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裴先回去之后,将刘章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叔父裴宣钰,裴宣钰对刘章这个女婿十分满意,虽然十分震惊,但是不肯相信裴先的话。裴先让刘章来缥缈阁见翠娘,刘章大怒,根本不肯来。裴玉娘得知了这个消息,私下来找堂兄,说她愿意与翠娘一见。裴先寻思,无法带刘章来缥缈阁,带裴玉娘来也是好的,就带她来了。
白姬接待了裴玉娘,裴玉娘礼貌地提出要见翠娘一面,白姬同意了。
白姬将相思鸟带出去,不一会儿,她牵着一名身穿翠色罗裙,披着水蓝色披帛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翠娘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但是眼神却黯淡无光。
翠娘见礼之后,在裴玉娘对面跪坐下来。
裴玉娘望了一眼翠娘,想到这是她深爱的丈夫的前妻,心中酸涩而悲伤。
翠娘虽然眼盲,但心中应该跟裴玉娘是同样的心情。
裴玉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刘章的妻子?”
翠娘坦荡地道:“是的。”
裴玉娘道:“我怎知你不是说谎?”
翠娘坦荡地道:“我与刘章做了三年的夫妇,苍天可鉴,父母为证。在我们遥远的岭南家乡,人人都是见证人。”
裴玉娘心中百味杂陈,她眼前闪过跟刘章成婚这两年内的点点滴滴,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对她充满爱意,对她体贴关怀,无微不至。这两年多来,他们那么恩爱,那么珍惜彼此,她感激上苍让她找到了世间最好的良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这一切都是幻觉,这一切都是欺骗!他居然曾经有一个妻子!他居然是那种停妻再娶,始乱终弃的小人!
裴玉娘十分伤心,翠娘也一样伤心,两个悲伤的女子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尴尬,白姬喝茶无语,元曜不敢插话,裴先也不敢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裴玉娘才开口道:“翠娘姐姐,刘章是您的丈夫,也是我的相公,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我仍爱他。如果您也真心爱他,想必会跟我的心情一样,不忍责怪他,愿意包容他的过错。您一个柔弱女子,不远万里找来长安,对相公的这份感情令我动容,我今后愿与姐姐您姐妹相称,共同侍奉相公。还望姐姐宽宏大量,不要去官府告发相公,一切以相公的前程为重。”
元曜一惊,他没有想到裴玉娘得知真相之后,竟会选择原谅刘章的欺骗。她仍爱着刘章,一切以他为重,为了他的前程,她这个高贵的士族千金,竟肯在商女出身的翠娘面前放低姿态,提出与翠娘共享她挚爱的人。这种宽容到忘我的爱,莫非也是一种深沉的相思?
元曜想起昨天在首饰铺看见刘章为裴玉娘挑选步摇的情形,他觉得刘章也是发自内心的挚爱裴玉娘,毫无虚情假意。
有那么一瞬间,虽然很对不起翠娘,元曜竟觉得刘章与裴玉娘之间并没有翠娘的位置,她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然而,不知相思为何物的小书生也只是迷惑了一瞬间,他还是站在翠娘这边的,世间万事总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人情百态也有一个礼义廉耻,刘章始乱终弃绝对是一件有违圣人教诲,让人唾骂的事情。刘章与裴玉娘再相爱,也改变不了他们伤害了翠娘的事实。
翠娘愣了一下,她心中百味陈杂,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她深爱刘章,但她的爱与裴玉娘的爱不一样,她只想与刘章在天比翼,在地连枝,她不能接受与别人分享他。她的爱至情至深,要么是一,要么是无,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能性。也只有如此炽烈,痴狂的爱,才能令一个柔弱女子化身为飞鸟,不远万里飞来长安寻找爱人。
翠娘哭道:“刘章是我的夫君!只能是我的夫君!你让刘章来见我,我要见他!”
裴玉娘忍下心中酸楚,柔声道:“还望翠娘姐姐三思,一切以相公为重。您可以怨恨我,请不要怨恨相公。”
听裴玉娘这么说,翠娘根本无法怨恨她,哭得更伤心了:“你让刘章来见我,我要见他!”
裴玉娘道:“我会劝相公来见您。还望姐姐三思,考虑我的提议,相公有情有义,必不会薄待姐姐。我也并非妒妇,也会善待姐姐,如同亲姐妹。”
裴玉娘如此通情达理,翠娘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是哭着要见刘章。
裴玉娘答应会劝刘章前来向翠娘赔罪,又安慰了翠娘几句,才告辞离开了。裴先也不多留,护送裴玉娘回去了。
裴玉娘走后,相思鸟站在桃花枝上伤心不已。离奴思念小蝶,也趴在绿釉麒麟吐玉双耳瓶下哭泣。
白姬不忍心听翠娘和离奴啼哭,找出一壶罗浮春,走到了后院。她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边喝酒,一边发呆。
元曜被哭声吵得看不进去圣贤书,也跑来后院陪白姬喝酒。
白姬望着盛开的桃花,道:“轩之,人类的感情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何出此言?”
“轩之,你说翠娘与玉娘谁更爱刘章呢?”
元曜想了想,道:“不知道。”
翠娘对刘章的思念如山一般坚固,故而她能化为飞鸟,千里迢迢寻来长安。裴玉娘对刘章的相思如海一般深沉,故而她能包容他的一切,原谅他的欺骗。这两种相思都让人钦佩,没有办法做出比较。
“轩之,你说刘章更爱翠娘,还是玉娘?”
“玉娘。”元曜毫不迟疑地答道。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罗浮春,道:“轩之为什么这么肯定?”
元曜把昨天偶遇刘章为裴玉娘买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刘章那时所表现出来的温柔,绝对是对挚爱之人用情至深的自然流露。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人心真是幽微善变,情感的变迁让人无奈。”
元曜也叹了一口气,道:“小生总觉得翠娘好可怜!刘章实在是可恶!”


第七章 风雨
时间很快,一连过了两天,刘章并没有来缥缈阁见翠娘,裴先倒是一天来一次。
据裴先说,无论裴玉娘怎么劝说,刘章也不肯来见翠娘,更不肯接受裴玉娘的提议,接翠娘去刘宅。他说他此生只有裴玉娘一个妻子,此心无转移。刘章托裴先转告翠娘,他愿意赠送翠娘黄金珠宝,只希望翠娘回岭南去,另觅良人,再不要来长安干涉他的生活。
翠娘一听到这个消息,万分悲切,情急之下,飞出了缥缈阁,不知道去了哪里。翠娘离开缥缈阁已经一天一夜,也没有回来,白姬、元曜十分担心她。
“轩之,你出去找一找翠娘。”白姬对元曜道。
元曜道:“外面下着大雨呢,你自己怎么不去找?”
懒得出去淋雨的白龙望了一眼趴在地上伤怀的黑猫,道:“相思令人成狂,一个人陷入相思之中,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被相思所困的人,已经跑了一个翠娘,生死不知。还剩一个离奴,我得看着,不能让它也跑出去了。”
小书生没办法反驳白姬的话,只好撑了一把紫竹伞,冒着大雨出去找翠娘。
在偌大的长安城寻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元曜想了想,来到了西市的大柳树下,他学着白姬的样子,敲了敲柳树干,叫道:“柳先生!”
然而,大柳树没有理他。
元曜没有放弃,再一次伸手敲了敲柳树干,大声道:“柳先生!”
大柳树还是没有理他。
不过,听见了元曜的声音,大柳树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男子。
男子穿着天青色阔领儒衫,戴着黑色幞头,面如冠玉,一派斯文。正是元曜和白姬第一次去找刘章的路上偶遇的吹笛之人。
此时此刻,春雨下得很大,男子的手中举着一把青荷紫竹伞,正是元曜之前送给他遮雨的那一把。
元曜有些吃惊,道:“啊!真巧,又遇见兄台了!”
男子笑了笑,道:“我是特意来还你伞的。我已经在西市徘徊几日了,可是始终找不到缥缈阁。”
元曜想了想,更吃惊了:“小生有告诉兄台小生住在缥缈阁吗?”
男子笑了笑,道:“一问大家,就知道了。”
元曜吃惊:“大家?”
男子的笑容缥缈如风:“无处不在的大家。”
元曜惊道:“兄台,难道你…你不是人?!”
男子神色怅然,道:“生前是。”
他原来是鬼!怪不得白姬说他吹的笛音如同鬼曲!
大白天看见孤魂野鬼的事情对元曜来说也是常事,他心情很快平复下来,不过他还是在心中为男子英年早逝而伤怀了一会儿。
“兄台,你在人间徘徊不去,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男子怅然道:“我心中有一件牵挂的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让我无法往生。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无法想起来。我忘了一切,我忘了我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知道自己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应该是一个约定,一个很重要的约定。可是,我想不起来。”
元曜道:“白姬擅长解决大家的烦恼,不如兄台去缥缈阁找白姬帮你?”
男子悲伤地道:“我找不到缥缈阁。大概,连自己都忘记了的人,与缥缈阁是没有缘分的。”
元曜觉得男子十分可怜,道:“虽然兄台找不到缥缈阁,但小生与兄台相遇也是缘分,小生会向白姬转达兄台的心愿,看她你不能帮兄台实现你已经忘记的重要愿望。”
男子笑道:“多谢。”
元曜想起还要去找翠娘,但大柳树不理他,不知道从何找起,不由得心里发愁。
男子见元曜愁眉苦脸,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元曜愁道:“小生要去找一只相思鸟,但不知道去哪里找。”
男子笑了,“相思鸟?是不是这一只?”
男子举起衣袖,掀开给元曜看。
元曜定睛望去,只见一只翠色小鸟安静地睡在男子的衣袖中,它已经睡熟了,神色十分安宁。虽然外面风雨交加,相思鸟在男子的翼护下却没有淋湿,而且似乎在享受着某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元曜笑了:“这就是小生要找的相思鸟,它怎么会在兄台你的衣袖中?”
男子温柔地望着相思鸟,道:“也许,是缘分吧。”
男子为了还元曜雨伞,这几日都在西市附近徘徊,昨天他正在柳树下发呆时,看见这只相思鸟从某个巷子中冲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被它吸引了。
相思鸟眼盲,又不识路,它四处乱飞,处处碰壁,它的神情十分悲伤,眼神绝望。
相思鸟几次从男子眼前飞过,它却看不见他。
看见相思鸟拼命地飞,却找不到方向,飞不出西市,男子触动了心伤,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忘了前尘后事,孤身在世间徘徊,明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却找不准去实现的方向。他与眼前这只明明想飞去某个地方,却因为眼盲而找不准方向的鸟儿何其相似?
男子拿出长笛,吹出一曲哀怨的笛曲,相思鸟听见笛声,突然不再徒劳地乱飞,它循着笛音停在了男子肩膀上,安静地听着笛曲。
一曲笛音终了,一人一鸟互诉衷肠。它们素昧平生,却仿佛相识多年,不自觉地想靠近彼此倾诉心声。
翠娘向男子诉说了自己的悲苦与迷茫,因为相思,不远万里,跋涉千山万水,来到长安。谁知,她的相思之人已经变心,她的相思不知道该置于何处,内心煎熬而痛苦。
男子也向翠娘诉说了自己的痛苦与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何时生于世,何时死于世,他只知道自己因为一个强烈的愿望不肯离开人世,他从遥远的虚无来到长安,日日徘徊在一百一十坊间,想要实现愿望。然而,悲伤的是,他不知道那个愿望是什么,只能每天徘徊在坊间的街边树下,望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群,迷茫地吹笛。
翠娘道:“你的笛音很好听,我的夫君也擅长吹笛,你是声音也很像我的夫君。”
男子道:“如果能够让你不再悲伤,我愿意天天吹笛给你听。”
翠娘道:“我无法不悲伤,因为我被最深爱的人背弃了。”
男子道:“真正的相思,没有背叛与离弃,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翠娘道:“我也希望只是一场误会,可惜不是。他已有娇妻美眷,我的存在只是多余。”
男子道:“我带你去找你的丈夫,长安城的路我很熟悉,毕竟我在这座城中徘徊三年了。”
翠娘摇头,道:“我很想见他,但是又不敢见他,我的心情很矛盾,也很混乱。所以,我从缥缈阁飞了出来。”
男子道:“如果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你可以先留在我这儿。”
翠娘同意了。
春寒料峭,大雨绵绵,男子的衣袖是相思鸟栖息的港湾,不知道为什么,呆在男子身边,它觉得特别温暖与安心。
元曜看见翠娘安然无恙,也就安心了。他见相思鸟睡得安然,也不想吵醒它,与男子道别之后,就回缥缈阁了。如果翠娘想回缥缈阁,它自己应该能够回去,有男子在,想来它也不会遇到危险,应该不必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总觉得男子与翠娘之间有一种天人合一的默契,仿佛不应该将两人分开。
元曜回到缥缈阁,他刚收好雨伞,走进里间,就看见白姬愁眉苦脸地趴在青玉案上,唉声叹气。
元曜奇怪地问道:“白姬,你这是怎么了?”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我被相思所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元曜笑道:“别胡说了,你能有什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