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一边应付着,一边就想,应试教育这玩意真害人,培养出来的人都那么千人一面。
胡蝶这个话痨自然是不肯被冷落到一边的,但是让她开口谈学习的事,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一开始被赵洪找出去说的时候还掉过眼泪,不过在经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课堂小测试洗礼后,她显然已经修炼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
自从上回柳蓉目睹她拿着一张九分的数学卷子,大喇喇地冲着常年坚守着倒数第一岗位的那位男生说“有你垫底我就满意了”以后,就也不想对这姑娘发表评论了。
数学老师找她谈过两三次话以后,发现此女油光水滑的小脑袋里,脑子都被脸皮挤得无处安放以后,就不耐烦管她了——说起来她跟梁雪倒真是同桌,那位是严重偏科,语文英语都不错,算得上优等,唯独一上数学课就两眼一抹黑,好在还算勤奋好学,每每能漂浮在危险的及格线以上。
胡蝶于是把话题生拉硬拽开了,八卦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梁肃居然是梁雪她哥,上回遇见才知道,亲生……嗯,也不算亲的,是她大伯家的哥。”
乔安就闭上了嘴,柳蓉迷茫地问:“梁肃是谁?”
乔安轻轻笑了一声,没搭腔,胡蝶一双大眼睛又睁圆了两圈,啧啧有声:“好学生啊,好学生啊。”
柳蓉尽可能地表示自己很好奇,以不打扰胡蝶发表八卦的兴致。
“梁肃就是咱们学校篮球队的,大帅哥,初三的……”
接着,胡蝶噼里啪啦地报出此人身高体重三围等种种重要参数,并且将“特别帅”三个字强调了好几遍,柳蓉落后她半步,胡蝶由于太激动,特意偏着身子,回着头,伸长了脖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手舞足蹈地连比划带说。
她每说一句,乔安就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点评个“是”,笑容越来越诡异,语气越来越阴阳怪气,偏偏胡蝶看不出。
她的眼睛弯起来,因为激动,两颊飞起浅浅的粉红,听说家里是做生意开酒店的,有钱,打扮得也漂亮,领子上细细的白色绒毛贴着她小小的下颌,那样回过头,俨然已经有了百媚丛生的雏形。
柳蓉就想起了“艳如桃李”这个词,心说,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就这么缺心少肺呢?
有一天在胡蝶上课被叫起来,回答不出问题,还搔首弄姿地冲老师笑,汪洋那小流氓曾经一本正经地小声点评过:“胡蝶长得是俊,就是忒骚。”
在柳蓉的印象里,“骚”这个字都是用来形容那些小说电视剧里的蛇蝎美人的,可怎么看……以胡蝶这智商,都只能算个炮灰女配,实在有点辱没了这个字眼。
到了柳蓉家楼下,胡蝶把车子推到空地上停好,乔安和柳蓉在一边等着她,就听乔安低低地说:“我小学时候跟她一个班,一桌,是特别好的朋友,特别好特别好。”
柳蓉看了她一眼,嘴上说:“是么。”
心想——恕我眼拙,没瞧出来。
乔安就叹了口气:“你信不信,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
柳蓉其实不明白什么叫“野鸡”,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就赔了个笑:“哪至于啊。”
乔安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如果她不是,我输给你一万块钱好了。”
——也许那时候,这是一个孩子能承诺的最大数额了,柳蓉听得出她的郑重,就微微睁大了眼睛,笑着问:“真的假的?”
乔安严肃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也希望能把这一万块钱输给你。”
这时胡蝶已经停好了车,大呼小叫地向着她们跑过来了,柳蓉和乔安各自摆出一个十分假的笑容和造型,友好亲切地等着她一起上楼,各怀鬼胎。
很多年以后,直到柳蓉已经知道了“野鸡”是什么东西,直到乔安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她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很久,她想起自己那悬而未决的一万块钱,却仍在恍惚,那个冬天寒冷的下午,那稳重的班长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第七章 小流氓和狐狸精
元旦前一天上午,学校开文艺联欢会庆祝新年,中午放学以后各自解散,下午开始放假。
所有人都在亢奋着,其实细想起来,这小破假期也没啥好期待的,大冷天的也没法出去玩,快期末考试了,还得背回去一书包的作业,电视台没完没了的晚会综艺节目,连电视剧都停播了,何况还那么短暂——然而假期或许没什么好的,但期待假期的过程的那种幸福感,是无法言说的。
整个人一下子都松弛下来,然后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周六周日,其实都不如周五晚上让人快乐而充满期待感。
柳蓉觉得联欢会也很有意思,因为她参与了,轮到三班的节目时候,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悄悄地从后台上去,有同学帮她架好琴,简单地说声“好好演”,就帮她找到了一直以来失去的存在感。
于是分外兴奋。
中午的时候她抱着琴盒子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等爸爸来接,正好这个月一直排练,《漫友》还没来得及买,老板特意给她留了一本。柳蓉就坐在琴盒子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正看着,一道阴影投到书上,还停顿了一下,柳蓉以为是她爸来了,就抬起头来,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梁雪,于是忽然局促起来,露出八颗牙笑了一下,小声打了个招呼。
梁雪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比梁雪还要高上一头,瘦长身材,穿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头发还能看出一点挑染的痕迹,刘海很长,露出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每个细胞都在对别人昭示着,自己是不良少年。
柳蓉听见这不良少年问梁雪:“同学?”
梁雪点点头,没往里走,就站在柳蓉旁边,不良少年的眼睛从柳蓉身上漫不经心地划过,没再问什么,上去就跟老板说:“我上回要的书来了么?”
老板就蹲下去,在一堆旧书里翻起来,梁雪对柳蓉笑了笑,简单地介绍说:“我哥。”
……挺有个性的,柳蓉想。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梁雪她哥?梁雪她哥不是传说中的超级大帅哥梁肃么?就是这个小流氓?
她心里小小地幻灭了一下,心想胡蝶果然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靠谱,自己还居然信了她的话,一定是脑残了。
梁雪平时和这位优等生没什么交集,她和谁都没什么交集,可她哥那边实在太慢了,她觉着这么干站着也尴尬,就试着找些话题来说:“你们演得挺好的,歌挺好听的。”
柳蓉下意识地就要学于晓丽来一句:“不行不行,没排练好,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呢。”
又觉得挺没劲的,演都演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就弯起眼睛笑了笑,说:“是么,过得去就行,在台上挺紧张的。”
梁雪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上,“呀”了一声,微微睁大了那双猫一样的圆眼睛,问:“这个是由贵香织里画的吧?”
柳蓉一低头,她正好翻到由贵香织里的彩页图上,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的话题:“哎,你也看动漫么?”
梁雪蹲下去,把破书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像是怕把书页压皱了一样。
柳蓉就说:“她一开始画毒伯爵的时候画技还挺一般来着,到后来就越来越好了,不过风格有点……”
她没想起那个词,梁雪把杂志还给她,接着说:“颓废。”
“颓废”这个词那时候还不是柳蓉的熟练词库,于是她顿了一下,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位同学,发现她确实挺有内涵的,不单只会打架,就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喜欢她么?”
梁雪点点头。
柳蓉轻轻地咬咬自己的嘴唇,半晌,做了个决定,从书包里拿出裁纸刀,把那页完完整整地给裁下来了,一边裁一边肉疼,好像刀割得不是杂志,是她的心肝一样,然后把那张画交给梁雪:“那送给你吧。”
梁雪愣愣地看着她,没接。
柳蓉故作大方地直接塞在她怀里:“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她的故事看完了让人心情不好。”
这时柳蓉爸爸来了,在外面叫了她的名字,柳蓉答应一声,迅速地站起来,把杂志塞进书包,背好,费力地抱起大琴盒,然后装得颇不在意地说:“小日本的东西么,都挺没营养的,看着图个乐儿呗,看完再弄得自己心情阴郁就没意思了,是吧?我爸叫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辈子都没拿这么快的语速说过话,然后匆匆跑了,转过脸去自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柳蓉对自己的喜欢的东西其实挺小气的,平时连借人都不大舍得,谁知道今天还没看完一遍,就先缺了页。
她觉得比自己缺颗牙还痛苦。
可谁让她是梁雪呢?柳蓉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她点东西,心想缺颗牙就缺颗牙吧,那小说里的大侠还为朋友两肋插刀呢,她把琴盒子放在爸爸开来的单位的车子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坐好,下意识地摸摸肋骨。
两肋插刀——得多疼啊,大侠都不容易。
梁肃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盗版武侠小说装好,一回头,就看见梁雪还蹲在门口,拿着那张由贵香织里的彩稿发呆,于是乐了一下:“你同学说话挺逗的。”
梁雪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脚:“还行吧,以前不熟。”
梁肃瞥了那张彩稿一眼,点评说:“这怎么裁得跟狗啃的似的?手可够笨的。”
梁雪就笑起来,爱惜地把那张画稿夹到书里,跟着他走出去。
梁肃单手背着包,熟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两人沉默了一会,他问:“六子那帮兔崽子们后来又找你麻烦了没?”
梁雪摇摇头,简短地说:“没。”
梁肃瞥了她一眼:“下回他再在半路上截着你,就跟我说,听见没?这帮狗娘养的皮紧欠拾掇,还动到我妹头上了。”
梁雪看着别的地方冷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上回能抡掉丫一颗大板牙,下回就能打断丫的狗腿。”
梁肃愣了一下,皱皱眉嘀咕了一句:“小丫头家家的……”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阳历年来我们家吧,让奶奶和叔也一起,人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