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白紫依便不单独出现在白离面前,这对“母子”即使以前也疏离得吓人,可毕竟还没有这样明显地冷战过。
众小妖进了火莲洞都屏息垂目的,唯恐被殃及池鱼。

白离的态度越发高深莫测,仿佛为了配合白紫依一样,就那么深居简出起来。

他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事,苍云谷中所有的活物都怕他,连他那传说中的亲娘有时候都会一脸忌惮地偷偷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多年,他忍着,假装没看见。
“我是大奸大恶之徒么?”白离曾经为此困惑过很久,可他纵然没有什么慈悲心性,也向来是一心修道,从出生长到如今,三灾两劫过了,从未惹过半分恶业,他们怕他什么呢?

便是寻常小妖小兽,也有自己的洞府,有父母兄弟族人相依为命,只有他。打从有记忆开始,白紫依这个挂名的娘就从未抱过他,哪怕那时他还尚未化形,看上去是人形,狐耳还挂在头上。
她甚至连偶尔拍拍他的头都不愿意做,便是他犯了错,她也从来都是勉强自己装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劝诫。

他的恶意无人敢指责,他的好意……却也没人稀罕。

白离觉得几百年来,自己都活得像个异类,所有人都防着他——除了施无端。
天狐族五百年一次小天劫,千年一次大天劫。小天劫他已经挨过一次,可白离没想到自己的大天劫竟那么凶险——按说他不过一个未曾出过山的小狐,不曾沾染过因果善恶,天道至公,降劫不过考验,谁知到了他这里,那一道一道的惊雷竟是真心要将他三魂七魄打散。
白离心里忽然生出了绝望之意,旁人忌惮他,自我安慰一句“另有隐情”也就算了,这是连老天都觉着他不应该生在世上么?
他自问未曾伤天害理,难不成因果循环都是骗人的?他白离既然已经生于世间,他们又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叫他去死?这一念陡然生出,被天劫打去了大半修行,心中魔意突起,眼看千年修为便要付之一炬,突然一个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哎,这天怎么好好地打起雷来啦,大牛啊,找个地方躲躲吧,恐怕是要下雨啦。”

是人!

天劫避人,但一般妖物承受天劫的时候不愿意找人庇护,否则这个因果便欠大了,日后若是此恩不报,便休想有什么进境。
但白离这回却不得不往人的地方跑,否则便不是因果了,若是三魂七魄被天雷打散了,他连轮回都进不得。

那时刚从留风盏的金风玉露下活过来、带着青觕偷偷跑到苍云谷来散心的施无端第一回见到白离。白离功力受损,狐耳都露了出来,模样自然是回到幼童时候,被打回原形一般,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施无端见了他一愣,第一句话就是:“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
然后他看清了白离隐藏在头发里的狐耳,再抬头见外面电闪雷鸣,便拍了开始焦躁显露敌意的青觕一把,说道:“别闹,你就算得道修成人也得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家是狐族,你羡慕不来——那个小妹妹,不用怕,你过来吧,我家大牛皮糙肉厚,能替你挡一阵子。”

白离一辈子都记得,那小病秧子形容的施无端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快擦擦头发上的水。”那样毫无阴霾、笑容满面的模样。
白离当时愣了好久,才接过来,讷讷地说道:“我会报答你的。”
“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
便是至此,他才有了第一个不怕他、愿意和他说话的人。

施无端看着翠屏鸟趾高气扬地伸出腿,乐颠颠地把白离寄给他的东西拆下来,里面是一封简单的回信和一块不过巴掌长的玄铁棒,看着黑黢黢的,活像谁家修房子的废料。
施无端却喜滋滋地把小黑棒子收进怀里,拍着翠屏鸟的头说道:“咱们就要回家啦。”

当天晚上,他便带着翠屏鸟再次站在了六回阵前,这回鸟学乖了,死皮赖脸地扒在他怀里,不去看那让人头晕眼花的天机之阵。

施无端取出星盘,将那貌不惊人的小黑棒子抵在星盘上,念了句十分拗口的咒文,星盘和玄铁棒接触的地方隐隐露出微末的光芒,随后星盘长大了几倍,竟像一把大伞一样,将施无端整个人罩在了里面,升到空中倒垂下来,星丝像是藤蔓,缠在施无端的手指和玄铁棒上。

施无端回头看了一眼江华的院落房舍,“嘿嘿”一笑,悄声说道:“前辈,后会有期啦!”

“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位。”
那高高悬起的星盘越升越高,高过了所有的竹子和巨石,星子亮起来,随着他的话音慢慢地移动起来,竟是和夜空中的星辰完全不同的走向。

 


10

10、第九章 地裂 ...


施无端试着迈了一步,头顶的星盘牵连在丝线上,罩在以他为中心的尺寸方圆之内,然后那六回活阵的竹海石林竟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移动开了。

施无端想得很好,等他算出星辰轨迹,然后从现在开始推算那星辰每变动一次,阵法该发生什么变动,那是不靠谱的——他觉着等他的胡子长到江华前辈那么长也算不完,施无端虽然有时候看着像是缺两个心眼似的,但他不傻,小小年纪就在繁琐的算学里游刃有余的孩子必然都不会太傻的——比如,他知道江华这是在坑他。

他思前想后,觉着江华散人怎么也算师父的故交,是长辈,跟翠屏鸟兔子精又有不同,明目张胆地坑回来多有不妥,于是只得叫白离帮着作弊,回来坑这个名为活阵的死物。
白离寄给他的玄铁棒,名字叫做星河杵,乃是一种名叫做“珞铁”的石头做成,九鹿山后山多得是这种黑黢黢的小石头,一般是没什么用,除了能感应星辰之力,吸收些许微光,能闪闪发亮做些玩物。有小妖初生的时候,父母常常收集这种石头碾成粉,洒在洞府上下,幻化出银河的模样,逗幼崽玩。

施无端那星盘自从吸了荒庙里厉鬼婆的精气,就像平添了些许野性似的,他道行不够,操控起来颇为力不从心,虽则寻常卜算没有多大问题,要随意操控盘中星子就费劲了,于是叫白离做送这么个东西过来做辅助之物。
星盘推演天机,无数沙硕可如九天星辰,施无端把星盘悬到头顶,便是打算用这东西骗过六回阵,做那么一个“伪造”的天机,好觉那些讨厌的竹子石头乖乖让路。

别说,这么一试,真就行了。

“大火之南,太阴蚀其光。”施无端沾沾自喜起来,胆子越发大了,随着星盘上沙硕的慢慢移动,竹海中间隐隐劈开一条坦路。他一路直行,走得不慢,随时调整头顶上的星盘,丝毫没有遇到什么阻隔。

忽然,大地却不知为什么,隐隐地震动起来,远方的山脊上传来“隆隆”的声音,仿佛含着一股子震怒之意似的。

一人一鸟正走在六回阵中间,翠屏鸟原本很怕这个阵法,从迈进来开始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施无端怀里,这会却忽然魔障了似的,拼命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着脖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尖叫,把施无端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觉得翠屏鸟那乌溜溜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些许红光一样。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拽住大鸟,生硬地抚摸着它的头,低声说道:“哎,你别叫啊。”
翠屏鸟却像玩命了一样,一边尖叫一边扑腾,施无端人小力薄,几乎要按不住它了。

就在这时,大地那由远及近的震颤终于到了他们脚下,山峦崩塌,施无端站立不稳,直接被掀了个跟头,翠屏鸟不叫了,吓死了似的,浑身抽搐地伏在他怀里。
施无端却没心没肺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哎哟,怎么地震了?”

他虽然不明所以,可反应不慢,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大山石被震下来,顺着山壁直直地砸下,施无端敏捷地抱起翠屏鸟往旁边滚去,一脚踩在一棵竹子上,将那竹子踩得弯了下去,随后被往外弹开,大石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竟砸了个大坑。

施无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满把的星丝,往下一拉扯,将那被狂风吹乱的星盘拉下来,抱着翠屏鸟一起钻到了那块巨石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躲起来。
地震愈加严重,那困得人头晕眼花的六和阵转眼便被山顶上冲下来的石头给冲毁了,可见这精妙绝伦的阵法也终究是人力所为,不可抗拒这天降的大难。

施无端却没有这种敬畏天地的心思,反而有些小雀跃,自语道:“早知道地震,我便不准备这么多东西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巨石忽然动了一下,原来是大地裂开了,巨石再次滚动,眼看要把他们压成肉饼,施无端蹿起来,叫道:“娘耶!”
他撒丫子没命地往前跑去,巨石就在他身后追起来,一路连滚带爬不亦乐乎,身上的衣服很快变成了丐帮风格,跑了一刻,他看准了一边山壁上长得一棵大树,所幸轻功底子还算有一些,便像个小猴子一样,猛地蹿上去,一把吊住一棵伸出来的大枝,一个跟头翻了上去。
那追杀他一样的大石头就“轰隆隆”地滚下山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小死狗似地趴在了树枝上,拍拍胸口,颇没诚意地说道:“吓死我了。”
这一路狂奔,身上大大小小地蹭出好多伤痕,特别是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给划了一条挺深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血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衣袖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星盘上,那星盘发出鬼气森森的微光,好像个贪婪的怪兽似的,将他流下来的血吸了个一干二净。
这回连施无端也看见了。

他皱皱眉,直起腰来,小心地把流下来的血抹净,低头看着星盘上自己搅动起来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那种小野兽一样的直觉还没有退化,他感觉到自己这块星盘和师父院子里、九鹿山仓库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星盘都不一样。
九鹿山的星盘一般沾得根正苗红的玄宗气派,大抵雍容中正,可是施无端觉着自己这块,自打吸了那厉鬼精魄以后就长歪了,这么捧着,便让人觉得它生出了一丝诡异的魂魄似的,带着说不出的一点戾气。
然而就是那股戾气,偏偏他却还觉得亲切。

施无端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精力耗尽了,见这么一折腾,自己已经出了六回阵,估摸着江华是找不着自己了,便缩在林子里,把星盘和星河杵都收了起来,松开翠屏鸟,抱着大树枝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摘了几个树上的野果,啃了两个,将剩下的揣上,看了看江华散人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于是整理了包裹,带着翠屏鸟,踩着满地疮痍,悠然下山了。

江华其实在施无端走进六回阵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还没来得及掐算出这小鬼是怎么破阵的,便感觉到了地裂的动静。鹤童罕见地失了仪态,面色惨白地冲进来,吓得几乎话不成音:“仙、仙长,地、地……”

江华不敢怠慢,一挥手袖中一道青光,将整个院子裹住,他养得几只小妖全都惊慌失措,便是鹤童也变化成了原型,动也不敢动一下地蜷缩在江华脚边,瑟瑟发抖。

动物们有了灵智神识万分不易,是千百年来苦苦修行而成,经历过无数劫难,方能幻化出人体,它们知道挨饿的滋味、被天敌追赶的滋味,严寒干旱的滋味,对天地震怒降下的灾难有种本能的敏感和惧怕,那是生死边缘无数次才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