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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得过。
白姬没了耳朵之后,元曜只能与她比划着沟通,很多意思比划不出来,写字又太长,十分不方便。
白姬聋了之后,听不见声音,更不能察觉自己声音的大小。她跟元曜说话时,有时候声音低到听不清,有时候冷不丁发出一阵荡气回肠的龙吟,能把瓦片震落。
白姬偶尔会坐在后院诵读经文,以前倒还没什么,现在整个西市,乃至长安一百一十坊都能听见她沉厚雄浑,仿如洪钟一般的诵经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一声龙吟狂啸。
大家都以为佛祖显灵了,纷纷去佛寺祭拜。一时之间,长安城里的各大佛寺香火旺盛。
离奴哑了之后,天天安静如鹌鹑,它没法言语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对月对花落泪,对风对雨遣怀。由于不再胡吃海喝,黑猫清减了不少,由圆滚滚变得体型修长,双眼也更明亮了。
廊檐下,黑猫安静地站着,仰头望着浮云。它四体修长,身姿飘逸,深邃而忧郁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领悟了众生的奥义。
元曜远远望去,一晃眼间觉得那仰头望天的黑猫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看上去竟似要得道升天了。
黑猫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元曜一眼,立刻没了道骨仙风之姿。
元曜拿出香鱼干,道:“离奴老弟,要不你过来嗅一嗅这香鱼干?小生知道你心里苦,不能吃,嗅一嗅也是好的,不然会憋坏的。”
黑猫飞奔过来挠了元曜一爪子,哭着跑了。
这一天,缥缈阁中,白姬在里间看经文,离奴在后院望浮云,元曜在柜台边记账。
元曜正在写账目,有客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一看,却是韦彦。
“是丹阳呀,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逛逛?”韦彦是熟客,不用招呼,元曜又埋头写账目。
韦彦一脸着急,顾不得跟元曜寒暄,张口就问道:“轩之,白姬在不在?”
元曜一边写,一边道:“白姬在里间。”
“太好了。”韦彦急忙往里间冲去。
“丹阳,白姬最近身体有恙,双耳失聪,怕是……”
韦彦早就冲进里间了,元曜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元曜一边写账目,一边听里间传来的对话声。
韦彦急道:“白姬,那鬼手莲又出事了!”
白姬笑道:“啊,原来韦公子来了。”
韦彦急道:“你快帮我解决!”
白姬小声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道:“白姬,你卖的东西总是出事,不得清净,我以后不会再买你的东西了!”
白姬大声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疑惑地道:“白姬,你为什么翻来覆去就说这一句话?”
白姬气沉丹田,大声吼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吼道:“白姬,你疯了吗?!”
白姬声如洪钟,道:“啊,韦公子来了。”
韦彦一愣,用尽力气吼道:“白姬,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蒙混过关,我就不找你算帐了吗?!”
白姬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她笑道:“啊,韦公子来了。”
“?!!”
元曜听见里间白姬和韦彦一来一往,答非所问的对吼声,只好放下了毛笔,向里间走去。
里间,蜻蜓点荷屏风后,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韦彦一脸惊疑地跌坐在另一边。
白姬一见元曜,笑道:“轩之,你来得正好,我听不见韦公子在说什么,你帮我比划一下。”
韦彦颤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元曜道:“丹阳,白姬的耳朵跑了,她现在听不见声音。刚才你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
元曜拿手比划了一下耳朵。
白姬会意,她掀开特意梳下来遮住耳朵部位的双环髻,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耳部。
韦彦一看,十分震惊。
“耳朵……还会自己跑了?!”
元曜愁道:“不仅耳朵,嘴也会跑。离奴老弟的嘴巴跑了,成了哑巴。”
韦彦更震惊了,道:“这……这……”
元曜叹了一口气,道:“小生一开始也不可置信,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没有耳朵、嘴巴,十分不方便,白姬已经派纸人去找了,希望能早点找到。丹阳,你找白姬有什么事?小生替你比划吧。”
韦彦镇定下来,愁道:“还是那鬼手莲的事情。”
第五章 笼中
元曜道:“鬼手莲怎么了?莫不是它又弄得燃犀楼到处是手?”
韦彦摇头,道:“不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韦彦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况且,白姬又聋了,听不见。你们跟我去燃犀楼看一看,就明白了。”
白姬一脸茫然。
青玉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元曜提笔在纸上写下:鬼手莲有异,去燃犀楼?
白姬点了点头。
于是,白姬、元曜、韦彦一起去燃犀楼了。
崇仁坊,韦府。
燃犀楼内,白姬、元曜、韦彦、南风站在轩窗边,围着一口大水缸。
大水缸里,一株毫无生机的黑色莲花正浮在水面上。
鬼手莲花瓣萎卷,莲叶枯黄,呈现出死亡般的灰黑色,仿佛快要凋谢了一般。水缸里,莲叶边,泡着三只惨白的人手。
元曜奇道:“鬼手莲怎么枯萎了?”
韦彦愁道:“因为公务上的事情,我离家去齐州(1)了一段时日,昨天才回来。昨天一回来,就发现鬼手莲变成这般模样了。走之前,还好好的,它还叫我给它捎大明湖的莲子回来呢。”
南风急忙道:“公子走后,我一直照养着这莲花。当然,它嫌弃我是下人,从不跟我说话。我并没有疏于照看,也不知道怎的,它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枯萎,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韦彦愁道:“跟它说话,它也不回答了。以往,问十句话,它怎么也会回一句‘闭嘴’的。”
元曜冷汗。
白姬没有听见韦彦和南风的话,她伸手拂过鬼手莲,笑道:“它的花魄丢了。”
韦彦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听不见,元曜急忙比划。
白姬大声道:“鬼手莲丢了花魄,陷入了昏迷,命悬一线。”
韦彦道:“花魄是什么?”
元曜又准备比划,可是比划不出“花魄”二字,只好去书案边拿笔在纸上写了下来。
白姬的声音时大时小。
“花魄,乃是花之奇精,能孕育花灵。不是每一种花都有花魄,只有世间罕见的奇花,才能生出花魄,孕育出花灵。鬼手莲是地狱来的,它的花魄……”
因为耳聋的缘故,白姬后面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韦彦、元曜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们并不关心花魄花灵这些难懂的东西,他们比较关心鬼手莲还能不能活。
元曜写道:“鬼手莲还能活吗?”
白姬大声道:“找回花魄就可以了。按照正常情况来说,鬼手莲应该在燃犀楼盛开一个夏天,从夏至到立秋,立秋时分,花魄成熟。花凋魄落,生为花灵。如今,花魄还没成熟,就丢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鬼手莲,是开在地狱的花,它的花魄会散发出……”
后面的一段话,白姬的声音又低如蚊吟了。
韦彦急道:“怎么找回鬼手莲的花魄?”
元曜写道:“怎么找回鬼手莲的花魄?”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韦公子要找回鬼手莲的花魄,有两个选择,要么靠五十两银子,要么靠缘分。”
韦彦、元曜一愣。
白姬笑道:“给我五十两,我去替你找花魄。或者,韦公子就这么等着,一切看缘分。”
韦彦气得头上冒烟,怒道:“你怎么不去抢?!”
不用元曜打手势,白姬从韦彦的口型和表情看懂了这句话,她笑道:“韦公子说笑了,我是良民,不是抢匪。五十两银子已经很便宜了,鬼手莲的精华是花魄,花魄是世间罕见的稀奇东西,绝对不会让你失望。你看,你已经花了二十两买鬼手莲了,如果不找回花魄,那二十两就白花了。”
韦彦咬了咬牙,道:“我给你二十两,你找回鬼手莲的花魄,不能再多了。”
元曜拿手比划了一个二十。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都是老友,我也就不虚价了,三十两。我再免费替你把这三只手送回去,这手都快在水缸里泡烂了,再不送回去,就回不去了。”
大水缸里的三只人手皮肤浮肿而苍白,再泡下去,就腐烂了。
韦彦点点头,成交了。
白姬愉快地笑了。
白姬从灰黑色的鬼手莲上摘下了一瓣花瓣,放入了衣袖。
元曜忍着头皮发麻,捞起了水缸里的三只人手,用一张油纸包了,捧在怀里。
白姬、元曜告辞离开了。
路上,白姬问元曜道:“轩之,现在什么时节了?”
元曜道:“小暑已近尾声,快到大暑了。”
白姬从元曜的口型看懂了“大暑”二字,笑道:“大暑时节,一候腐草为萤,二侯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不急,等腐草为萤时,再去寻花魄吧。”
元曜本想反驳白姬,让她不要偷懒,早点去找鬼手莲的花魄,以免韦彦等得心急。可是,白姬听不见,小书生懒得比划,就不做声了。
一连几日过去,白姬画了尸解之阵,归还了三只人手之后,就不再关心鬼手莲的事了。她加派了更多纸人去找她的耳朵和离奴的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龙耳和猫嘴似乎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完全不想回来。
白姬把从燃犀楼摘来的鬼手莲的花瓣放入了一个三彩棱格盆中,又从仓库中取来了一个贴了封条的三彩珍珠兽面纹凤颈瓶,从中倒出了一些血泥般的黄色液体。
这些血泥般的黄色液体散发出鲜血的腥甜味,闻久了,令人欲呕。
通过白姬的自言自语,元曜得知了这些血黄色液体是三途川里的水。
三途川之水倒入三彩棱格盆中,顿时变得清澈见底,那股浓郁的腥甜味也消失了。
一瓣莲花飘在三途川之中,妖气氤氲,载沉载浮。
三彩棱格盆被放在青玉案上,白姬隔三差五会凝神看一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元曜也曾仔细观望,他只见一瓣黑莲浮在水中,除了偶尔发出一缕烟雾般的黑色水气,也没什么异样。
夏叶绿密,朱萼鲜明。
这一天,白姬想吃应季的莲花糕了,就使唤元曜去东市瑞蓉斋买。
莲花糕是瑞蓉斋在仲夏时节才卖的糕点,它以清晨带露珠的莲花花瓣捣出汁液,加以莲子粉、藕粉、蜂蜜,包以莲叶蒸制而成。莲花糕入口软糯,清香甜润,十分受欢迎。
由于制作工序复杂,瑞蓉斋的莲花糕每日供应有量,售完就没了。
元曜去晚了,今天的莲花糕已经卖完了,他心中十分失落。
在东市闲逛了一会儿,元曜想起了贺远,刘嫂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他心中还是不放心。
宣阳坊在东市旁边,元曜转回瑞蓉斋买了两包点心,就去贺远家拜访了。反正,没买到莲花糕,回去太早肯定会被白姬责怪,不如晚些回去,也显得自己已经尽力排队了。
宣阳坊,贺宅。
元曜敲门之后,来开门的是书童阿宇。
数数日不见,阿宇面色憔悴,双眼无神,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阿宇一看见元曜,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是元公子啊。”
元曜笑道:“进贤在家吗?小生来看看他。”
阿宇笑道:“在家,公子在午睡。元公子请进。”
元曜随阿宇走进去,一路上但觉贺宅里杂草丛生,灰尘满地,葱茏的树枝上结着蛛网,似乎没有人清扫院落。
阿宇解释道:“前阵子,负责洒扫的王伯生病了,公子许他回乡下养病了。宅子里就剩我一个下人,我既要做饭洗衣,又要服侍公子,还要做采买之类的杂务,实在顾不得每日打扫院落了。”
元曜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再雇两个仆人呢?”
阿宇咬了咬嘴唇,道:“雇不到。出多少钱,都没人肯来。”
元曜奇道:“为什么?”
阿宇道:“大家都说贺宅闹鬼,自从王伯生病离开之后,这闹鬼之说被传得神乎其神了。而且,公子他……他……”
元曜道:“进贤怎么了?”
阿宇发觉失言,急忙遮掩道:“没事,没事。”
元曜道:“阿宇,贺宅真的闹鬼吗?”
阿宇脸色瞬间惨白,道:“没……没有。不过,倒是真有一些奇怪的事情。”
元曜道:“什么奇怪的事情?”
阿宇疲倦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梦见狰狞恐怖的女鬼。一开始是一两个,现在是六七个了,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有的脖子上缠着白绫,有的浑身湿漉漉的,浮肿滴水,还有的额头上有一个窟窿,正在汩汩流血。这些可怕的女鬼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直愣愣地围着我,看着我。我常常被惊吓而醒,再也不敢闭眼。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睡不好,吃不好,苦不堪言,元公子你看,我都瘦了一大圈了。再这样下去,我这条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异乡了。”
元曜一愣,道:“这是什么缘故,好端端的,为何会做这么恐怖的梦?”
阿宇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