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禅叹了口气,道,“有时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来。
一下子,她吹弹得破。白净如雪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泪。
在寂寞的夜色里愈见晶莹的泪。
沈虎掸一怔,忙要扶起:“这算什么?”
明珠恳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禅:“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种少见的严肃,道:“你也要救那头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给他取得高唐镜。”
沈虎禅苦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阿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燕赵忽道:“你们既然已见了面,何不到屋里边慢慢说个分明?”
原来在那一次,在“金陵楼”里,侯小周把方恨少静悄悄地唤了进去。以致他对后来唐宝牛大闹金陵楼,力斗司马兄弟,苦拼沐利华的事,完全无法参与。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变故。
侯小周可以说是“金陵楼”的常客、熟客,也是贵客与恩客,像他这种名门之后、王孙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设在这种“有声有色”、“大鱼大肉”的地方进行,所以,他在“金陵楼”另辟有一室,名为“扫眉阁”,常年留给侯小周作待客用。
侯小周一进室内,即对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为意,还趁机说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从错中来的?做错了才知道什么才是对!对不对?错有什么要紧,那是对的序幕,世上没有大是就没有大非,同样的,平庸的人才没有大错也无大对。沈大哥说道英雄都是忘了过去的错失以图未来的人。怕什么犯错!人不敢犯错,宁可不做,这才是无可救药的错!”
侯小周没料引出了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后脑,“这道理我好像听谁说过?”
“我对很多人都训示过,”方恨少忙道:“可能流传出去了。你犯了什么错?”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该带你们两位来这里。”
“对,这种地方,销金丧志,随声逐色,是不大适合我们这些洁身自爱的人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好酒贪花、慕色称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断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才把你们两人也扯来了,哎,怎么却碰在一起——他来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谁?”
“沈虎禅,”侯小周道:“你们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兴得几乎没立刻跳起来,“他在哪里?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厅里,”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厅?怎么我投看见?”方恨少狐疑地道:“我总不会连沈老大都不认得吧?”
“他就藏在村子里。”
“柱子里?!”方恨少更加不置信,“他在柱子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侯小周愁眉苦脸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件事关系到沈兄的大计和安全,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担待了下来:“我自会省得,你说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来,方恨少才知始未。原来沈虎禅已先他们而找过侯小周,在听了侯小周一番陈辞之后,跟后来方恨少和唐宝牛作出几乎是一样的决定:绑架将军,勒索一笔不义之财、以接济三阳县难民再说。
这决定使沈虎禅跟侯小周详细打探接近将军的方法。“接近将军”可以:(一)趁机下手绑架将军;(二)趁此多了解将军的虚实。
这行动就是“将军”!
将军身边高手如云,而将军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侧,要绑架将军、除了要“接近”将军之外,还须得将军“信任”,以期:(一)可以进行绑架计划:(二)趁势消灭另一恶势力:万人敌!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将军,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将军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将军的人,就得要找藉口先行接近“接近”将军的人身边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沐浪花。
透过的“桥梁”是:沐利华。
沐浪花本身是个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练、精明、武功也高绝,要骗他并不容易:可是他有一个不长进的儿子,透过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会太难。
——一个人要是不长迸,那就等于浑身都布满有可乘之机。
沐利华就是这样子的人。
他好色。
他对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会再来金陵楼闹事。
只要翡翠对他瞧不起,不顺从,事情必会闹大。
事情一闹了开来,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华不顺眼。
他本来就要教训这个纨绔子弟。
何况他还欠沈虎禅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华和司马兄弟就绝对应付不了。
那时沈虎掸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闹,必有人去通报沐浪花——
沐浪花本就是律已甚严的人,只不过他过分溺爱这个独子,无论是这个儿子在欺负人或是被人欺负,他都一走得丢下手边的事赶过来的。
——这样一来,沈虎禅正好跟他建立了交情。
计划于是定了下来。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楼里的人
将军一向眼光独到,深谋远虑,他料准金陵楼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品流复杂,又位居要冲,是必争之地,所以预先布下“眼线”,这眼线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将军的人,另一方面,将军又暗下授意要他为万人敌所争取过去,是为万人敌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实却成为将军派潜万人敌的“死间”之一。万人敌“三大外援,全都成为将军所布下的“过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将军通风报讯,也不能大露痕迹,于是翡翠成了侯小周与将军之间的“线”:联络人。
翡翠既是假小周的人,当然乐于效命。
——要激怒沐利华这种公子哥儿,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况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当特别的因缘。
故而一切准备就绪,沈虎禅布好了局,一切就只待沐利华踩人网中。
只不过,这场“好戏”究竟在什么时候上场,侯小周并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后,沐利华上金陵楼的时间日期,只有翡翠才测得准,侯小周因要应付将军和万人敌愈来愈紧张的对恃局势,而不能分身,同迸,也不敢对这件事太过参与,以恐暴露身份。
这次方恨少和唐宝牛来找他,他只想先把将军的种种劣行说上一说,让两人心里先有个数,待沈虎掸出现的时候,再把计划详细地告诉他们。
侯小周也顺便把他们带上“金陵楼”。据侯小周所:万人敌一直对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踪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这次藉故带两个外宾到金陵楼去,他也是想藉此向翡翠打听一下,沈虎禅究竟在什么时候动手?
没料,他们上金陵楼的时际,正是“将军计划”进行的日子!
——因为洒利华上了金陵楼。
侯小周一上去,就听到任笑玉的叹息。
那是暗号!
但他知道不对劲的时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迹。
他心里大为焦急。
所以,他在“行动开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个人叫了进去,告诉了这些前因后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唐宝牛扯走。
——因为方恨少比较了解唐宝牛的个性,由他来扯走唐宝牛,比较不引人生疑。
——他告诉方恨少这些事,也是以防待会更引起误会,造成无谓混战或不忍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宝牛、一是因为他见唐宝牛对翡翠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愿离开,二是以他所见方恨少说什么也比唐宝牛机警明理而且好说话多了。
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进来细说从头的因由。


第六章 有鱼·有鱼·有鱼

方恨少一听,叫了起来:“那我们还不赶快通知老唐!不然,他必会闯祸的!”
可是话未说完,厅外已传来吆喝和动手的声音。方恨少急道:“你去制止他们呀!”
“不行。”侯小周似有难言之陷,“我已被钉梢了。”
方恨少道:“钉梢?人在金陵楼么?”
侯小周肯定地道:“你也要小心些——她就是明珠。”
“她?!”方恨少无法相信。
“一定是她。”
“她是那方面的人?”
“我也不敢肯定。外表看来,她是翡翠的好姐妹,不过,我看并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她们两人联在一起隐瞒些什么事也不一定。”
方恨少站起来,说,“你既然不方便,那由我出面好了。”
侯小周道:“好歹也要把唐兄镇住,别破坏了沈大哥的大计。”
方恨少抛下一句话:“我自会晓得。”人已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的时候,厅上的格斗声已十分激烈。
他转过曲廊,见金陵楼的宾客和仆役纷纷走避,心里也有些快意:这样也好,闹上一闹,看看这些恶人见见真正的恶人,让这些附庸风雅的人丧丧魂失失心也好!
可是就他这么一眼里,却给他瞥见了一个人。
从这个人,却带出了一连串的事!
那是个女子。
夹杂着纷纷抱头鼠窜的人丛里,那女子白皙干净得让人一眼就瞧见,一见就难忘。
方恨少只要见过一眼,就忘不了。
她是明珠。
就算方恨少在事后回想:明珠那时候一双略带惶怯的恨眼神,仍足以教他心疼到了绝望的地步。
——当一个女子,让你看了一眼就似看到了一生,而千人万人之中,你就是只望她一眼,望见了就不能忘,甚至已是你所有的忘记,这时候,教人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女子!
方恨少望了一眼,身子仍没有停。
他仍往大厅掠去。
不过他忍下住再望一眼。
这一望再望,就“望”出问题来了:
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明珠似被挟持着的!
明珠身旁有两个男子,一左一右。
两个男子都剑眉星目、轩昂挺拨,在众人之中看去不但鹤立鸡群,他们穿着极为平凡的眼饰,可是看上去却似是金殿上面圣议事的官!
那两个男子挟着明珠,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由于明珠的清纯好看,使方恨少忘了看她身边的人,以使他第一眼时忽略了这两个英风淳淳的男子。
不过再看的时候还是看到了。
因为这两名男子的英朗外表,更使方恨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不是滋味,所以再仔细的看。
他已可以肯定一件事:
明珠是受这两个人挟持着走,既不是折返大厅,也不似人潮般往外涌,他们是转向西边的月洞门,在后院的方向而去。
——为什么要到后院去?
——这两个是十么人?
——明珠是什么身份?
——她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问题,使方恨不必须要作出一个选择:先去大厅制止唐宝牛?还是先去救明珠?
“砰!”
方恨少跌了一大交。
他没注意看路,已撞上了一个人。
撞个满怀。
那个人已给他撞晕过去了。
香姑!
香姑撞上正神不守舍的方恨少,可以说是她的不幸。
方恨少虽然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他撞到香姑怀里,就这么轰了一下,方恨少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粉艳的浓香味儿,挥也挥不去,甩也甩不脱。
不过,方恨少毕竟有“一气仙”的内力护身。
他跌了一交便又爬起来。
香姑则晕了过去。
这一撞,方恨少自以为是把自己给撞“醒”了。
——当然是失去救明珠!
他有大条道理,所以越发振振有辞:
一,既有沈老大在厅,唐宝牛就绝不会出什么生死大事,至多不过给搞搅了一下子,还闹得了什么大祸!
二,明珠给人挟持,却是生死大事,当然是救人要紧了!
三,唐宝牛毕竟还是会在大厅里,可是明珠这给人挟持走,过一会便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不救,还待何时?!
所以他一转身就赶了过去。
可是他在起身之前,已跌了那么一交。
他虽然起来得快,但毕竟仍是摔了一交。
人生正如赛跑一样,只要你跌上一交,就算爬起来得快,要迎头赶上别人,但也迟了那么一步,或几十步,总是比别人吃亏,也比旁人吃力些。
万一要是你起得慢,那么根本就追不上了,如果起不来,则被淘汰出局,人生里再也汲你跑的路。
除非你特别努力,追得特别快,又或是轻功特别好,找到捷径,才有希望跟人一较长短、比比看谁才是快一步的人。
又或是特别幸运:因为你摔了一交,别人同情你,特别看得起你,在人生的长跑里给你打上另眼相看的分数。
不过,摔交已先是一种不幸,其余就算有幸,那也是意外和额外的了。
万一搞不好,你已摔伤在先。很容易又会再摔一交。
——人生里,怎容得你有几次跌倒?怎待你几次起来?谁会等你伤愈?谁来管你死活?
几次大起大落,就算起得来,自己也不一定受得了。
只是,一旦跌倒,只有尽快起来再跑,余无他策。
如果你赖在地上不起来,纵或不被人踩死。待自己再爬起来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力气和勇气再跑了。
——跌倒已是一种不幸,要是跌倒了爬不起来,那就是一种悲哀了。
方恨少是一跌即起。
可是转身之间,明珠已经“不见了”。
——她和那两个挟持她的人,已在人丛中“消失”了。
方恨少不甘心。
他要去找明珠。
——在他而言,就等于在人海茫茫中找一颗他心目中的明珠。
他一路寻寻觅觅,到了后院,除了假山假石、栽草栽花之外,阳光怔忡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外。
方恨少在长廓的暗影子一阵发呆。
阳光在外面,亮得像旧事,午后的蝉鸣,更强调出无限凄清的寂寞来。
伊人已不见。
——伊人已不在。
方恨少转过了身,想离去。
就在这时候,方恨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特别,完全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却非常真切。
他感觉到明珠就在这里。
一定在这里!
他非常肯定。
他虽然还未曾与明珠说过一句话,但他那依恋不能忘的眼神,仿佛已挂落一些在明珠的身上,以致他可以凭这些“线索”感觉得到明珠可能就在这里!
——就算隔了几面墙,他依然可以感觉得到!
甚至也感觉到明珠正处身于危境!
他急了。
他一定要找到明珠。
——如果明珠在这里,他没有理由会看不见。
他掠到假山后面。
没有人。
他自假山石林里转了两转,觉得这些林木山石布置得十分俗气,十足这种销金窟的货色。
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些不妥。
但他也没发现什么。
假山上还有道小喷泉。
泉下有湾小池。
池水清澈。
这是一般庭园的布置,也毫无特出之处。
他这时只好怀疑自己的感觉了。
——难道明珠不在这里?
一定是在外面。
他掠到后门去,却发现门闩布着灰尘,好久都没人打扫过了。
自然,也不会有人打开过,否则一定留下了指印。
他正要放弃,忽然省起:凭非难事,又怎须打开门闩!
他一念及此,即飞身越过后院的墙,轻得就像是一张纸。
——一张静静晌午间忽然“飘”过围墙去的纸。
不过,这张“纸”很奇怪,他一飘过围墙去,即似遇到了古怪的旋风,又飘了回来。
方恨少落回院里。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即直掠到池边。
池里有水。
水清澈。
——一切如常。
可是方恨少却觉得不正常。
池里没有鱼!
一条都没有!
通常,有池就有鱼。
如果池里没有注入活水,没有鱼也是正常的:但池里有活的水源。如果有池有水却没有鱼,对金陵楼经营的生意而言,在风水上是不吉利的,干这种勾当的人会忽略这一点,简直不寻常了!
——养几尾鱼本就非难事。
甚至可以说:池里没有鱼,也不是奇事。
奇的是有鱼——
鱼的声音。
鱼也有声音的,鱼鳍滑过水波的声音、鱼尾轻摆的声音、鱼吐气的声音……
方恨少都听到了这些轻细的微音。
可是他里并没有鱼。
——鱼的声音,竟是从房里传出来的。
院子里有一排五六间厢房。
在阳光的午后,静寂得像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
方恨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这一列厢房。
他不管一切,推门而入。
他推开了第一扇门。
门一开,阳光就洒然照了进去,照见了一切。
他准备看到这房里有妓女与嫖客、甚至敌人与高手,以及房里一切应有或不该有的事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看见明珠。
可是他永远想不到,推开了这扇门,竟会看见这样的一幕什么也没有!
——这房间里,外表一切如常,但里面空空如也,像一张家具一点灰尘、甚至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这当然不正常。
——销金窝的“客房”,大都给人‘销金’的,怎么可能空置不理?
何况,这儿灰尘不染:分明有人来过,而且常常打扫。
方恨少除了纳闷之外,那感觉更强烈了:
明珠似是愈来愈近了!
明珠就在这里?!
他立刻就发现:房间的尽处是一道门。
门后是另一间房子。
房子空无一物。
只有一张白色的毯子。
毯子大概是用比兔毛还细嫩的绒毛织的,一直铺了过去,直到房间尽头。
房间的尽头又是一道门。
白毯子直至门隙铺了进去。
——原来这几间房舍给打通了,只靠一问又一问房门连接着。
——这扇门之后又是什么?
方恨少毫不犹豫。
他担心明珠有祸。
——这么一位清得有甜味的姑娘,怎能让她受苦受折磨?!


第七章 天才猫

——天下焉有斯鱼?
方恨少虽然听得到游鱼的微息,可是他也并不以为真会有鱼游在房间里,而且一推开门就赫然在那里!
一个儿近透明的大缸。
一条鱼。
——鱼其实不止是一条,而是有数百千条,有的细如蚊须,有的扁平四方;有的青脸獠牙、穷凶极恶状;有的五彩斑烂、五光十色;有的钝如配本,直似凝固水中;有的游若导电,简直眨眼不见:有的成群结队,簇涌而过来,有的疏疏落落,影动有致。
虽然有那么的鱼,但教人一眼望去,只看见一条鱼。
这条鱼在水中央。
——只要它在那里,仿佛其他的鱼,都成了点缀、附庸。
一条孤独而完美的鱼。
方恨少凝视着那一条鱼。
鱼也似凝视着他。
方恨少看着那条鱼,似浑忘了一切。
鱼也似端凝着他,忘了它是鱼。
这一刻里仿佛人忘了是人,鱼忘了是鱼,人鱼两不分而至鱼人两忘,鱼也忘了人,人也忘了鱼。
到头来,在对望里,人还是得耍眨眼睛的,
鱼却不眨眼。
方恨少霎了霎眼,他就看到鱼倏地一张嘴,十七八条闪着翠光银光、大大小小美丽或木讷的鱼,都给它吞到肚子里去了。
——原来其他的鱼,都只是它的食物而已。
正如人会吃人一样,鱼也会吃鱼。
这条鱼虽然特别,但也不是例外。
特别和例外,有时候是完全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发现它是一尾吞食同类的鱼之后,同时也发现缸底下铺着毛毯。
白色的毛毯一直连续另一间房间去。
不过,这间房门是开着的。
而且有人。
人都在那里,只不过因为方恨少的视线给那尾鱼吸引住了,一时没有发现人。
但房里的人自然都发现了他。
方恨少在这一刻几乎要跳起来,用左脚踩自己右脚十八下,用右脚踢自己左臀二十一下,然后左右开弓正反交加掴自己二十九下耳括子。
——大敌当前,怎可大意一至于斯!
——要是对方趁自己失神之际下手,自己早就可以剁碎了来喂鱼了!
——怎么每次看到美的事物之时,总会浑然忘我,也忘了危机当前!
——下次要改,一定要改!
(这句话方恨少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他自己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了,不过决定改和改不改得了也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面对这些人。
五个人。
——五个漂漂亮亮的人。
五个这么好看的人在一起,实在是件令人眼睛舒服的事。
不过五个好看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是方恨少所最喜欢、亟欲见到的:
那当然就是明珠。
明珠正侧着头在看他。
那神情美得像宠物,有儿分痴,几分真,几分无暇与无邪。
方恨少一时意乱神迷。
然后他向明珠招呼道:“嗨。”
明珠眨了眨眼睛。
美丽得黑是黑、白是白、衬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恨少也跟她眨了眨眼睛。
然后才去看其他几人。
那四个好看的人,浓眉俊目、龙庭风阁、高大豪壮、相貌堂堂。
他们手上都或端或捧、或持或执着一件“事物”。
少年人手里捧着个瓶子。
古瓶子雕着篆字。
青年人手上执了一个皮鞍。
鞍上烙刻着一方朱印。
中年人手中持着长戟。
这根长戟木柄直锋横刃,钩啄锋口反卷。
壮年人则双手端着一个磬。
铜磬上刻着甲骨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