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安搔搔头,露出一副被难倒的表情:“的确是啊,程校长说得有理。不好意思打扰了程校长这么久,在下这就告辞了。”
程兰芝不想如此简单就结束了锦衣卫莫明奇妙的问询。她依然记得就在两天以前,被另一群锦衣卫困在清凉山茶室的时候,是怎样被喝来呼去、冷言相对的,于是有些不置信地问:“薛校尉这就走了?那、恕不远送了。”
所
薛怀安回到百户所,看到一众锦衣卫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屋中,诧异地问:“怎么。北明铁骑突袭我惠安百户所了么?”
回答他的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薛怀安咧咧嘴,低笑着转身出去,正与李抗撞了个满怀。他和李抗差不多高,两人的脑门对脑门,撞得“咚”一声响。
李抗“噔噔”疾退几步,扎下马步,一手捂着脑门儿,一手拉开拳架,道:“来者何人?难道是江湖传闻铁头功已练到第九层的铁头猴子铁大侠?”
薛怀安也捂着脑门,苦着脸说:“正是在下。不过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阁下的铜头铁臂蛤蟆功想必已经练到了九九八十一层,竟然还只是一介江湖无名人士,果然是大隐隐于市啊。”
李抗“嘿嘿”笑着收了姿势:“怀安你赶紧出来,你要是不睡,也别吵了别人。”
薛怀安回身轻轻关上门,问:“怎么,昨天又搜了一天?”
“可不是。昨天你倒是爬爬山,谈谈天就过了一天,我们可是把这惠安方圆五百里都翻了个底朝天啊,不过还是没有那个老贾的踪影。我估计,他已经逃出惠安辖区了。”
“这么快,怎么可能?”薛怀安不置信地问。
原来,战后刚刚安定下来的南明承袭旧制,对人口流动管理得颇为严格,从一地去另一地一定要开据路条或者通关文书,只是后来因为经济快速发展,人口流动越来越大,百姓觉得如此十分不方便,也大大妨碍了商品流通。故此经过多次变革,在如惠安这样的辖区之内,普通百姓行走往来已经取消了通关文书的限制,但是如果出了辖区,却仍然需要路条。
老贾若是已经逃出了惠安辖区,那么必定会遇上通关文书的问题,如果没有逃出惠安辖区,要逃开锦衣卫掘地三尺的搜查亦是难事。
薛怀安想到此处,说:“难不成,这老贾早就准备好了通关文书,或者,早就安排下了一个妥当的藏身之处?”
“是啊,看来就是这样。妈的,这个死淫贼事先计划得这么周密,你说有这本事,你当啥淫贼呢?”李抗气呼呼地骂道。
薛怀安摇摇头说:“他倒不见得是淫贼,但的确是有点儿本事。这人会八卦掌,想来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
李抗见薛怀安提起淫贼的事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怀安,你说上次我们抓的那个人不是凶手也就算了。这次这老贾要是我们好不容易抓到了,你还准备拆台么?这淫贼的案子也拖得太长了,而且传得也太广。你知道的,普通小民就是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嚼舌头,”
“可是,杀杜小月的凶手明明只是想利用淫贼的事情掩盖事情的真实目的,他未必就是之前采花案的淫贼啊。”
“但也未必不是。”
薛怀安没想到五大三粗的李抗突然之间在这个逻辑关系上给予了自己如此致命的反击,一时间哑口无言,哭丧着脸说:“百户大人,你是不是说,就算我把杀杜小月的凶手抓出来,还要再找证据撇清他和采花案子之间的关系?”
李抗看看他,长叹一声,颇为语重心长地说:“怀安,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器重你,却一直没有提拔你么?因为你一直不明白,你除了是一个锦衣卫,同时还身在官场啊。如果我要提拔,以你的断案之能,再过三年五载我这小小百户所就容不下你了,到时候,又有谁罩着你呢?”
薛怀安虽然是个迷糊人,李抗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却也不会听不懂。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如有所悟,右手握着拳头猛地一挥,充满豪情和感激地说:“百户大人,卑职明白了。为了不辜负大人的厚爱。卑职这次不单要把杀害杜小月的凶手抓出来,还要把采花淫贼也一并抓出来!”
李抗脸部石化,无言以对,定定看着眼睛亮闪闪的年轻锦衣卫好一会儿,猛地伸手一拍他肩膀,说:“妈的,薛怀安,老子怎么不是女人呢?老子要是女人。就嫁给你做媳妇儿。”
这话猛地提醒了薛怀安,他忙问道:“大人,卑职拜托大人安排人手监视杜星和他媳妇儿的那事儿,如何了?”
李抗见他提起这件事,没好气儿地说:“我哪里还有人手啊,所有人这都趴在屋里起不来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大人你也太过自谦了,你要是女人,哪里是巧妇,根本就是仙女下凡,没米也能变出米来啊。”薛怀安笑嘻嘻地巴结道。
李抗被他一拍马屁,忍不住也笑了:“呵呵,你小子是不是知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啊。呵呵,告诉你吧,还真就没有难得住我李抗的事情。喏,我已经给你找好监视他们家的人手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百户所新来的力士——本杰明·朱。”
随着李抗一声大叫,本杰明从百户所的后院儿小跑着奔了出来。虽然只是穿着一身深棕色的力士粗衣。仍难掩其眉目之俊秀。
薛怀安见了,忍不住好奇地问:“小笨,这样的工作你也做?”
自明以来,地方官员便可以自己出钱雇佣吏人,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师爷这样的小吏。到了南明百户所这里,百户则有权利雇佣几个杂吏。薪水由百户自己定夺,名曰力士。
因为不是拿官家的钱来雇佣。而是百户自己出钱,李抗开出的薪水极低,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也就是两个南明银币。
这个位子薪水低事情又杂,故此总是没人干得长,这一次招募的告示贴在外面半个月来,仍是没人应事。薛怀安原想着找机会和李抗说说,给这差事加点儿钱,不料本杰明竟然来了。
殊不知,本杰明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应了这份工,既可以兼顾打探薛怀安,又能多挣一份钱,简直是一石二鸟的上上之策。
此时,他老远见了薛怀安,越看心里越美滋滋的,上前一把抓住薛怀安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壮,以后咱们就要一起共事了,你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啊。”
薛怀安看着眼前眉眼夺目的少年,心想:这样出众的人物要是上街跟踪,那能成么?万一被人围观了怎么办?虽然如此想,但他觉得自己总该有些深度,不可以说出这样以貌取人的肤浅话来,于是说:“大人,力士只是负责杂务,让他接触案子合适么?”
李抗摆摆手道:“权宜之计嘛,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不可拘泥。再者说,这孩子是国外来的,底子清白,我看没事。”
“是啊,壮,你不放心我么?”本杰明微微有点儿委屈地问。
“不,我自然信任你,不过,笨,你要是出去跟踪别人,最好戴个面罩,以防过于引人瞩目,如何?”
“我说怀安,大白天戴着面罩才更引人瞩目吧?”李抗在一边闷声反对。
三人正谈话间,只听门口一阵嘈杂,马嘶人声不止。
片刻之后,一队身穿绿色官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正是常樱。
常樱瞟了一眼薛怀安,径直走向李抗,以官样客气的语调说:“李百户,叨扰了,本官要暂时征用这里的一间屋子作为临时指挥所,这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的特函。”
李抗打开常樱递过来的信函,略略看了一眼,淡然地说:“常百户,我们也算共事过,你要用我这里,说一声就好了,哪用得着日理万机的常指挥使写什么特函?”
常樱听出李抗故意加重了“常指挥使”这四个字的语气。明白他的意思,毫不避忌地说:“家父信上是要沿途所有的锦衣卫提供方便,并非单指你这一家。我和李大人有交情,李大人愿意卖我这个面子,可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如此。”
李抗礼貌地笑笑,说:“怎么会,谁会不给绿骑之剑面子呢?常大人,你看我这巴掌大的地方哪间合用,你用就是了。”
茫
常樱在百户所安营扎寨之后,很快便把众绿骑悉数遣出,一个人坐在屋中,隔着回字格雕花玻璃窗,看见院子中那些刚刚睡醒的缇骑正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围着李抗和薛怀安说着些什么。
常樱想着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还是出去露一下面,和众人打个招呼为好,起身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缇骑说:“李百户大人也是忒好脾气了,这么就让他们占了咱们的地盘。看那些绿骑趾高气扬的样儿,个个都以为自己身系国家安危呢吧。”
“没办法,谁让咱们身在福建这地界几呢。”李抗以略带无奈的口气说。
众人都明白,福建省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是南明国家安全的关键之地。南明和满清的接壤处唯有四川省,由于川道艰险,满清的铁骑很难从陕西一线大举入川,而南明的商队则可以穿越山隘,将从粮食到钢铁的各类商品输入满清,故此,两国结成了利益上的盟友。
而四川往东是著名的天下粮仓湖广省,这里原本是一块儿南明和北明都想吞掉的肥肉,只可惜南明的兵将不够凶悍,想啃啃不下来。北明因为要防着它与陕西接壤处、驻扎在边境上的十几万满洲铁骑,而不敢轻举妄动。故此当初双方在这里小战役打了不少,来来回回拉锯了无数次,最终谁也没占到便宜,便将湖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到了近几十年则更是平静无事。
湖广再往东,就是同样被南北明各占走一半的江西省。江西原本就是山水险恶之地,行军打仗不易,加之当地民风彪悍,从土匪到一般的地方武装往往是南北两边的账都不买,哪边的粮草物资都敢打主意。南北明在此地都吃过大亏,加之江西本身资源贫乏,双方最终都没了交战的兴趣,在和谈之后划定了疆界。
江西再往东,便是南明的福建省了。这里和北明的浙江省接壤,是北明最好的进攻突破口。
当年最危急的时候,北明大军已经兵临福州城下,整个福建危在旦夕。而福建一旦失守,南明帝都所在的广东省就再无屏障。紧要关头,当时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张昭重新启用时年二十八岁、被贬在家的年轻将领郑成功为大将军,奇迹般地逆转了南明的颓势。郑成功稳固住福州府和泉州府的防御,从泉州军港派遣神武炮舰北上,一支舰队在浙江温州府金乡卫登陆,切断北明南征军的补给线路;一支进入长江口,骚扰长江沿岸的北明重镇,最终迫使北明撤兵。
与赢弱的南明陆军不同,南明水军的出身多为海上强盗,作风悍勇,加上配备了号称海上无敌的神武炮舰,南明在海上可谓占尽优势。如今,南明水军以福建和台湾为基地,控制住从琉球群岛到菲利宾群岛的广大海域,将北明堵在了渤海湾里,使其只有经朝鲜,走俄罗斯与日本之间的东海这个唯一的海上通道。
虽然知道鉴于福建这样的军事地位,但凡有关国家安全的事,其他人事便都要统统让位,缇骑们还是心头别扭。
另一个说:“借地方也有很多种借法,用得着拿指挥使的信函来炫耀么?”
“当然用得着,谁让人家的爹爹是指挥使呢?她要那信函,估计比找怀安要张擦屁股纸还容易些。”
薛怀安听了,也跟着胡闹说:“是啊,家父家母自幼教导我说,薛家的擦屁股纸,是万万不能随便外借的。”
常樱并非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议论她靠父亲如何如何,甚至就在刚才,当李抗故意提到“日理万机的常指挥使”来暗示她以势压人时,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她自信自己自十八岁入绿骑以来,从未有过一刻怠惰。行事果决勇敢,屡建奇功,就算没有做指挥使的父亲,一样可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些拿她父亲说事儿的人,不过是妒忌且又再无其他可以置喙之处而已,一笑了之也就罢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此刻听见薛怀安也跟着乱起哄的时候。她的心头竟是愤恨难耐,只觉得人人以此谈笑都无妨,唯独此人这么说就是天理难容!
她忽然就想起昨天清晨薛怀安关于“一步一个脚印”的玩笑,当时看着他嬉笑的神情,自己也觉得不过玩笑而已,今日回味起来,竟然如细刺在心,拔不出来却又无法忽略。
只是这样的恨意中又含了几分的委屈,那是即便她自己也难以描摹的情绪,从来坦荡的心怀似乎一下子被拧成了三道弯儿,让那恨意怒气无法如火山一样喷薄而出,千回百转得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