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是一个破烂的摊子,被砸烂了,粗制滥造的小玩偶撒了一地,有一只眼睛缝歪了的小熊布偶滚到梁肃脚底下,他顿了顿,弯下腰捡起来,那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东西,就带着一身的泥点子无辜地看着他。
行人们匆匆来去,没有人往这边多看一眼,梁肃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把那只小熊抱进了怀里,他想张姨的生意一定不好,地方这么偏僻,卖的东西又这么丑,可还是被城管逮到了。
年关将近,各个部门都开始最后的扫荡,有时候人穷了,好像老天爷都要拿坏运气来欺负人。
他扶起一边倒着的“三元一个”的牌子,把手套脱下来,塞进张秦怀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吸溜了一下鼻子,故作镇定地说:“没事,肯定有办法,你别着急。”
张秦一看见他就哭了,他还只是个在念高中的少年,他想如果他有爸爸,这个时候是不是就可以打电话给爸爸,交给大人来想办法?
以前就算没有爸爸,也还是有哥哥的,可是现在哥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那他还能指望谁呢?
梁肃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旁边跟着一个拖着鼻涕,眼泪汪汪六神无主的张秦,他就算没办法,也得变得有办法,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张秦揪着回了家。张家还住在过去那种小土房子里,老远一看,摇摇欲坠的样子活像是个危房。
推门进去,屋里冷得像冰窟,没有供暖,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炉子和一边堆着的劣质煤。
梁肃卷起袖子,叫张秦在一边坐着,自己笨拙地把煤放进炉子,他也没做过这种事,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炉子生着,生生弄出了一身大汗,想给自己倒杯水喝,拿起一边的玻璃杯,却发现杯子里的半杯水已经结上了小冰碴,心里忽然酸涩极了。
张秦两眼无神地坐在床沿上,托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
梁肃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电话就出去了,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刚开奶茶店,去跑证的时候联系的一群人。他缩脖端肩地在那逼仄的小院子里来回溜达,呵着寒气,把能想起来的人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打过去,做小伏低地说尽了好话,求爷爷告奶奶一圈。
这个年代,谁小时候不是娇生惯养着的呢?可又有谁能不长大呢?
当初那个张口闭口“孙子爷爷”,操起一块板砖敢和一群群小流氓干架从来不含糊的少年,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茫茫大雪的背景下,面容苍白、弓着肩膀、嘴里不停地说着“麻烦您……太谢谢了……是是,我知道……”的一个剪影。
被世道强按着,低下了头。
整整半宿,到了都市里的华灯都快要暗下去的时候,梁肃才东拼西凑凑齐了罚款。又找人说好话,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和张秦一起把张姨给接了出来,女人花白的头发凌乱,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眼神里有种特别茫然而绝望的木然。
梁肃咬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那里面基本上是梁老板现在有的全部积蓄了,包括下半年的生活费。他顺手从张秦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密码,偷偷塞进了张秦手里,张姨是不会要的。
张秦拿着那张银行卡,简直被吓着了,痴痴呆呆地说:“梁……梁哥……”
梁肃“嘘”了一声,翻了他一眼,小声说:“闭嘴,别让你妈知道,你拿着,我知道你哥的住院费又该交了……还有给家里买个电暖气,这地方是能住人的么?”
张秦默默地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带着哭腔说:“梁哥,这辈子打死我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以后刀山火海只要你说一声,我……”
梁肃在他脑袋上打了一把:“你当我走私贩毒啊?还刀山火海……”他想了想,也不客气,拽过张秦的衣服,把手里那只歪眼睛小熊身上的泥点子给擦干净了,举起来冲着他挥一挥,“这个给我了。”
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柳蓉打着哈欠,叼着从楼下买的包子一路狂奔地去赶公交车的时候,就看见站牌低下站着个人,她用力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含糊不清地说:“梁老板,你一大早站这干什么?行为艺术?”
梁肃踩在雪地上,活动了一下已经要冻麻了的脚,把抱在一起的胳膊伸展开,对她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摸出那只歪眼睛傻乎乎的小熊,递给她:“拿着,礼物。”
柳蓉吓了一跳,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这个……是做了一年白工的年终奖吗?”
她皱着眉,歪过头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小布熊歪歪扭扭的眼睛和鼻子,心想这手艺实在是太差劲了,不会是他自己缝的吧?
梁肃忽然后悔了,他觉着自己简直是脑残了,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么丑兮兮粗制滥造的东西?忽然局促起来,伸手就要把小熊要回去:“算了,你还是给我吧,等我过两天再补给你一份……”
柳蓉往后蹦了一大步,守财奴似的把小熊抱紧了警惕地看着他,大有吃了就别指望我吐出来的意思:“那不行,好不容易见着点实物,想要回去,没门!”
公交车呼啸而来,柳蓉小兔子似的蹦蹦哒哒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就钻了进去。
梁肃看着公交车开走,这才自顾自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悄悄地笑了起来,他把双手插/进兜里,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心口一点处奇异地暖和了起来,想着,这个圣诞节,也还是有好事发生的……
圣诞节糖果事件过去以后,柳蓉战战兢兢地观察了顾清阳好几天,直到元旦放假,她也没看出这位神奇的班长大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于是慢慢地也淡定下来,全当那天是顾清阳抽风了。
常露韵一直请假请到元旦放假,可苦了柳蓉,快期末考试了,老师们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卷子作业雪片似的往下发,柳蓉七手八脚地把两份卷子整理出来,还又检查了一遍,生怕自己有放错了的,这才用两个夹好,收拾东西。
等她蜗牛一样慢悠悠地整理好的时候,教室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柳蓉就听见旁边的外语帝王碧瑶忽然目光盯着门口,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贱人!”
柳蓉一抬头,看见教室门口的沈白兮正拉着一个别的班的男生谈笑风生,柳蓉正觉得那男生有点眼熟,就错愕地目睹了王碧瑶十指尖尖的手生生拗断了一根塑料圆珠笔,然后猛地抓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门口的两个人,冲出去了。
柳蓉心有戚戚然地看着地上那两半的笔,发现平时连饮料瓶盖都要让别人给拧开的王碧瑶小姐,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赵彬彬正好做值日,就拿来一条扫把圆珠笔的尸体给扫开了,一边小声科普:“那是王碧瑶男朋友。”
说完,赵彬彬耸耸肩,好像对他们这乱七八糟的关系表示遗憾似的,然后眉毛又轻轻地扬起来,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故意叹了口气:“纠结啊。”
柳蓉觉得自己完全不在状态,她不知道的是,在元旦放假回来,班里三大美女之间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第二十九章 民主和战争

  一中的教学楼不大,一个楼层只有两套卫生间,学生用一套,教工用一套,平时有保洁人员打扫,不过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保洁人员只负责地面,并不大管墙上——从洗手池上的墙壁,到卫生间小隔间的木门,于是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化交流平台。
经常出现一些小纸条,比如:“本人上周二在楼道里丢失一支钢笔,蓝色镶水钻,有纪念意义,请好心人捡到送回,必有重谢。”
又或者“十六省市高考模拟卷批发,三折起,有意团购者联系XXXX,截止到本周末,逾期不候。”
离谱的,有一次还看见“XX班XX,托本人向广大女同胞发出征女友起事,要求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性格开朗会玩会闹,有意者联系,电话XXXX。”这个“征婚起事”还特别缺德地贴在小隔间里、一位伤春悲秋的女诗人一首歌颂寂寞的小诗下面,十分相得益彰。
小隔间的门一关,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没有人知道里面的话是谁写的,久而久之,这个无责任的草根舆论区就发展壮大起来——山高了有仙,水深了有龙,平台大了,必有神贴。
这天,一个神贴终于横空出世,揭开了江湖中腥风血雨的一页。
才下了课间操,柳蓉和大病初愈捂得严严实实的常露韵照常到卫生间排长队,就觉得气氛不大对,一群人围在一个开着门的小隔间外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柳蓉和常露韵抬头一看,发现隔间木门的后面,用签字笔写着:“阳历年已过,春节将至,本年度最贱女生奖提名:高二七班沈白兮!上榜理由:第一,专门爱贴男生,常年对女同学爱答不理,除非是有求于人,饥渴得这么明目张胆,一中独此一份。第二,专门爱贴有女朋友的男生,爱好挖人墙角,人至贱无敌!第三,明码标价,谁到谁得,笔者还能说什么呢?连二师兄的肉都比此人值钱……”
底下还有一连串用感叹号连起来的评语,常露韵无语了半晌,忽然问:“这个是盗版的‘感动中国’么?”
鉴于全年级的女生解决国际民生问题,都要到这么一个集中地来,所以这件事很快传开了,神贴开始无限后续起来。
被提名的名单越来越长,爆料的内容越来越吸人眼球,谣言小道消息四起,浑水一搅合,真相全是浮云,什么“论七班沈白兮的真实市场价格”,“七班大美女王碧瑶和体育特长生不得不说的故事”。
然后战火又蔓延到全年级,“文科一班班花开房被教导主任逮到,拿钱砸下”“六班两大美女为谁闹翻,不死不休”等消息相继贴出,反正刷刷几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无图无真相,言论不用负责……
然后底下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画了个投票箱,每个来这个小隔间的人都可以在下面投票,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评选出年度最贱奖究竟花落谁家。
于是更热闹了,一面墙画满了投票,上面贴一层纸条,又画满了,再贴……风头浪尖上的是几个相对高调又占尽风头的美女,然后全民都抱着各种心态参与或者围观起来。
这就是民主,这就是信息时代的魅力,柳蓉觉得一中的厕所读物比什么《知音》《故事会》的都带劲多了。连一部分好事男生也想围观想得催心挠肝,不惜冒着被人当流氓的风险,跪求关系好的女生手机拍下来实况转播。
终于有一天,保洁的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盆水冲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然后卫生间门口贴出官方通告——公共场所,禁止张贴小纸条以及在墙上、门上乱写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