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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江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施无端团成一小团,枕着他的小包袱蜷在院子里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木棍,地下是一排杂乱的解阵算法——可惜没解开。
翠屏鸟约莫是脑袋太小肚子太大的缘故,看不得这种费脑子的东西,仍然四仰八叉地昏迷着。
江华散人双手背在身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小东西,学了没有两个月,门还没入呢,解阵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可惜连边都不沾。
就这样,施无端只得万分无奈地屈从在江华散人那神通广大的“六回阵”的淫威之下。除非阵主愿意放他出去,否则施无端一时半会是只能趴在山腰上了。
和那些有固定解阵思路的初等阵法、乃至那些基于初等阵法之上,虽然有变化,但也能因循着一个思路打开的死阵不同,“六回阵”是个活阵。
江华说道:“此阵时时刻刻随星际运转变化,将南天星空轨迹全部算出,才能找着解阵之路。只要星星在变化,阵法就在变化,星际之路每变动尺寸大小的方位,六回阵便可能天地倒转。”
瞧着那少年一双眼珠乱转,分明是在想什么坏主意的模样,江华便随手用扇骨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不必想什么歪门邪道,你一日解不开这阵,一日便在此地随我修行吧。”
施无端瘪瘪嘴,说道:“前辈,你老困着我,叫我媳妇一个人在家,她要是改嫁怎么办啊?”
江华真是啼笑皆非,施无端却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道:“你不让我回去也行啊,那我得给我媳妇写封家书。”
江华散人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施无端就吭哧吭哧地取出纸笔,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像模像样地给白离写起信来,废话连篇地写了厚厚的一打,啰啰嗦嗦可谓是三纸无驴,这才小心地吹干了,塞在信封里封好,绑在翠屏鸟腿上,又打开他的宝贝包袱,把星盘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稀里哗啦”一通倒,什么镯子耳环簪子缠、铃铛玉佩荷包绳的,一嘟噜一串,全掉出来了。
就听施无端说道:“你把这些个东西也给小离子带回去,都是我给他买的。”
翠屏鸟就被那一片珠光宝气、脂脂粉粉的东西给吓得从桌子上掉了下去。施无端才不管,一股脑地包成一个包袱,就给拴在了此时显得格外瘦骨嶙峋的鸟腿上。
“飞。”施无端道。
翠屏鸟可怜巴巴地拖着那几乎和它差不多大的包往前蹭了一步,抗议似的叫了两声。施无端就用笔头戳着它的秃屁股,又说道:“哎呀,你吃那么多东西长那么多膘,都干什么去了,别拿乔,快飞!”
翠屏鸟万分无奈,只得扑打了几下翅膀,抖落了几根刚长出来的鸟毛,飞了没有两尺高,就被坠得掉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眨巴着黑豆眼,用眼神控诉着施无端。
施无端抓抓头发,忽然“嘿嘿”一笑,翠屏鸟便哆嗦了一下,知道他又有馊主意了,颇有些大难临头的感觉。
只见施无端念了句法诀,往翠屏鸟身上一吹,翠屏鸟毛都竖起来了,登时感觉不对劲,可再跑也来不及了,它就觉得屁股上热腾腾的,一回头,身后鬼火一样地着起了一小撮火苗,它用翅膀去扑腾,可越扑腾越大,只得惨叫着飞了起来,没命地往外飞。
施无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身后留下一溜小烟的翠屏鸟,想着自己还被困在半山腰上,心里还颇有几分羡慕。
而此时苍云谷中正一片大乱。
妖王白紫依立在谷中的“业镜”突然莫名其妙地裂了一道缝,光洁的镜面也暗淡了下去,这众小妖修成人形之后,必要禀明妖王来照一照的镜子竟露出一点行将就木的意思。
传说苍云谷中“业镜”乃是天地洪荒初开之时,天降天狐一族的宝鉴,便是神雷劈上去也奈何不了它,此时无缘无故地裂开,绝非吉兆。
白紫依日日带着几个长老绕在业镜护法,可依然无可奈何地看着那镜面一层一层地灰下去。
可这些事,她却一个字也不与白离说,每次见了他,还要硬挤出一张笑脸来。白离清闲得很,他脸颊上依然一点血色也没有似的,人却仿佛已经长大了不少——原本是看起来和施无端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几日不见,竟仿佛长到了十五六岁一般,颀长的身形已经拉了出来。
白紫依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见了白离竟在洞口等她,便略略一怔,有些迟疑地对他笑了笑,问道:“怎么在这里?”
白离不言声,只是默默地抬头打量着她。
白紫依叫他的目光看得颇为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避开他的眼,说道:“娘今日累了,进去换身衣服,你自己玩吧。”
白离却低头冷笑一声,仍用他那仿佛特别轻柔的声音道:“娘?”
白紫依脚步顿住,只见白离挑起眼,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娘,您真的是我娘么?”
白紫依眉心一跳,勉强笑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不是你娘,还能是什么人呢?”
白离伸出手掌,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好看至极,他垂下眼,说道:“自我有记忆起,除了小时候未能化形的时候,生过一对狐耳,竟不记得自己真身是什么模样,想起来,岂不古怪?”
白紫依忙道:“那是因为你爹他不是我们族……”
白离却再一次打断她,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如电一般地将她的话都堵了回去,轻声细语地说道:“而且,天下哪有亲娘怕自己儿子的道理呢?”
白紫依哑然,瞳孔蓦地放大,脚步就像顿在了地上一样,僵硬地看着白离,不过片刻,额角竟见了汗。
就在这时候,翠屏鸟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山呼海啸地一头撞进了火莲洞,将两人间僵持的气氛生生给撞开,刹那间白离身上竟放出些许凌厉的煞气,直到瞧清楚那是翠屏鸟,才忍不住怔了怔,神色一缓。
白紫依忙趁机匆匆交代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去了。白离随手掐掉翠屏鸟身后的小火团,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紧逼,只在脸上浮现了一个颇有些嘲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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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出逃 ...
大乾十三年是个不好过的年头,不知多少人蘸着血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
从上一年冬天到早春,天下粮仓的淮江之地一个雪花、一个雨滴没有落下,河床退了几丈,有些地方甚至断了流,江南之地放眼望去竟有赤地千里之相,赤红的地面上裂开几尺宽的口子,饿殍千里,十室九空,淮左总督上书朝廷之后,便不明原因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湘淮之地却是大涝,洪水冲垮了十数城郭,受灾的流民遍地,奔走不休,十之七八都死在了半路上。七八岁的女孩子头上插了草,一斗粟米便能买下来带走,便是健健康康的小小子,拿上三斗积米,也有人排着队来卖。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帝都平阳城虽然一个雨滴都未曾下过,天色却连月不开,仿佛在人们举头三尺之上扣了一口大锅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有老人说,半夜里出来,抬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乌云,是无数的冤魂自四方飘来,是要来京城找皇帝陈冤情呢。
天灾连着人祸,湘北一个车夫与一个农民揭竿而起,派来平乱剿匪的朝廷官兵还在半路上,就有无数再活不下去的人自四方响应,这片太平了太久的大陆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止无休的战乱。
当然,这一切,都和被困在蜀中某个鸟不拉屎的山头上的施无端没关系。
被他派去送信的翠屏鸟一去不复返,他倒是也不着急,想着果然那只大笨鸟腹中空空脑袋小,一身上下只有膘,连飞都不如江华散人飞得快。
江华一开始担心自己把这孩子强行困在山中,他会闹个脾气什么的,谁知道看得时间长了,竟发现施无端好像天生……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传说这孩子还裹着襁褓,刚刚学会坐起来的时候,大人抢走他手里的玩具,他就不会着急。换了别的孩子早就大哭不止了,这小子却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看看,张嘴“呀”一声,表示想要回来,要得回来就继续玩,要不回来他就从善如流地把兴趣转移到其他玩具上。
据说道祖的小师弟半崖真人曾经试验过,把围在他身边所有的小玩意都抢走,就为了看他会不会哭,结果这位小爷十分不解地看了看他,好像不明白这个长胡子的老不休做什么抱着一大堆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不解了一会以后,就自顾自地抱起脚丫,津津有味地啃起来——这个你总抢不走了吧?
根据江华的观察,施无端就是这么个人——不急、不怒、不怕。
世上有很多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人,只是他们大多是经过尘世起伏、见惯了悲喜的通达之人,施无端又有不同,他完全是天生的。不但少根筋,还十分擅长自我安慰,离开住了十多年的九鹿山,没关系,出来玩一趟挺好,没啥大不了的,被困在一个山头不让出去,没关系,反正有吃有喝,没啥大不了的,送信的鸟飞出去老也不回来,没关系,鸟太笨,看在是师父养的份上原谅它,也没啥大不了的。
反正他会自己找乐子,而且非常能学以致用。
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施无端的小屋就十分凉爽,为什么呢?
鹤童进去一看,险些把鼻子给气歪了,只见施无端自房梁上栓了条绳子,下面缀着一个圆筐,筐前面绑了个大扇子,江华养的那几只兔子精就在那圆筐里玩命地一圈一圈跑,圆筐一转,扇子就摇摇摆摆地扇着风,他倒是一室清凉,那几只兔子跑得都快伸舌头了。
大兔子跑到江华面前哭诉,跟在鹤童身后的江华仔细一看,发现那圆筐竟然还别有内容,是个三出六格的小周元阵,几个笨兔子明明是给迷在里头了,只会玩命地跑,却跑不出去。
江华算是看透了,一时片刻不看着施无端,就能让他弄出些幺蛾子来。也不知他这是变着法地激自己放他走呢,还是真是天真无邪地一心想找乐子。
“六回活阵”至今仍是个无解阵,阵主不放行,谁算得出瞬息万变的九天天机上所有星辰轨迹呢?而每一时星轨变动,偌大的一个林子中所有阵型步伐便要换一个列法,时时刻刻都在变动,稍微懂一点星算术的便知道,这个计算量之巨大,更是翻着倍的。
凡人一辈子才几十岁,棋盘上二二翻出的米粒尚且数不过来,谁能算得完?
江华只是见他天资极好,打算以这个密阵激他一激,做梦也不指望他真能把这活阵打开,想着等他年岁再稍微大一些,心性定下来,再带他出去,只是那是……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只恐怕那时候再出去,九鹿山上的一切就都物是人非了。
小半年以后,翠屏鸟终于回来了。终于又重新披上了一身光滑闪亮的羽毛,不再一副即将上火烤似的秃鸡模样了。
倒不是它多耽搁,主要九鹿山离此处实在太远,它虽名为“仙雀”,却是半点神通也没有的,去的时候被火苗追着,到了火莲洞的时候险些飞得吐血,竟都顾不得怕白离,在火莲洞趴了好几日,才算跌跌撞撞地活下来,回来的路便飞得更慢了。
不知是不是瞧在施无端的面子上,白离对这横冲直撞的巨鸟还算客气,左右没别的事,就好吃好喝地养了它一阵子,回了信,才把它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