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有人愿意陪你的话,为什么还要嫁人?”
初荷写完这句话,心里有些没把握,又加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小月向哥哥要钱去了,说找到了一个可以一生陪伴她的人,要与那人远走高飞。”
程兰芝盯着地上煞白的宣纸上这行小小的黑字,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好一会儿不说话。
突然,一只脚重重地踹在初荷的腰眼儿上,初荷冷不防受袭,一头撞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耳朵里轰隆隆地鸣响。
接着,她听见阿初嫂恶狠狠的声音在半空里炸开:“快写,再啰唆就立时宰了你。别以为除了你就没人破解得了这鬼东西,难不成我们北明无人了么?”
然而程兰芝的态度却在刚才与初荷的对谈中略微软了下来,转而对阿初嫂说:“阿初,别这样,你答应过我的,只要她写出来,我们安然离开,就放了这孩子。你别再多造杀孽了。”
“你真的想走?你想好了,你要是杀了她,便再没人知晓此事,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嫁出去,从此用不着再顾忌世人的风言风语,也不用看你爹对着你唉声叹气,听那几个姨娘指桑骂槐了。”
程兰芝双唇一抖,没有应答。
阿初嫂见她神色犹豫,语气加重,一连串词句又硬又密地掷出来,咒语一样不给人片刻喘息:“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对杜小月的,可杜小月又是怎样对你的?她咒骂你,伤害你,跟踪你,骚扰你,纠缠你,像个疯子一样,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想生活得更轻松一点儿。现在也是一样,你只要心中稍软,放别人生路就是给自己死路。”
程兰芝的眼神闪烁,显然是被阿初嫂说动,失掉了残存的善良。
阿初嫂见程兰芝的神情,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干涉自己,冲着初荷冷冷地说:“给你一个时辰,你要是可以解出来,就晚死一个时辰。要是根本不懂这是什么,现在就去见阎王吧!你害死我相公,以为我还能让你活在这世上么?”
初荷一惊,写道:“你相公是谁,为何说是我害死的?”
“莫五。”即使只是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流转,阿初也会觉得心上有一丝抽痛。
这些日子,她总是会记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们看见一些很美的画。有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但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么?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她。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可以预知未来,人生是多么的没有趣味啊。”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讨厌,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是认真问的,毕竟我们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一定为你报仇!”
是的,为你报仇!
现在,这个害你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去黄泉陪你了,那个向你开枪的锦衣卫,也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
破
震惊之后,初荷猛然意识到如果阿初嫂要报仇的话,花儿哥哥必定也在她的算计之中。而本杰明知道自己的去向,如果很晚自己还没有回家,他和薛怀安一定会来找自己的。这两个人的武功连稀松平常都谈不上,而阿初嫂一定早就有所防备,到时候岂不是自投罗网?
果然,阿初嫂弯下腰,贴近初荷,眼光一刀一刀地剜在她的面孔上,道:“听说你哥哥出了名地疼妹妹,要是看你深夜不归,一定会来寻找吧。据说,他的武功不济得很。”
初荷厌恶地偏头避开,提笔写道:“我家还有帮手,你们想得倒是简单。”
阿初嫂看看字,冷笑道:“就是那个假洋鬼子吧。我又不是没和他交过手,一样是个废物。”
初荷讶异地瞪大眼睛,看向阿初嫂,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初嫂脸上露出猫儿戏弄耗子时残忍愉悦的表情:“其实你该谢谢他。要不是他,杜小月死的那个晚上,我就把你捉来了。若是那样的话,你们兄妹早就去见阎王爷了。不过你晚死点儿也好,要不我们收到杜小月给了我们假货的消息,还不知该如何应付呢。”
初荷心思敏明,听阿初嫂这么一说,便明白过来,知道那夜家中闯入的蒙面黑衣人定然就是阿初嫂了。估摸她料定薛怀安夜里会在百户所查案,所以趁自己落单前掳走自己,然后留下诸如“我去女学藏书阁”一类的字条,待到薛怀安回来,见自己一夜未归,一定会去女学找人。正好可以一网打尽。而现在,她让自己多活了两日,大约是因为第二日她们便收到了北明的消息,说送回去的情报有问题。
“阿初,没想到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若是要杀了一个锦衣卫,会给我们惹多大的麻烦,那样的话,怎么可能还全身而退!”程兰芝说着,原本白皙的面孔更是苍白。
阿初嫂瞟了一眼程兰芝,并不答话,转身往书阁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拖着一个大麻袋吃力地走出来。
她将麻袋口一松,露出一个昏睡的面孔,正是一直失踪的门房老贾。
这一次,非但是初荷,连程兰芝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失声道:“你、你还没有处理掉他。”
“他还有用,为什么要处理掉?让他们三个都死在一起,锦衣卫和采花大盗同归于尽,这不是最好的了结么,你还怕什么。”
“哦?这位大嫂,你真的确定这样就没人知道一切了么?”
初荷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心中乍喜,扭转头一看,只见薛怀安正站在书阁的尽头,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他拢在其中,也看不出是急是忧,唯有被光影勾画出的身形轮廓清晰而坚定。
然而初荷一转念,想到薛怀安如此孤身前来,不是正合了阿初嫂的心意,心下又是焦虑不已。
阿初嫂显然没有想到薛怀安这么早就到了,面上微微有些惊色,带着恨意狠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缇骑之枪’啊,竟然能找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
“大嫂你客气了,大嫂你心够狠,手够毒,在下也是颇为佩服。”
阿初嫂脸一凛,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短枪,瞄住一步开外的初荷,冷冷地说:“想要留她一命,你就别再往前走一步。”
初荷被冷冰冰的枪口对着,心突突地直跳,可是一定下神来。却发现那只短枪竟然是自己造的。
这且不说,她在扳机旁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拉栓锁住打火的钢轮,以防在偶然之下火石和钢轮因为震动碰撞出现走火的问题。扣动扳机之前一定要先拉开这个栓锁,否则便不能开枪。大约是因为薛怀安比预料中早出现了太多吧,阿初嫂竟然还没有拉开这个栓锁。
初荷一见有机可乘,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薛怀安比出手语:“没拉栓,分她神,我有机会。”
“你这杀人的计谋原本想得周到,可是你知不知道,再周到也有破绽,你可想知道破绽在哪里?”薛怀安说道。
“哪里?”
“你让程兰芝和杜小月约定,待她宣布关闭女学以后就在半山亭见面,程兰芝在杜小月离开后没多久,就以换戏服为由跑去那间小厢房。那小厢房的后窗能看见青石阶路,虽然从山中的曲折小径走过去不算很近,可是从窗子到青石阶的空中直线距离只有一百步左右。程兰芝自幼习箭,是射箭好手,在这个距离上几乎百发百中,于是,她在看见杜小月出现在山路上之后。就朝她背心射了一箭。”
“不错,细节上也许有出入,不过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看出杜小月是中箭而死的?”
“其实你那时候早就埋伏在石阶旁的林中,一见杜小月中箭倒地,先上去用短刀将箭头挖出,可是那样的伤口难免让人起疑,于是又用短刀在伤口里面一阵搅和。直到面目全非,这就是你的第一个破绽。若不是我看到这伤口,怀疑凶手想掩饰真正致命的伤口形态,以此掩盖真正的杀人凶器,就不会去猜也许是中箭而亡。”
“哼,果然有些本事。”
“你之后将尸体拖入林中,仰面放好,造出奸杀的假象,可惜想得太多,大约是生怕我们验尸的时候怀疑致命的凶器不是刀子。于是用刀在尸体正面又刺了几次,好诱导我们认定杜小月是被刀子刺死的,这就是破绽二。起初这多余的几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才会对整件事情有所怀疑。然而,如果今天上午二位不说谎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猜出来。”
阿初嫂听了脸色微变,却没有言语。
“老贾的剩饭都长出了绿毛,阿初嫂你却说他案发当天还在。至于程校长,那个后窗我之前问过茶室仆役,仆役清楚地记得他依照规矩每日清早开窗晚上关窗,但那日他晚上收拾屋子时后窗已经被人关上了,既然不是仆役所为,那就是你亲自关的,可是你却说记不清楚。再加上我们恰巧从校长这里借过弓箭,后面就只是需要一些大胆假设了——远距离、精确、无声无息的杀人方式,既然我们曾经想得到,有人也能想到就不足为奇了。”
讲到此处,薛怀安忽然仰天一声长叹,目光转向程兰芝:“程校长,枉你这么个聪明人物,为何没想过阿初嫂为什么一定要你射这一箭?要你亲手杀这个人?她有武功,为何不替你出手?为何她要不断教唆你,让你陷入恶念里无法挣脱?因为,她要用这件事来永久地挟制你。因为,她需要你和她一样被困在恨意里,永远不得超生。因为,她要让你和她一样,沾上一手永远也洗不掉的鲜血。那样,你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你会永远被她控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自由,日日夜夜、一生一世都沉沦在只有你和她的黑暗里。”
薛怀安的声音诅咒一样回旋在藏书阁沉闷的空气里,程兰芝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倚住后墙,勉强保持住站立的姿势,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梦呓一样低语:“但是小月,她威胁我,我为她安排了那么多,我那么疼她,为了她向阿初低头,甚至背叛国家,她却要毁掉我的生活。”
“难道阿初嫂没有毁掉你的生活么?”
“够了,你住嘴!”阿初嫂冲薛怀安大叫道。
在这叫声中,初荷骤然出手。
阿初嫂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人,一见初荷扑上来,当下扣动扳机,一扣不动,立刻想到自己的失误,眨眼已经拉掉栓锁,又是一枪。
然而初荷每日练习长跑和臂力,虽然人看上去瘦小,爆发力却相当惊人。阿初嫂这一息的迟缓足够初荷冲上来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只见她身子一仰,一枪射飞到房顶上。
这一枪射空,初荷知道得了机会。火枪无法连发,致命一击避过便再无可怕,立时拳速加快,不给对方二次装弹的时机。
但阿初嫂的武功高于初荷很多,身子被打得向后一个趔趄,却马上一拧身找回了平衡,挥手就是一拳,攻向初荷的面门。
一刹那间,初荷跟她连过三招,已然落在下风,好在阿初嫂存了要拿住初荷威胁薛怀安的心思,下手还稍稍留有余地,因而只是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