,一切都透着不可思议。
仿若诸天神佛听到了他心底的悲哀,才洒下甘露,让枯树爬出新枝,让坚冰悄然消融。
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奇迹,就算林望舒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他都不会怀疑。
他可以照单全收。
于是他轻声问:“什么梦?”
林望舒看着陆殿卿,便将自己的梦说给他听,先说了自己嫁给雷正德的一些片段,之后又说了自己嫁给他的一些片段。
她觉得这些事情太过荒谬,也许他根本不信,
不过他却听得专注,偶尔间还会问几个问题。
这让林望舒心底放松,她想他也许会相信自己。
林望舒:“反正很乱,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是我梦到的那些关于你的,看来都是真的。”
她叹了一声,坦言:“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就是说,我如果嫁给正德,那我这日子肯定过不好,我如果嫁给你,我就能生双胞胎,还能考上大学!”
这些话对于一个连对象都没谈过的男青年来说,显然有些过于生猛。
不过陆殿卿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的手足无措,他很认真地在思考。
最后他终于道:“也许你梦到的是未来。”
林望舒还是不懂:“如果是未来,那我怎么可能有两种未来呢?”
陆殿卿:“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一念起,花开彼岸,一念灭,秋风漫卷,也许两种未来都是真,端看你此时一念。”
林望舒茫然,觉得很费解,不过懵懂中又觉得自己懂了。
她喃喃地说:“那我怎么也不能嫁给雷正德了啊……我嫁给他,我日子肯定过不好……”
她其实早就犹豫了,从骑上自行车去找陆殿卿,从新街口到这边,那种犹豫一直在加强,退却的天平一直在增加分量。
到了如今,这个决心终于沉甸甸地落地了。
陆殿卿望着她的眼睛:“好,那就不要嫁。”
林望舒蹙眉:“可是我……”
陆殿卿声音很低,也很温柔:“你想怎么样?”
林望舒发愁:“其实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我没想怎么样,我就是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所以心里很乱。”
陆殿卿便给她分析:“事情太突然了,你的梦也很奇怪,一切看上去非常诡异,但是你刚才已经和我印证过了,说明你的梦是真的,你说的那些事,有些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你既然知道,你就是梦到了未来。”
林望舒点头,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陆殿卿:“至于明天的婚礼,这是婚姻大事,关系到一辈子的,既然你已经心存犹豫,如果为了情面,为了家人的想法,或者为了分出去的请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婚了,这么一念之间,或许便是地狱,你的人生就陷入了困顿之中。”
他给她继续分析:“就算你考虑过后,还是想和他结婚,也不能是明天,你不能带着犹豫和徘徊嫁给一个你并不能完全信任的男人,对不对?”
林望舒很赞同:“是!”
她觉得他把自己那些想明白没想明白的,都分析透了。
陆殿卿:“那明天的婚礼先取消。”
林望舒咬唇:“怎么取消?”
她不敢想象明天她将会面对什么,雷家怎么想,父母怎么想,邻居怎么想,她该用什么理由?自己那梦,她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只怕被当做妖怪。
陆殿卿:“放心,我会帮你,陪你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你完全不用犯愁。”
林望舒:“真的?”
陆殿卿眼神诚恳:“当然。而且我父亲也在,如果我处理不好,可以请他出面,对不对?”
林望舒想起陆崇礼,他看上去非常温和,很好说话的样子。
她点头:“有道理。”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还有个事情我很担心……”
陆殿卿:“你说来听听?”
林望舒看着他眸底的温柔,犹豫着说:“我以前确实没考虑过你,突然之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就是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陆殿卿没想到她这么说,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可以以后再说,这个和眼前的婚礼没关系。”
他小心地斟酌着语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是朋友和邻居,对不对?你不想嫁给他了,我来帮你处理,就算以后你和别人谈,或者嫁给别人,那也和这件事没关系,你的梦,你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林望舒顿时松了口气,因为一时之间,她也有些怕,她觉得自己如果和陆殿卿结婚,那也怪怪的。
现在陆殿卿这么说,她放心了。
于是她便感激起来:“其实我也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所以一时没法接受。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这么帮我,我真的很感谢你。”
等于他做好事不图回报,也没要挟自己的意思。
陆殿卿:“你不用这么客气。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
林望舒:“什么?”
陆殿卿:“你的梦,必须保密,我们不可能把这件事随便说给别人听,是不是?”
林望舒:“那是当然了!”
陆殿卿:“你突然半夜跑来找我,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你父母,包括我父亲那里,必须遮掩过去。”
林望舒蹙眉:“对。”
她今天太冲动了,不过也没办法,实在是没时间了。
陆殿卿:“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望舒:“这还能有什么想法……我突然来找你,明天我又不想结婚了,他们肯定认为咱俩偷偷谈上了!”
陆殿卿神情有些无奈:“是,他们一定误会。”
林望舒想了想:“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我如果莫名其妙不想结婚,那才奇怪呢,现在我就说我突然看上你了,所以我不想结婚了!”
陆殿卿不动声色地问:“你确定要这么说?”
林望舒:“只能这么说了,你觉得现在你还能洗清吗?我半夜没找别人,就找你,你能独善其身吗?你不是还说要帮我处理雷家的事,你觉得别人能不怀疑你吗?”
陆殿卿颔首:“行,那就这么说吧。”
林望舒有些愧疚:“实在对不起了,得把你拉下水。”
陆殿卿诚恳地道:“我不介意。”
林望舒便开始计划起来:“等我把雷家的这桩婚事给想办法取消了,我们就先谈对象。”
她说得如此大方,以至于陆殿卿面上泛起几分不自在,带着温柔的惊喜,他低声说:“好。”
林望舒又道:“谈几天后,先支应过去,我们看情况分手。”
陆殿卿神情微顿,笑意收敛。
林望舒:“刚才说好的啊,我不嫁雷正德,也没说一定嫁给你,这都是权宜之计,所以谈几天对象也是权宜之计,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吗?”
她都已经为这个感激过他了。
陆殿卿轻轻吐了口气,承认道:“你说得对。”
第183章 番外之结婚前夜我跑路了3
陆殿卿起身带着林望舒下楼,毕竟已经是半夜时候了,西楼办公室除了自己几乎没人,这个时候孤男寡女的并不合适。
他领着她走过去楼梯处:“等会我让单位司机送你回家,回家后,你什么都没别说,先睡吧,明天我会过去,赶在他们迎亲之前,万一他们提前到了,你不要上喜车,等着我就是了。”
林望舒低声说:“好。”
她想了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反正就是不嫁了嘛。”
她刚才只是缺少一些勇气而已,所以会觉得自己需要依赖,但是现在下定了决心后,反而不怕了,豁出去就是了。
她和家里人坦白,抱着哥哥哭一番,她觉得哥哥会向着自己。
陆殿卿:“那我也要过去,预防万一。”
林望舒:“谢谢你……”
走廊里铺着地毯,两个人无声地走在地毯上,又从楼梯下来。
陆殿卿带着她穿过一楼的大厅:“我刚才已经和司机打过电话了,司机在外面等着,你自己坐车回去。”
他顿了顿,解释道:“本来我应该陪你一起过去,不过这件事太突然,我需要和我父亲解释并商量下,我怕时间来不及。”
林望舒想起陆崇礼,道:“你不要提我做的梦,也不要提那些事……你就说我们以前……”
她眨着眼睛看他。
陆殿卿点头:“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说话间,他伸手去推大门,谁知道这么一推,根本推不开。
他再次推了推,门竟然在外面锁上了。
陆殿卿蹙眉。
林望舒诧异:“这是怎么了?”
陆殿卿:“门被锁上了。”
林望舒:“啊?那怎么办?”
陆殿卿:“你等一下,我回办公室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林望舒看看这大厅,很宽阔华丽的大厅,有地毯有吊灯,但是大晚上空荡荡的,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便道:“我想和你一起过去。”
陆殿卿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便安抚道:“嗯,你陪我上楼吧。”
楼道里静寂无声,担心她害怕,他特意和她并排着,距离很近,肩膀几乎挨着。
这样平时的时候肯定不合适,有些唐突了,但是今晚显然情况特殊,顾不上这些了。
陆殿卿还低声和她说着话,给她说起这边办公室做什么的,平时同事如何,这让林望舒感觉好多了。
两个人回到办公室,陆殿卿先给人保处打了一个电话,问起来,林望舒从旁安静地听着,她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不过看到陆殿卿皱起眉头。
之后,陆殿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打了两个电话。
她听着陆殿卿的语气,小心地问:“不太好办,是吗?”
陆殿卿无奈地看向她,眸中愧疚:“说是今天特殊情况,要锁楼以防万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林望舒担心起来:“是不是因为我乱闯进来?”
她十六岁下乡,之后在云南五年,接触的就是干农活,眼睛里看到的是橡胶树,甘蔗林,旱蚂蝗,红土地,脑子里也都是这些。刚回来北京城都觉得一切陌生跟不上了,更不要说来到陆殿卿这种要紧机关单位,那就是乡下人进城的感觉。
现在猛然听到这话,自然有些怕了,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连累陆殿卿。
陆殿卿忙道:“和你没关系,可能只是今天有些特殊,不过不要紧,明天七八点就能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