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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麽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奇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後,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睫略一转,抿着嘴,终於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麽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根。”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
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麽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锄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麽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下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後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
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麽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逼害……”
而且绿杨庄那次唇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不过,我敌不过他。
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你知道谭千蠢为什麽叫做谭千蠢?”
沈虎禅问。楚奇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他笨人。道当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於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
沈虎禅问:“你知道足那九个?”
楚杏儿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芜狂徒、李沈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本身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贸,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後,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
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
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根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
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麽?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下要去。”
“为什麽?”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
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
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不能更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
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不听他再说什麽,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高奋勇,同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润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慨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麽的,像她这麽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目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架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
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自。
她稚气而又傲气她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麽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後趋,争先恐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着,总有一天……。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慕地想起了谭千蠢和斋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揄出来後,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此为了这面清明如月,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奇儿一直想买真正正着着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着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叁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
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成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纫子弟绣花枕头,在他廿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蹂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麽多人。
他今年甘五岁,平生只遭遇过叁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二十一百叁十叁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叁千一百叁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是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叁年後,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叁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於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镳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叁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奇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着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得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也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於是在将军约主持下,冷秋帆曾藉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此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
事後,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於兜玉进怎麽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儿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儿玉进後,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於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後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
叁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叁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地想怎麽做,她总会找到藉口去做的。
至於後果如何,她楚大小姐是一向不管的。
第十四章 画生在看和尚吃面
五福镇。
残月如钓,午夜凄寂如魅影。
江鸿桥下,一灯如豆,映着热烘烘的暖气,一个老驼子,低垂着脸在煮面,七八张油腻腻的椅子,两叁面油垢厚积的桌子,显示着生意惨淡,贫人无告的苦楚。
只有一个客人,屈着膝盖,在熟呼呼的吃面从背影望去,这人似乎是个和尚,身形十分高大壮硕。
这时候,长街突然响起急促的蹄声。
随着马蹄声急起,健马已自长街尽头出现。
马上的人,几乎是与马背贴在一起,一支箭似的上了桥,马仰首嘶,刹那间,已俯冲下来,直奔面摊档处。
眼着那马蹄疾急,要撞翻街口的桌椅碗筷,也必撞到那和尚,但忽地马首转向,往长街另一端疾驰而去,马上白衣一闪,一人轻巧如鸯的翻落,坐在和尚的对面,刷地亮开摺扇,扇子绘着典雅的山水画,真似这儒生早已坐在和向对面,看对方吃面,已着了很久很久一般书生在着和尚吃面。
和尚照样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书生仍在看,似乎看着人吃面也是门高深的学问。
终於和尚吃饱了面,双手捧着碗,仰着脖子咕噜咕噜,把面汤直喝下去。
书生终於说话了:“面里有狗肉?”
和尚抹了肥腻的嘴,用葵扇般大的手往脸上揩油汗,还来不及说话,那煮面老汉就沙嘎着声音道:“什麽?”
他扬起切鹅肠的刀来:“我还做人肉的面哩!”
他显然已抑压着自己的愤慨。
他虽然只是个卖面的小贩,但他吃饭的绝活儿,是不容人轻蔑的。
书生冷笑一声,目中寒光一闪,扇子一□,和尚忽低声道:“你真的想吃人肉面?”
书生道:“我只想见人的肉如何煮面,倒没这个雷口吃下肚子里去。”
和尚摊摊手道:“你既不想吃,就少动一次手好了。”
书生把目光移转到和尚身上,微笑道:“你吃完了罢?”
和尚道:“还想再吃。”
伸手往长着短发的头顶上一拍,扬声叫道:“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那老板冷冷地道:“是你吃还是他吃的?”
这一问道和尚都为之一楞,道:“我吃的怎样?他吃的又如何?”
老板道:“他吃的我就不煮。”
和尚望着书生一眼,道:“我吃的。”
书生额下青筋一现,摺扇已向着老板的驼背,和尚道:“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书生强忍怒道:“你跟他是相识的?”
和尚道:“我常来吃他的牛肉面,他死了,就没有人煮出这个味道了。”
书生冷笑道:“好,好,货物我带来了,你的东西又在那里?”
和尚自腰间掏出一件尖的事物,沉甸甸的像一面铁牌,『拍』地放在桌上,桌子似乎也承受不起这骤然的压力,吱了一声。
和尚道:“免死铜牌就在这裹。”
书生抓起铜牌,反反覆覆的把赏着,彷佛非常珍惜,然後抬目道:“出入皇宫通行金牌呢?”
和尚伸手道:“你的东西呢?”
书生突然一记手刀,劈在桌子上。
桌裂为二,拍地掉下一件布裹着的长形物体,书生一手抄住,和尚脸色一变。
和尚冷笑道:“”原来你早已来过。
“书生道:“这老驼子又老又瞎的,我把镜子藏在桌下,他还懵然不知。”
桌子虽裂为二,但书生掌力运得恰到好处。
桌子两片各以二脚撑持,居然不倒。
和尚道:“镜子在里面?”
伸手要拿。
书生把手一缩,抄起摺扇,道:“通行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