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愿意——但他答应过哲言,要成为一个好木匠。

然而,就在这个夏天,长安刚刚满了七岁,他背着比他人还要高的巨大的水桶给木匠的老婆背洗澡水,被木匠恰好来访的一个远房亲戚看见了。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对他轻慢地招了招手:“小孩,过来我瞧瞧。”
长安不好得罪他,慢腾腾地挪过去,木匠的亲戚看了他两眼,懒洋洋地问道:“你就是路柯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长安本能地感觉到他没什么好意,于是只是仰头看着这个人,一声不吭。

木匠亲戚就和木匠嬉笑着说道:“你看,你这徒弟是个哑巴。”
木匠不耐烦地对长安摆摆手:“干你的活去,滚吧。”

然而大约是认为长安不懂,他还没走远,木匠就轻蔑地对他的亲戚说道:“这是以前玩过的一个小骚货硬要塞给我的,也不知怎么的,当时脑子一热竟然答应下来,给自己弄来这么个小拖累,还是个小病秧子,晒不得冻不得,敢情是到我这当少爷来了,唉!”
长安脚步一顿,低垂着头,小脸埋在自己的影子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一顿之后立刻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他拐了个弯,偷偷地站在墙后面,有意地偷听他们说话。

木匠亲戚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压低声音笑道:“想必滋味不错,都叫你找不着北了。”
木匠满不在乎地说道:“男的,长得是不错,销魂倒不见得,那处都让人给干松了,不过……叫唤起来是别有一点味道。”
木匠亲戚便笑起来,说道:“要我说,你早该休了这斜眼老婆,再娶个新的,不然哪至于出去找个这样下贱的亚兽男人?”

木匠便沉沉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快别提那贱人,我真想找个机会弄死她,她看人那眼神我都起鸡皮疙瘩,不过出去消遣几回,她就憋着劲地给我找不痛快,你猜怎样,我那天看见那个哲言咳得吐血,吐出来的都是紫色的血,跟那贱人的哥哥死法一样……唉,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把毒下过去的……”

长安听到这里,终于重新背起木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他心里冷冷地想道:原来是木匠和他老婆害死哲言的。
就在这天晚上,长安干完了活,木匠挥手让他滚蛋以后,长安并没有回阿妍的家。
他爬上了木匠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上,藏在浓密的树冠里,一直等到天黑,看着木匠家的灯都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这才从树上爬了下来,偷偷钻门缝,挤进了木匠家的院子里。

长安找出木匠平日里用的树胶——据说那是从一种特别的“胖墩树”上练出来的,若是黏在人的指头上,非要扒掉一层皮才能分开。
长安像一只小猫一样,浑身上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拿起刷子,拎起树胶桶,将木匠家的窗户缝门缝全都抹了一遍,一条一条地拿薄木头条的废料把缝隙封上。他干这活相当地有耐性,一层刷完,又刷一层,足足刷了七八遍,把整个一大桶树胶都给用光了,这才坐下来歇了一会。
这一番活干下来,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便全都被汗给浸透了。

好半天,长安才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镇定地从厨房中偷了打火石,把院子里的木头废料围绕着木匠家摆阔的房子放好,然后一堆一堆地点了。
他做完了这一切,一点也不慌张,也没有逃跑,反而爬回到了大树上,坐在那里等着看。

部落里,有钱的住在石头屋里,上面用大篷布或者兽皮盖了,装上重重的门帘,叫做“帐篷”,例如首领家。
贫民百姓,便用茅草随便搭一个棚子遮风挡雨,便如同阿妍家。
唯有木匠独树一帜,自命不凡,用纯木头做了这么一间房子,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当然,这烧起来,便更加与众不同了。

木匠家的门窗都被封死,木匠全家除了女人之外,便只有亚兽,没有一脚踹烂木头墙和门的力气,那天晚上,哀嚎声传出去二里地,凄厉得惊动了整个部落,可是人们赶来时,火势已经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再要救,是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匠他们,不过一会,就活活地烧死在了里面。

长安这才仿佛放了心,从树上滑了下来,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木匠待他不好,没有恩德,背地里对哲言不干不净,还害死了哲言。

长安想,哲言养大了自己,那么自己给哲言报仇,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小孩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他甚至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唯一让他难受的一点是……他没地方学木工了。

 

10、第十章 吃人山

长安回了家,阿妍已经睡着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只是踮着脚尖,扒在窗口上对着女人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在大火中蹭上的灰,小声说道:“阿妈,我走了。”
他就这样,连一个字也没有对阿妍说,便离开了。

长安穿过熟悉的林子,路过那他常常跑去偷看的训练场,然后钻进门缝里,不一会,拣出了一把废料一般刀片,握在手中,脚步没有停留,继续往山上跑去。
连续快速的奔跑让他的胸口闷痛起来,像是有一根长长的针,运力绵长地在里面乱搅合一通。他胆大包天,竟然就这样一路小跑地上了那平日里被人们当成禁地的宇峰山。

知道与宇峰山的老人都说,那里是真正的吃人山,是只有真神和魔鬼才能居住的地方,走上山坡的那一瞬间开始,凡人就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能从灵魂深处,听到自己的震颤和恐惧。
然而长安或许是因为太小了,灵魂还没来得及长全,他竟然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冲上了禁地。他决定要去找那个教过他一招的人。
不管他是真神还是魔鬼。

宇峰山上跟山下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浓密的林子,只是越往山上越稀疏,也越冷,到了山顶,便只有皑皑白雪了。
长安薄薄的衣服上的汗迹很快就被夜风吹干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手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片。

长安上了山,却反而站住了,他仰头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插/入云间的高峰,茫然极了。他突然意识到,这山实在是太高、太陡,也太大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别说是个人,身在其中,恐怕是连头大狮子也找不着。
然而要退回去,他却又不能。

烧死了木匠,从阿妍家里跑了出来,长安觉得自己是彻底背叛了哲言的遗言。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说出去的话就不能往回收,点了的头,就不能出尔反尔。
这是哲言从小耳提面命的东西——哲言大概自己活得就十分窝囊,老是想把长安培养成一个硬汉,这些话每天晨昏定省,他像念经似的,总要跟长安念叨一番,否则就觉得这一天缺了点什么。

长安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认为自己点头在先,现在已经是出尔反尔、罪无可恕了,他决定背负着这样的“重罪”上山,找那个人学刀,这样郑重地承诺过自己,如果此时退缩放弃,那不是又出尔反尔了一次么?
七岁的长安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然而已经感到自己受了某种神秘的东西的谴责。

想到这里,他鼓起一口气,继续没头没脑地往宇峰山上走去。
夜色正浓,周遭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一道影子在他身后没完没了地追着似的。

长安借着月光,回头一看,顿时心头一跳——只见他身后是密密麻麻、一双又一双红通通的小眼睛,在黑暗中不知缀了他多久,一个个正对着他垂涎欲滴。
长安停住脚步,拿不准自己是应该跑,还是应该怎么样。

他一停下来,那些东西也跟着停了下来,其中领头一只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就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玩意约莫和大蜥蜴一样长,长着长长的尾巴,细脚伶仃的四肢,有一口尖牙,身上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走路却十分轻巧,一个个身子细如蛇蚁,却顶着一个极大的脑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堪重负,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
十分滑稽。

可当它们一个个地排着队,通红的眼睛一致望向长安,仿佛在盘算这顿美食应该从何下口才好的时候,就完全不滑稽了。
这是什么怪物,长安闻所未闻,他小小地往后退了半步,那些东西就得寸进尺地跟着他往前蹭去,形成了一个半包围,把小孩围在了中间。

长安拿眼扫过这一群虎视眈眈等着吃他肉的不知名怪物,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分不理解地想道:“这些都是为了吃我来的么?”
随后他看了看那些怪物细细的身子上大大的脑袋,心里不着边际地急人之急着:“我就那么一点肉,也不够吃啊!”

这些大脑袋的怪物才不管他够不够吃,它们闻到了小家伙那细皮嫩肉的身上飘来的血肉的香味,决定哪怕大家一哄而上,只抢到一口血舔,也不枉此生长成这幅尊容了!

跑么?
长安心里想道,然而他不敢回头张望退路,他看得出来,自己只要稍微走一点神,在他正前方最大的那个怪物就会扑上来咬死他。长安握紧了刀柄,此时才终于觉得有点害怕起来。
但他上山来是为了找那个人学刀,怎么可以死在半路上呢?

这一点害怕,反而让他的脑子空前的清醒起来,不过他虽然清醒,可惜实在是没来得及学会什么技能,脑子里依然是清醒的一片空空如也——只除了那个奇怪的人教他的那一招。
他只会这一招,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知道能撑多久,然而不想死在这里,他就只能试一试。

长安默默地放低了自己的重心,轻巧地调整了一下手腕的角度。
他亮出刀子,也并不能给对方造成什么威慑力,那怪物伸出长长的舌头,飞快地在空中吞吐着,长安看得分明,它的舌尖上长满了倒刺,一旦被勾住,就会被撕扯掉一大块皮肉。
沙沙的声音再次在他周围弥漫起来,长安的脚牢牢地踩住地,他想着那天那个男人的动作,无师自通地又把脚往后错了半寸——这才感觉更得劲了。

在握紧刀柄的那一刹那,长安心里的恐惧就奇迹一样地消失了,好像有了天大的依仗,好像他手里那把破铜烂铁就是什么斩神杀魔的神器。
然而他的神器此时却并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那大头怪物打算扑过来的一瞬间,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仿佛鹤唳声,又比鹤唳声还要尖上许多,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仿佛能刺破云霄一般。
长安身边的大头怪物们听了,顿时同时往后缩了一步。

接着,翅膀煽动的声音响起,一个巨大的黑影当空压了下来,长安想也不想,连那黑影是什么也没看清楚,就借着大头怪物们撤开的空隙里,猛地往前跑去——他跑得已经很快,却依然被那不知是什么的巨鸟的翅膀落下来的风横扫了出去,猛地撞上了一棵大树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