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南明律,除去贵族和文武官员以外,其他人都不得佩剑,可是所谓的贵族可以上溯五代,故此实际上佩剑的人中不乏很多如今身份普通的平民。特别是书生和喜好侠气之人,更是喜欢佩剑而行。
李抗听薛怀安这么一说,很自然地反应道:“那么凶手就是个粗人了?”
“还可能是个女人。”
薛怀安说完,又觉得不对,补充道:“又或者是为了趁死者不备,骤然出手,这才使用了这样易于隐藏的凶器,若是如此推断,也可能是杜小月认识,但并不会防备的人。”
李抗听到此处,苦着脸说:“我说怀安啊,你这样一说,几乎就是差不多啥样的人都可能是凶手了。”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薛怀安说完,憨憨笑了,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明白自己又把看似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无比了。
“着实是不招人喜欢的个性啊。怀安,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很难有女人会喜欢呢。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我女儿可是堪比明珠呢。”李抗在句尾使劲地加重了语气。
“嗯,卑职以为,李大人自谦了,令爱不是堪比,完全是绝对比得过明珠的。”
李抗呵呵笑了,按捺住得意道:“怀安你谬赞了。”
“并非谬赞,令爱要是和明珠比,的确大了很多。”
对话刚有些跑题和冷场,仵作齐泰便恰逢其会地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板,咳了一声道:“禀告大人,杜小月家里人来领尸首了。”
按照南明惯例,锦衣卫在未得到死者家人的同意前,不得对尸体做任何解剖,扣押尸体的时间也不能太长。
李抗一听杜小月的家人来领尸,征询地望向薛怀安,问道:“怎么样,要给么?”
薛怀安看看短刀,略想片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还想再去看看。”
齐泰陪着薛怀安重回停尸房,见薛怀安拿着短刀在比对伤口,忍不住说:“校尉大人,这个卑职已经查验过了,应该就是这刀留下的伤口。”
薛怀安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示意齐泰把尸体翻个身。
齐泰遵命照办,将尸体背朝上翻过来,露出背后的伤处。
薛怀安将刀子虚架在伤口上比了比,问:“这里的伤你怎么看?”
齐泰不敢随便回答,反问道:“大人觉得这一刀有什么不对么?”
薛怀安没有应,把短刀重新插回杜小月背部的伤口处。
——这道伤很深,裂开的皮肉一下子就将刀刃吞没,只露出两寸许的刀柄。
“如果扎了这么深的一刀,又是在后心的位置上,若是你去杀人,还会再继续用刀子在同一个位置再补上几刀么?”薛怀安问道。
“自然不会了,这样一刀几乎就致命了。”
“可是你看,这道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显然不止刺了一刀,而是刺入这刀以后,拔出来再刺,大约这样反复了至少三刀。”
“是,这伤口表面破碎得厉害,的确是由两三刀重复刺人造成的。这么说,下手的人可能除了想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要不然何必这么做?”
“可是,她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这么招人恨的事情呢?”薛怀安自问一句,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将一旁盖尸的麻布单子给杜小月盖上,“叫她的家人来领吧,事先打个招呼,说伤得有些重,让他们有个准备。”
薛怀安出了停尸房,被初夏白花花的日头一晒,这才觉得真的有些疲累了。
李抗正好走过来,同样的一脸疲态,见了薛怀安,嘟囔着抱怨:“那个门房老贾还是没找到,就为他,一众兄弟熬了通宵,现在还歇不了,真是快要给熬死了。”
薛怀安觉得身为下属,在这样身心俱疲的艰难时刻应该安慰一下上司,便道:“不过说起来,人总是要死的,不管熬还是不熬通宵。”
李抗闻言,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若有所悟地感叹道:“说得不错,很深奥,很哲理。”
这时,从停尸房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喊:“你们这些狗官,好好的大姑娘,你们给她扒光了衣服也就算了,现在还不给她穿上!想让老娘给她穿,没门儿。我告诉你们,你们谁给她脱的就由谁给她穿上,干了这么缺德的事,当心断子绝孙!”
接着便是齐泰横着嗓子吼道:“你咒谁呢你?谁家领尸首不是自带衣物的。你妹子的衣物都破成那样了,什么地方都遮不住,你还好意思给她穿啊。你有本事,就这么让她光着让那几个抬尸的大男人给你一路抬回家去。我告诉你,可别在这儿泼妇骂街,没人吃你这套!”
话落,齐泰气哼哼地从里院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怒意未消,抬眼看见李抗,便道:“真他娘的是个刻薄女人,来收尸连个新衫子都不给小姑子带。”
李抗微微蹙眉问:“来人是杜小月的嫂子杜氏?”
“可不是么?就是那个艾家豆腐房的二女儿艾红,自小就是个泼辣货,不想嫁了人更是肆无忌惮。她不怕出丑,就让她这么抬出去。妈的,老子一夜没睡呢,没工夫陪她玩儿。”
薛怀安听了,抬腿就要往停尸房的院子里迈,李抗一把拦住他,劝道:“怀安,我知道你有侠义之心,可是如今这世道,‘侠义’和‘傻瓜’是差不多的意思。我们往她家通知过情形的,可这女子却连一件衫子都不带来,分明是来找茬儿的。这样的人你万万不要理会,她要抬人就这么抬,丢的是她杜家的脸。你放心,她闹一会儿看无人理她,就会回家取衣服的。”
“那若是她不管不顾,真这么抬出去了怎么办?就算有一张盖尸的麻布,毕竟抬尸的还是四个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怜,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怀安说着,绕过李抗步入院内,正看见艾红领着四个抬尸的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竟然真要不管不顾了。
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还是回去先给小月取一套衫子来吧,如果你不愿意给她穿上,我来给她穿亦可。”
艾红瞟了一眼薛怀安,看官服比刚才那人似乎高了几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地被人害死,都是由于你们治安管理不力,这体恤银子,官府总要给些吧。”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门做事,我们怎么会给体恤银子?”
“哼,我家没她的衣服,这丫头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的东西扔掉了。”
薛怀安见艾红不讲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买一件来。”
没多久,薛怀安买了件崭新的衫子回来,又亲自给杜小月换好,见艾红没话说了,这才指挥众人把尸首抬走。
他看着那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人情的凉薄。
艾红的身影在一队人的左侧晃动着,晃得他心中一个激灵——杜小月留下的记号“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为她用了小写,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写,仿佛生怕别人误认为是大写一般。所以极可能是取其发音,比如杀死她的人姓‘艾’,大约是她没有力气写完一个汉字,就用了这个简单的符号来替代。
兄
薛怀安原想立时就追上去,扣住杜氏问案,转念一想,还是先回了百户所,找到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齐泰问:“老齐,那杜氏你认得吧,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家中情况如何?”
齐泰抹了,一把睡皱的脸,声音混沌:“也算是老邻居吧。不过我们差着年纪,所以从来没说过啥话。她家是开豆腐房的,头上三个哥哥都不是啥好东西。大前年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给打死了,还有一个姐姐,听说嫁得挺远的。至于她,她爹娘忙着赚钱,没工夫管教她,平日里被几个兄弟带着,能成什么样子?打小就是个不讲理的泼辣货,谁娶了谁倒霉。不过听说她也没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算是有些家底的,可也经不起这久病的花销吧。”
“我也听初荷说过,杜小月的兄嫂对她很是刻薄,但若是杀人的话,能有什么理由呢?”
齐泰一听薛怀安这么说,立马摆摆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红。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可若说杀人,恐怕她还没那个胆量。”
薛怀安蹲坐在齐泰对面的椅子上,苦恼地搔着头:“胆量这东西可不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齐泰看看薛怀安,略作犹豫,才郑重地开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得不对,大人千万别介意。”
“请讲无妨。”
“大人以后不要在人前这么蹲着了,实在是、实在是像只猴子。”
“猴子么?”
“是的,猴子。”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从猴子的角度看,也许是。”
薛怀安在被齐泰打击过之后,晃晃悠悠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为走得慢,倒是把脑海中繁乱的线索梳理得清晰了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门口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一个粗使婆子开了门,问明来意,引着他进了正屋。
艾红见到薛怀安,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阴阳怪气地说:“官府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给我家发体恤银子来了?”
薛怀安倒不气恼,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体恤银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难,先把她的财产冲了公,定然会发给你们这些在世的亲人体恤银子的。”
艾红听了,脸色大变,双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么家产?她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给她的银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贴她!”
“死婆娘,你休要胡说!”一个病弱的声音突然在艾红的身后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