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肃琢磨琢磨,觉得也是,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怪别扭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他妈,不是“六子那帮兔崽子”,说打架打架,说斗殴斗殴,他再怎么混蛋,也不能说他妈和他奶奶的不是啊,于是只能沉默了。
梁雪又说:“哥,你少抽点,一会一身烟味地回去,你爸闻出来非扇你不可。”
梁肃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事儿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烟掐了,扔在路边,拿脚碾了碾,“走吧。”
然后继续一前一后,两厢无话地往回走。
元旦当天,柳蓉妈妈带着她上街买新鞋,两个人正商量着中午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解决的时候,听见前面一阵骚动。柳蓉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疯了一样地用她的手提包往一个卖衣服的姑娘脑袋上砸。
柳蓉她妈立刻拉着她往旁边退了两步,感觉世风真是日下,旁边几个人反应过来,忙上去拉架,“皮夹克”把包也扔了,伸出血红的指甲就上九阴白骨爪,死命地去拉扯姑娘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嘴里也不闲着:“大家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就是这养汉的玩意儿,勾引别人老爷们儿……”
那姑娘披头散发地“呜呜”地哭起来,一个经理模样地人跑过来,一脸无奈地试图去拉皮夹克版梅超风,嘴里说着:“行啦,行啦。”
“皮夹克”尖叫起来:“她他妈有脸白天人模狗样的站这,晚上出去当野鸡坐台,还不让人说?还不让人说?我操,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别拽我!”
柳蓉忽然福至心灵,就问她妈:“野鸡是什么意思啊?”
柳蓉妈妈脸黑了,拽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瞎说什么,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果然不是好话,柳蓉一边想着一边回过头去,忽然,在人群外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叫了一声:“胡蝶。”
胡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听见她叫就溜达了过来,还客客气气地跟柳蓉妈说了声“阿姨好”,然后嬉皮笑脸地跟柳蓉说:“我还想找你去呢,作业借我看看呗——你们买什么?”
柳蓉也没心没肺地说:“我还没写呢,出来买双鞋,你在这逛什么?”
胡蝶耸耸肩膀,指了指那仍在喋喋不休换着花样骂人的“皮夹克”说:“我妈。”
柳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了,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让你瞎问,让你瞎问!
还是柳蓉妈见过世面,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正要出去吃东西,你饿不饿,阿姨请你和蓉蓉一起去麦当劳吧?”
胡蝶眨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笑嘻嘻地说:“嘿嘿,真的呀,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姨。”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她妈丢在这,继续丢人现眼,拉着柳蓉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美好的麦当劳。
柳蓉他妈有些拎着鞋盒子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心里诧异,就想这孩子不会是有点缺心眼吧?
柳蓉一边听着胡蝶不停地唠叨麦当劳里什么味的新地冰激凌最好吃,一边默默地想,幸亏胡蝶缺心少肺——
她要是不缺心少肺,可怎么活呢?
第八章 漂亮
那个元旦过后,柳蓉和梁雪之间的关系似乎奇异地就从“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上升到“颇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下课的时候,柳蓉还可以因为梁雪的同桌常年不在,而到她那坐一坐,聊一会。
胡蝶总是很忙,于晓丽也总是很忙。于晓丽忙忙叨叨地在课间做很多练习题,除非是她主动和别人说话,否则别人擅自打扰她,会惹她发火。
胡蝶下课的时候,总有一群人来找她出去,社交圈遍布整个年级,各种不好听的流言蜚语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可她都不在乎。
这姑娘就是有这种能耐,火烧屁股不知道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哪还在乎这些背后的小话呢?
她连她亲妈都不在乎。
数学老师有一天大发脾气,当场把胡蝶的数学试卷撕了,团成一团扔在她脚底下,痛心疾首:“胡蝶,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想怎么样?你也要点脸行不行啊?”
胡蝶歪着头,吐着舌头,嘴角含笑,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柳蓉猜她的答案是不行。
于晓丽瞥见,还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最讨厌这种做作的女人,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贱?”
柳蓉没吱声,装作迷茫没睡醒的样子表示没听清,其实偏过头也冷笑了一下,心说你跟她半斤八两,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三八?
尽管于晓丽已经不跟她没事找事了,可柳蓉不是常露韵,没有那么宽容,她自觉心胸狭窄得很,可惜很多时候没人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时常和梁雪混在一起,偶尔也会见着她那颇有传奇色彩的堂兄梁肃,别的没学会,腹诽于晓丽的用词却愈加恶毒了——这表面上依然乖乖的优等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刻薄的女孩。
朋友来了又走,萍水相逢的,虚情假意的,刻骨铭心的,然而唯有这种刻薄,始终那么忠诚,陪伴了她的整个青春期。
一场大雪将整个城市埋了下去,寒假在严寒的冬天里飘过。
春去春走,炎热和凉意接踵而至,有时候很难想象,我们的青春竟大多是在这样一种平淡至极的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的。光阴悄然流过,若干年后时而惊醒,念及今是昨非,便恍然伤神。
一年过去了,所有人官升一级,提起初一新生都是“初一小孩”,颇为不屑,好像他们都已经经久江湖了似的。
柳蓉仍然是年级第一,常露韵仍然是高星那票人的小跟班,经常被指使着干这干那,毫无怨言,颇有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可她这头老黄牛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认同,她们依然叽叽喳喳地或明或暗地口诛笔伐着她的身材,她的运动迟缓,以及她脸上开始批量生产的小痘痘。
好像那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状似的。
可常露韵同志无怨无悔,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感人肺腑地默默耕耘着这份没有收获的友谊花园。
梁雪依然强悍,有时候特意来跟柳蓉说一句“放学不用等我一起走”,柳蓉就心领神会,知道她要么是出去找人“解决问题”,要么是跟她哥梁肃那帮小流氓出去混了。
梁雪虽然数学很够呛,但没放弃过努力,还因为勤奋认真,遭到过数学老师的当堂表扬,文科成绩更是拿得出手,每次考试也能在班里十名左右晃荡晃荡,加上她的家庭情况,整个人都十分励志。
家长会的时候她家长不来,她自己却被当成努力上进的典型,上台讲过话,据说效果颇为感人,反正柳蓉她妈回来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梁雪的好话。
柳蓉默默地想,前提是您没看见她当街打架的情景。
真的——柳蓉有一次带了一张动漫海报去梁雪那显摆,亲眼看见她在用一把弹簧刀削铅笔,就感觉她在用牛刀杀鸡似的,十分豪迈。
柳蓉当时就想问,那个……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个是不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么?当然,咽回去了。
唯一不一样了的,是蝴蝶。
胡蝶曾经艳冠整个初一年级,本来是这一届当之无愧校花,然而一个暑假回来,就变得不对了。
抱着收上来的作业的柳蓉在楼道里撞上她,险些没认出来。
蝴蝶胖了,她像个气球,一个暑假不见,就被热空气吹起来了。
女孩们相继发育起来,那初来乍到的青春期总带来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小礼物,比如忽然变化的内分泌系统,偶尔抽风一下,让女孩曾经细小娇嫩的身体发育了起来。
胡蝶那曾经包裹着精致小腿的牛仔裤被撑开了,绣花领子反而显得整个人臃肿起来。
走进教室的刹那,瞬间有男生吹口哨起哄:“胡蝶你偷着回家吃化肥了吧?”
曾经很多人拿她开玩笑取乐,她都不在乎,还嬉皮笑脸地凑回去。可这回,柳蓉看见胡蝶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木然着一张脸,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起哄的男生,默无声息地走回了座位。
柳蓉第一次发现,原来胡蝶身上,除了傻笑,还会有其他表情。原来世界上,真有让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老师还没来,班里乱哄哄的。
哗众取宠的男孩子仍在不怀好意地笑,嘴里说着更下流的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像总觉得说脏话、把自己弄得像个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就特了不起似的。
当他们年幼的时候,崇拜的对象是蝙蝠侠,是超人,是变形金刚;然而一夜之间,荷尔蒙让他们的信仰统统死去,心里的神龛变成了黑社会赵哥钱哥孙哥李哥。
人长大了,不幼稚了,梦想也就从拯救地球这个伟大而不切实际的怀想,变得更具体了、更有可行性了——比如称霸一条街。
梁雪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上了讲台,将板擦拿下来,然后使劲揪起那男生,把板擦狠狠地塞进他嘴里。
全班都安静了。
梁雪的手指和她人一样修长,用力的时候,手背上像男生那样暴起青筋来,然后用力一推,那窝囊废的背就撞在后边同学的桌子上,他“呸呸”两口,眼珠都鼓了起来,然后忽然伸手去拽梁雪的领子,旁边的人一看真急了,忙慌手慌脚地拉住他,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帅都给惊动了,不安地站起来,观望着战况,打算出去叫老师。
拉架的一个人小声说着:“算啦算啦,你还能打女的怎么的,再说那是梁肃他妹,就当给他个面子……”
梁雪轻笑一声,转身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上。
很多年以后,网络上开始有了形容她这一侠义行为的确切用词——纯爷们儿。
她就像个来去匆匆的独行侠一样,持强扶弱,劫富济贫,无所畏惧,而万语千言化成当时柳蓉心里的一句话,就是:像梁雪同学学习。
胡蝶趴在课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场劲暴的动乱吸引去了,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哭了。
这个敢向全世界大笑的姑娘,哭得时候,却那么默默无声,无声到竟没有人发现。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了,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初二加入了物理课,尽管刚开始还很初级,激发兴趣的内容颇多,可思维方式却和以往学过的所有课程都不同,又有一批不适应的孩子,被打入了失意的圈子。
同时,初一的适应阶段已经过去了,初二了,要考虑未来高中的问题了,开学一个月以后,学校为初二的人开设了奥林匹克特别培训班,培训资格是初一最后的期末考试进百强的人——制度是强制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