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又听见凝露的心声了。你是否在置疑,为什么刚才的某个时候,它好像在你的视线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让我们称之为悬念好吗,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测,故事会更曲折离奇。你的视点飘忽,思绪便跟着游走,你看见你想看见的,而后自由猜测。这就是一次旅行,说书人若是不识路的导游,旅程就更冒险刺激。
谁都厌倦了老生常谈。因为厌倦,凝露选择了艰难的求仙之路,在掖姑丝结成的蛋壳里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着修炼修炼。生命于它,如今成了一种抗争。和季节对抗,熬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对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风吹过,壳不动,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难过,它学会处变不惊,学会泰然以对。
日子无聊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被过路的野兽踩了一脚,坚硬的壳让野兽绊了脚,跳开了一步。这一踩,蛋壳陷进了土地里,不再是陆地上漂浮无依的萍。凝露应该是开心的,它却忘记要庆贺,准确地说,一旦恒久地为某事努力,达到目标时反而会觉得奇怪。扭转了期待的习性,令凝露有轻微的无所适从。
好了,毕竟朝了理想在前进。凝露满足地继续等待,它最擅长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是一动不动地守着地老天荒,岁月无常。有多少年过去了呢?高处的土松了,塌下,掩埋起它所在的土地。水来了,流成了一条小河。有很多的鱼,慢慢地,鱼被捞光了,连水草也拔完了。河干涸见底,渐渐成了沙土,风来风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子,凝露终于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
它成功地活下来,靠了那滴仙人泪,活成了精怪。很多事无师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变化,却每每能感应和猜想。人间的变化无非那几种,初生时的鲜嫩,到腐坏时的溃烂。它暂时跳出了那个轮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样,年轻,崭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听到有声音在蛋壳外边问它,你修炼多久了呢?
它认为外边是一条上百年的花蛇,个子大它许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声,太久没叫,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愤怒地张开嘴,整个蛋轻松地滚进它的喉咙。凝露开始紧张,它不确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确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确定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脱身。想到脱身,它无意中觉得居身之所要是大点就好了,没想到,那个蛋壳真的扩大了一点。
现在这个蛋壳卡在了花蛇的身体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觉到蛋壳的不安分,后悔不该和有法术的蛋中妖怪动手。它向凝露求饶,它会把蛋变小吐出来,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术。凝露喜出望外,这就是法术吗?在它的一念之间,有无所不能的快乐。它乐意放过这条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们不会伤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没再打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无聊赖,它能从蛋壳里出去了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热的气息几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壳上飞快地许愿,让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它到了久违的地面。
它不再认得这块土地。除了沙,还是沙,天空暗黄荒凉,没有一丝活气。它扑闪着翅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飞翔是很久远的往事。凝露奋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终被风接纳,迎了太阳的方向飞了起来。
空中有黑色一闪,是一只俯冲的猎鸟,眼看离凝露仅有一丈。它吓了一跳,恨不得有闪电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在猎鸟即将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鸟儿的颈上。猎鸟当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猎鸟生存在这里,凝露俯视它嬴弱的身躯,隐隐地同情。很快,其它猎鸟飞来,扑食同伴的尸体。饥不择食的它们,有了食物就忘却眼前的烦恼,如果沙漠里就有病死渴死战死意外死的肉体可以食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另觅家园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摆脱冰螀狭小的体形就好了,最好,像那个赐予它眼泪的仙人,修长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实地修改它的身体,凝露惊喜地感到自身的变化,它成了他,有修道者儒雅的长袍,精光内敛的双眼,和蔼温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个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飞,一直飞,到了青天白云之上,他被两个仙人拦下。妖怪!他们大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无情。凝露纳闷地摇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话被一声嗤笑轻蔑地打断,什么东西也敢称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炼和多少机缘巧合吗?像你这样活了几百年就以为能成仙,真是笑话。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个仙人流下的泪……凝露的话飘散在天空中,仙人懒得搭理他,用一招简单的法术打发他去了千里之外。凝露闷闷坐在遥远山头的一座塔上,深思他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认的神仙,那么是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吗?是他没遇到好师父传授至高至强的法术吗?他活了所有同辈冰螀加起来也活不到的岁数,真正的仙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须等待机缘。这时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个仙人的模样,是的,他要寻找那滴泪的主人,拜在对方门下,必会有远大的前程。
仙踪难觅。直到开始寻师,凝露感到比潜心修练难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仅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离自诩正义的神仙把他当作降妖伏魔的对象,他的法力只够吓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须退避三舍。在外历练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太闭塞了,仙人们怎会把他这样的小修道者放在眼里。自惭形秽的念头一出现,他甚至担忧仙人师父会不认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机缘也将彻底破灭。
找寻花费了更漫长的岁月,凝露不愁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长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和仙人师父都不会死,只要最后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时他遇到和善的妖怪,问他为什么执著地想成为仙人,做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其实也很有前途。凝露会义正词严又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地说,他以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遥更为名正言顺。妖怪们在乎的只有自己,它们吃人吃妖,从不费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没有志气地看到神仙就跑;神仙就不同,他们本已心无挂碍,却为了人类四处奔波除妖,凝露觉得那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伟大情怀,因此上天才赐予神仙无尽的法力和尊荣,以弥补他们的辛劳。
妖怪们目瞪口呆,觉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异类。凝露小心地提防它们会因道不同而拒绝和他来往,不料妖怪们除了视他为疯子外,并没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确自我,凝露的真身只有两三寸长,放到嘴里没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细后,没有谁想吃他。既然他在它们的食谱之外,妖怪们乐得和他做朋友,万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个炫耀的本钱。
凝露奇异地在众多妖怪的视线范围中求存。神仙对他却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飞,他偶一挡了路,脾气暴躁的神仙不发一言就放飞剑。他渐渐学会了炼制法宝,把他曾居住的蛋壳炼成专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进去,立即飞遁五千里。这个宝贝在碰上神仙时最有用,“嘟”的一声,要多远自动识相地滚多远,神仙便不再纠缠。他并不怨那些傲慢的神仙,他们很忙,匆匆赶路时看到有人碍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为神仙辩解,因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匆忙地在天上飞,对前面不顺眼的小妖们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过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气,在路上飞行时很多妖怪会指了他对小妖们说,喏,这就是想成仙想到发疯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尔会向他示好,安慰他铁杵磨成针,妖怪成仙只须假以时日。凝露微笑地告诉他们,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题,他会很有耐心地寻找,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现。
沧海桑田又过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时候,人去楼空,据说,仙人忍受不了仙界种种戒条,返回人间做妖怪去了。凝露震惊地搜寻仙府中每个角落,最后找到了仙人留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边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蜕化,冰螀小小的皮囊缩成一团脱离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元神,纯以道术凝成容貌躯壳,一丝妖气也不复存在。他凝视冰螀的蝉蜕,想了想,丢在了炉火里。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盘桓不去。后来,居然有仙人来他这里拜访,仙界默认他是一位仙人。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凝露时常会想起远方赐予他眼泪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过去了。
各得其所。这或许算是大团圆的结局。
故事说完,明荒面前并没有人,也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故事自有生命,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出神沉思,遗世忘俗,其实你为的不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个柔软的角落,被一些人和事轻轻碰着了,就会痒,就会疼,就会打回原形,铭心刻骨。等重新张眼看这世界,你觉得活着忽然有了一点意思,险些被遮掩、否定、抛弃了的淡淡感动就这样浮上心头。
于是,你爱上听故事,也会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说故事的人。
【明荒】
明月下,拱桥边,油绿凉亭,浮雕石塔。当明荒说着故事,光阴随之流转,前景中的听者走马灯似的变换。红颜白发,名将枯骨,许多人在他的步子里老去,而明荒不坏的容颜徐徐度过每个春秋,宛如山河不变。
无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总在多年以后,前人的记忆已成烟灰,后来者无不欢喜地迎接这位奇异的旅者,听他述说藏匿在岁月长河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据说他平素所讲述的,只有书卷中记载的百分之一;据说牵动天地间奥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终闭口不言;据说他喝过神仙的酒,抓过妖怪的虱,挠过恶鬼的痒,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越传越奇,成为传说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因此在随意编派过他的高明与神秘后,听过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抛诸脑后。
如果明荒的旅途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并不见得比一个臆想者的幻觉来得精彩。但经历变迁的旅者必有特别的际遇,他的名声在某些地方悄然传诵,有人扬言说,他记录下的书卷中藏有数个宝藏的秘密,也有人说,只要得到那书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很多人蠢蠢欲动,明荒的脚步后渐渐多出若干觊觎的眼睛。听他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谣言也越来越离谱。众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块肥肉,天上的秃鹰,地上的花豹,水中的鳄鱼,无不虎视眈眈盯紧了窥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测居心读解成善良好意,会让旅途看起来不那么险恶。他走过太多的路,对于沿途的起伏便没什么介意,反倒是自诩好心的看客,会一惊一乍地尖叫——小心!
暗箭才会伤人,这些明箭他并不上心。世人以为他走得很远,其实天大地大,他知自己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远,就不会留意身边的琐碎,因此,当一群术士暗地里跟踪上明荒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异。
首先熬不住发难的是一个黑袍老者,面容清癯,体态修长,峨冠博带,看上去仙风道骨,符合人们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踌躇满志地拦住明荒的去路,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细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视无睹地走过,迎面的风扬起老人的一片衣角。他震怒地闪回头,一把捉住明荒质问说,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明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将沉的红日,赶路,没见着。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我急着找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胆!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话不说,一个掌心雷击过来。
明荒轻轻地一跳,飞快向旁边躲避,身手虽好,却让别人看穿他脚步轻浮的底细——不过是凡人的敏捷罢了。得到鼓励的隐藏者接二连三跳出,华丽地排在柏舟子身后,炫耀手中奇形怪状的法宝。鸟头蛇身怪物盘旋的长叉,带有黑暗咒语的银色回力镖,贝壳锷的甩手阔剑,新月形的逆刃战斧,装满蒺藜刺的蔷薇钩,以及魂魄缠绕的钉头锤。他们衣饰鲜亮,神情高傲,眼里射出统一的欲望,鹰隼般的目光刮过明荒的所有家当。
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书卷在哪?喝问的声浪在平地里掀起巨波,无数吓唬人的法术在明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无头妖兽擦了头皮飞过去,轰隆隆一声爆响在耳边炸开,亮闪闪的兵器一个劲地招摇,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龇牙咧嘴的毒舌们寒暄——你确定想吃我吗?
来人无不被他激怒。什么东西!竟敢无视所有人,挑衅我们的权威。愤怒的术士动真格出手,天倏地没了颜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腾地而起。他向后疾退,比闪电更快,转瞬到了一里开外。但追魂术如影随形,灵魂的味道一旦被记得,就逃不出钉头锤致命的一击。
饥饿的魂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动,整个人僵化成了和大陆上任何一块岩石没两样的石头。他的举动没逃过柏舟子的眼,老人的双目炯炯闪光,像夜色中的两盏灯,朝明荒径直飞去。
这厮懂法术!柏舟子大喊,术士们蓦地一惊,微有些怯意不自觉地浮上。但人多势众,谁怕他能强上天去!念头一现,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个个吼嗓子扑上去。法宝、咒语、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连绵铺开。术士们各自以法力透视眼前的黑夜,明荒却已不再是石头,缥缈的身影成了轻烟缭荡。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传来,雕虫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团白色的气流环绕它旋转,越转越快,珠光忽地爆涨千倍,腾地飞在天空照亮整个大陆。明荒的烟气恰是它照耀下最显眼的流动,他立即意识到不对,流星般坠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术士们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撤去了遮天的法术,娇红的夕阳已经落下,点点繁星好奇地眨着眼观望这场战斗。一个叫行香的术士手脚极快,用八面飞扬的彩旗插满四周,奇异的阵法转眼间禁锢了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坚硬石化,树木青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当即变黑枯死。术士们脚下的地盘在呼吸间成为死亡地带,飞鸟想横穿他们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无形的墙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术士黄飞自告奋勇潜入结界内察看,他念动咒语,催动护身法宝,荧光围绕,盛装出行。不多时欣欣然回来禀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口水飞溅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恶地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发动阵法的行香,请他把明荒弄出来。
行香特意以法术展览陷在石头里的明荒。当术士们看到他像琥珀里僵死的小虫,在奔跑中被石头困死了身形,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黄飞拿起法宝向前,就要砸开大石,行香傲慢地拦住他,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柏舟子资格最老,听到话很不高兴,倚老卖老地教训了行香说,见者有份,若不是我们合力,哪里能这样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乐意了,反唇相讥说,要不是有我的法术,你们怎能捉住他?是我亲手抓住的,自然由我处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强,还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脑,一番话讲出来后,众人渐渐把行香围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灵力在身外划好结界,他的法印刚结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黄的布袋,把他一股脑装进袋子里。其余的人撇下他们两个,急匆匆跑去敲石头,咣咣咣咣咣,镶有明荒的大石岿然不动,那个诡秘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问行香,说出怎么放明荒出来,饶你不死。行香在袋子里冷笑,白拣个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声说,最多我们俩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么办?柏舟子沉吟片刻,无奈回答,我立血誓。
这是修道者最畏惧的誓言,行香听他把咒语一句句念完,神气地从布袋里走出。两人望着大石前疯狂的术士们,相视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总是轻易忘记世间常理。他们默契地在术士们的身后张开一道大网,强烈的法术气息让盲目敲石头的人心生警兆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