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阳面无表情,声音从低到高,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他话音里似乎隐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三遍说完以后,像是施展了一个魔法,基本上所有人都抬头看他了。
顾清阳清清嗓音,静静地说:“今天发生了一件……让白老师比较失望的事,大家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两个同学在这个时候,给班里扣分了。”
他话音顿住,抿着嘴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和别人拿腔拿调的不一样,简直是发自肺腑,让人听着心肝一颤。
顾清阳接着说:“你们知道吗?白老师为了给咱们班争这个荣誉,废了多大的力气,抱了多大的希望?今天……我去她办公室,你们知道我在她手上看见什么了么?”
底下人鸦雀无声。
顾清阳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气息有些微妙的颤抖,半晌,才说:“……是老年斑,白老师才四十来岁,手上已经有老年斑了……各位,我们已经在一起学习生活了一年多,难道你们对这个班,对这个集体,都没有任何感情吗?”
他又停顿了一下,柳蓉原本低着头,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她就抬起头看了顾清阳一眼,然后被震惊了——顾清阳同学居然眼圈红了,他摘下眼睛,嘴里说一句“不好意思”,好像想勉强笑一下,可是眼睛一眨吧,眼泪就掉下来了。
前排有女生实在不忍心,递上一包面巾纸,顾清阳似乎想再对她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就是让人感觉,他的嘴唇拉平了,却怎么都翘不起来,真是痛心疾首。
他说:“我只是想,十年以后,大家从这个学校毕业出去,进入大学,进入社会,可以还想着咱们这个班,可以自豪地说,我们高中的那个集体如何如何,可以留恋地说,那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三年,在一个最美好的大家庭里。我只是想……”
他又哽咽了,柳蓉看得心肝一抽一抽的。
顾清阳就这么煽情煽了整整一节课,班里有一多半的女生都跟着他哭了,扣分的那两位同学简直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社会这么多年的教育。那节自习课下课的时候,很多男生都过去拍了顾清阳的肩膀,全班的气氛简直到了一个悲壮的境地。
以至于第二节自习白玉过来发习题册的时候,都被这群孩子们无比崇敬热辣的眼光给吓得差点在门口缩回脚去。
柳蓉默无声息地注视着顾清阳同学,然后他抬起头来,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上,柳蓉就惊悚地发现,顾清阳同学脸上那悲愤的神色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拿书挡着脸,对她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十分轻松愉快。
才看完聊斋的柳蓉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心想……顾大班长,不会是那个……狐狸精吧?
那件事的结果就是高二七班变得空前的团结,最后终于拿到了那面鲜艳的旗帜,顾清阳代表全班在全校授旗仪式上讲话,那叫一个风度翩翩,那叫一个口若悬河。
可……柳蓉还是觉得,他是个公狐狸精。
期中考试以后,冬天的气息就一点一点地逼近了,说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代孩子的心里,好像什么“圣诞节”“情人节”之类的洋节日远比中国传统节日更值得庆祝似的,也不知道只知道“阿弥陀佛”和“无量寿佛”的猴孩子们是怎么理解耶稣基督的生日这天的意义的。
圣诞节前两三天开始,七班女生就以沈白兮为首,发起了一场看不见的争斗——上午课间,沈白兮矜持地抱着一束花进教室,简直人面桃花相映红,于是下午临放学,就有其他班的学生给王碧瑶送来一盒巧克力。赵彬彬则更牛掰,圣诞前夜,她收到了一个大玻璃盒子的手工折的星星,据说折星星的纸条里面都写了不同的字。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兴起的流言,说冬天的时候对喜欢的人表白,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于是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在不得早恋的重压下,一中四处冒得都是压也压不住的粉色泡泡。
还有个更缺德的江湖传言,说集齐二十四个不同姓氏的人给的一毛钱,然后买一个圣诞苹果,就能心想事成,商家立刻抓住机会,校门口专门摆了个小摊,专卖两块四一个的“许愿苹果”,姓个张王李赵的同学还算幸运,可整个七班只有柳蓉一个姓柳,于是短短一天的功夫,她被不同班级的同学围追堵截,三次跑到学校教育超市换一毛钱硬币。
并且还在超市里碰见了“狐狸精”顾清阳,她一边肝颤一边挤出个笑容打招呼:“班长也换钱哈。”
顾清阳就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然问:“你喜不喜欢吃糖?”
柳蓉那善于脑补的心里立刻闪过了一连串的等式,“喜欢吃糖=血糖浓度高=肉质鲜美”,立刻使劲摇了摇头。
顾清阳就笑眯眯地说:“是么,我怎么看你书桌旁边挂了一大兜子糖,上课也没少偷偷吃吧?”
说完特妖孽地冲柳蓉笑笑,揣起换好的硬币走了,柳蓉想,果然是个狐狸精……
可惜这个盛况常露韵并没有赶上,她被冬日里的一波流感病毒打倒,回家休息去了,整整缺课两天,柳蓉就缺德且饶有兴致地观赏起黄磊时不常地回头看一眼常露韵的空座位,那催心脑干抓耳挠腮的模样。
到了圣诞节那天晚上,赵彬彬过来的时候顺口问了柳蓉一句:“你今天晚上去哪里,直接回家吗?”
柳蓉也就故意口齿清晰地大声说:“我要去常露韵家看看。”
于是黄磊飞快地回过头来,趁人不注意,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从书包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她们平时说这男生娘娘腔,其实黄磊只是相比其他男生来说,有点太过于整洁了些,因此他的笔记是全班最完整,排版最漂亮的。
黄磊小声问:“你去loud speaker家么?”
柳蓉拿白眼翻他:“你会不会说人话?”
黄磊没在意,做贼一样地把笔记本塞给柳蓉:“把这个给她。”然后不等柳蓉说话,就飞快地转过身去,片刻,又飞快地转回来,活像个大陀螺,“别说是我给的,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柳蓉眨巴眨巴眼,做无知状,反问:“那也不能说是我给的呀,我从来不记笔记,地球人都知道,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看不懂。”
黄磊脸上看不出什么,露出来的耳朵尖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反正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别说是我给的就行。”他故意大模大样地摆摆手,“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故意巴结她呢,我……我巴结她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柳蓉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抓起书包跑了。
柳蓉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收起来,越发觉得,这个圣诞节简直粉得诡异,这时,顾清阳背着书包从她身边走过,伸出一只手指头敲敲她的桌子,柳蓉抬起头,就看见顾清阳笑得像只狐狸似的,然后从兜里摸出了一包精装的进口糖,放在她桌子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柳蓉呆若木鸡,半晌,才反应过来,飞快地把那包糖收进包里,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这才半身不遂地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半个城市以外的梁肃,这时候也在琢磨着这个“圣诞节”。
他正好没课,在分店里看店,今天生意格外火爆,来往都是小情侣,甚至还有不少是他的同学。梁老板手里夹着根笔,一边笑眯眯地指挥着小店员东奔西跑,一边心里想,什么时候……还有这个传统了呢?
圣诞节?
他摸出手机,翻开电话号码本,目光在“柳蓉”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随后直接拨给梁雪,直抒胸臆地问:“问你个事,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都喜欢收什么礼物?”
梁雪沉默了片刻,说:“你问我?送我一把藏刀吧。”
梁肃直接把电话挂了,他跟小伙计说了一声,就跑到了小店对面的精品屋里,东挑西捡,一堆女孩子的小玩意,简直要把他眼睛都闪瞎了,最后终于挑中了一个有兔子耳朵的帽子和围巾,才要买下来,这时候,电话响了。
梁肃一看,是他那到现在都没醒过来的小兄弟张齐的弟弟,张秦,于是赶紧接起来。
张秦那边带着哭腔:“喂……梁哥,你能出来一下么?我真不知道找谁去了……”
梁肃什么帽子围巾也顾不上买了,三步并两步的走出来:“怎么了?没事,别慌,你慢点说。”
张秦说:“我妈今天一早晨出去出摊,到现在都没回来,她也没个电话,我、我……找不着她,刚才问过几个摆摊的姨,说今天城管突击检查,我妈叫他们带走了,怎么办,梁哥……怎么办啊梁哥?”
梁肃脑子里“嗡”地一炸,嘱咐了张秦两句,跑回自己的店里交代了一声,抓起外套就跑,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店里把今天一天收到的现金全拿起来揣在了身上。
随后夜幕降临了整个城市,雪应景地开始落下来。
那些穿着厚实的棉衣羽绒服、提着各种小礼物的孩子可能不知道,其实圣诞节的夜里,也是很冷的。

  第二十八章 少年,是怎样长大的

  市中心的大商场早一两个礼拜就准备好了圣诞元旦大战,宽阔的街道里满是霓虹和音乐,欢声笑语的人们走过,有穿着时尚的小情侣,有西装领带匆匆下班的都市白领,然后应景的雪飘落下来。
高高低低的“铃儿响叮当”和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味蔓延开,冷极了,也热闹极了。
梁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跟一位老师闲聊起来的时候,那位老师说:“好多吃饱穿暖的人都喜欢冬天,可是我倒是宁可盼着过夏天——你想啊,夏天的时候,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随便找个桥洞拣点吃的,就凑合过了,可一到冬天,那日子就不好过喽。”
梁肃一路狂奔,没来得及系上扣子的大衣下摆飞起来,像是宽大的翅膀一样,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张秦告诉他的地方,语速飞快地说:“师傅,江湖救急,麻烦您快点开。”
出租车司机就笑了,慢悠悠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啊小伙子,你跟小姑娘打个电话不就得了,看这雪下的,开快了多危险啊。”
梁肃没说话,皱着眉偏头望向窗外,一层白气笼罩在车窗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有那些特别刺眼的星星点点的光,偶尔透过来,剩下一层晕开的颜色。
他有些茫然地想着,哪来的小姑娘啊……
不过梁肃的茫然在他下车的一刻,就扫清了,他匆匆忙忙地付了车钱,推开车门跑出去,就看见张秦手里攥着一个老式的手机、一边哆嗦一边蹲在路边的模样。张秦的脸颊被西北风吹得通红,嘴唇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