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罕王塔里木里的脸色,越靠近京城的时候,便越是看不分明了,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里深深地倒映着这些人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再也没有感慨过什么,只是一路静静地走,一路静静地看。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歌楼上流泻下高高低低的乐声,扶水飘棉一般的惆怅优美,没心没情的寻欢客们起哄似的叫好……

塔里木里在到达京城的次日,按照规矩,要进宫城拜会大景的皇帝,他便带了赫鲁一行人,跟着宫里的使臣,到了上阳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就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辅国公冉清桓也一身朝服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不过照例是低着头,靠着人堆站着,一副有些倦怠的没睡醒样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茵茵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怎么的,突然发起高烧来,折腾得全府都跟着她不得好睡,老太医诊脉诊了半天,愣是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几幅药下去,烧是退了一点,人却仍然不见好,噩梦连着番的似的,怎么叫也醒不过来,拉着冉清桓的衣服只是哭。

这皮猴子向来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病成这样,冉清桓心疼得不行,衣不解带地陪了她一宿,总算天亮了,这孩子才踏实下来,小脸带着眼泪,眼睛红红地睡过去了。

陆笑音进来替他看着小丫头,冉清桓这才急匆匆地换上朝服赶到宫里,再怎么说,莫罕王亲自驾临,应景也好,怎么也得露个面。

塔里木里这是第一次见到郑越这个掌握着整个中原河山的男人,毋庸置疑地 ,这是个英俊耐看的男人,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嘘寒问暖,客套话讲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塔里木里在看见郑越的一瞬间就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直觉说,这是个极危险可怕的男人。

两相问候,表达一下双方对和平共同发展的美好祝愿,然后是互相馈赠礼物,这一系列的礼节形势走过场之后,便是设宴款待了。

宫中摆的流水宴,满座珍馐实在让风餐露宿的草原人们目瞪口呆了一把。大景如此下本钱可能倒说不上有多好客,外客来,大摆筵席是惯例了,有炫耀天朝大国地大物博的优越感,也有隐隐的示威。

文武百官们明显是想看这些蛮人的笑话,宴席中的菜色并不全是北方菜,通了河运之后,南北的交流顺畅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不知道谁安排的,上了不少江南名点名菜,都是极精细的东西,旁边上的是雕花小箸,镶着金边儿,拿在手里却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塔里木里心里明白,进宫之前特意提醒过手下的人,此时这些茹毛饮血的汉子们,倒也真把持得住,大察王没做表示,谁也没有动筷子,吞口水也好,直勾勾地盯着也好,却都难得地没有失仪。

郑越一眼扫过去,便明白礼部的老头子是什么心思,暗自笑笑,下令给草原的客人们换了餐刀和大一号重一些的餐具,自己首先举杯相敬,众人一看皇上他老人家都那么友好淡定,也不好意思再整幺蛾子了,推杯换盏的,互敬互捧臭脚比着来,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

塔里木里其实从落座开始,便一直在找冉清桓,对这个人,他好像有说不出的好奇,只觉得冉清桓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只要这位辅国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只要他塔里木里?巴奇还没有放弃逐鹿中原的野心,他们两个就迟早会成为敌人——不了解自己的头号敌人,是件危险的事情。

亲自出使上华,一来是想亲眼看看母亲和使者们口中的中原究竟是一块什么样子的土地,二来是存了心地想探一探这个人,为什么他能毫不在意地被朝廷雪藏,忍得住身居高位却手无实权,为什么他心甘情愿地在这尺寸大的华丽囚笼里收起自己的锋芒,做一个傀儡似的招牌,为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那么少的可怜,而每一条都仿佛在说不同的人。

塔里木里并不是特别懂得大景的礼节,至于官员们按照品级应该怎么排位子,他不是很清楚,而那样的朝服,在见惯了鲜艳色彩的草原人眼里也都黑压压得差不多。

忽然,塔里木里猛地发现郑越不时地往一个方向看。

开宴没多久,郑越身边的带刀侍卫便走到大臣的席位那边和一个人低声说了什么话,那个人侧过脸去,轻轻地回几句。

塔里木里本是无意瞥过去,却在那一瞬间几乎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猛地认出这个离他不远的,坐在首座的人就是冉清桓,他竟没有看出来。

草原上一见,这人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半旧的外衣,露出胸口处紧紧缠着的一圈一圈的绷带,形容落拓,脸颊瘦削得凹进去,眼神就像是贺兰大神手上的加弥刀一般锋利,神色憔悴,却隐隐泛着威意。绝不像现在一般,峨冠博带,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眉目俊秀得仿佛写意一般,一缕细细的头发像是匆忙间没有整理好,漏出来软软地贴着颈子搭在前胸上,皮肤下甚至能看见颜色极淡的血管,虽然脸上略有些疲乏,比起那时候,却润泽得多了。

塔里木里几乎呆住了。

那带刀侍卫正是米四儿,他回到郑越那里接了什么命令,又下去和冉清桓低声说话,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点头站起来,正对上塔里木里的目光,他微微地笑笑,端起桌上的小酒盅,举杯示意,随即以宽大的袖子掩了,文雅得先干为敬了。

塔里木里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只是木然地跟着喝了,心里却想起边关的时候,这人是随随便便地坐在士卒中间,拿着缺了口的粗瓷碗,皱着眉,一只手托着,大口灌进去的。

冉清桓对他点点头,随即跟着米四儿离席了。

郑越一进来就看出他脸色不好,这会儿偷偷地叫米四儿带着他找地方休息去了,不小心瞥见塔里木里的目光,不禁以低下头装着喝酒为掩饰,轻轻地皱起眉。

 

 


第五十章 浮生梦魇

冉清桓跟着米四儿偷偷遛出去以后并没有找地方休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府,虽然有陆笑音看着,心里总是觉得放不下,于是匆匆交代了一声,便只身回了大公府。

茵茵已经好多了,喝了药,又发了汗,这会儿睡醒了,正由小竹喂着喝粥。

巨狼回头见了冉清桓,轻轻地点点头出去了。

冉清桓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感觉温度正常了:“怎么样,头疼不疼,哪里难受?”
茵茵看看他一脸疲惫,吐吐舌头:“爹爹,小竹姐说你一宿都没睡,现在我好了,你还是快休息吧。”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其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样子了,虽说叫他惯得淘气得不行,毕竟还是懂事了的。

冉清桓轻轻地笑了:“你药吃了么?郑泰老伯怎么说?”后一句是问小竹了。

小竹收起空碗:“先生放心吧,老伯说没大碍了,这病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再两副药下去就又活蹦乱跳的了,这不,粥喝了一碗了,胃口也不错。”

冉清桓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回手拍了茵茵一下:“叫你多穿点衣服你不听,臭美猴!”

宝贝疙瘩病了,他这半天,迎接晇於使臣一直惦记着这边,这会儿悬着的心撂下来,才感觉一宿折腾得有些昏沉,嘱咐了两句便回自己卧房休息去了。

躺下去一觉醒过来天色已经暗了,他想了想,身上也懒得很,干脆翻个身,打算连着宿地继续睡了。才合眼没多长时间,却隐约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这么大喇喇轻车熟路地进他卧房的人不做他想,冉清桓微微挑开眼皮扫了一眼,然后往里让了让,没理会他继续睡。

谁知郑越却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天不吭声,绕是旁边黑灯瞎火的,冉清桓又闭着眼,也不禁让他盯毛了,揉揉眼睛半撑起来:“看什么,我头上长草了?”

郑越闷闷地哼了一声,伸手搂住他,低声道:“我头上长草了还差不多……”

“嗯?”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没能领会领导精神,只得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后背,“谁惹着你了么?”

郑越不应声,手却不老实起来,他从外边进来,手掌有些凉,顺着衣服滑进去的时候冰得冉清桓一激灵:“喂,我说你……”

嗯,其实有的时候,这人的废话多起来还是挺烦人的,于是郑越同志作为领导,身体力行地教导了他什么叫做“做的多说的少,做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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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得找个专人照顾下这帮蛮子,那什么木的蛮子头居然点了名让你去。”酸溜溜地补充一句,“交情很深么?”
“……不熟,没空,丫头病了,恕不接客……”
某小心眼男人于是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抱在人家腰上的手:“好,那就不去,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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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郑越赶回去上朝,下了早朝便又粘过来,美其名曰探探小郡主的病,实则摆好了阵势打算蹭一天的饭,可怜米四儿颠颠地后边跟着抱着一摞奏折两头跑。
冉清桓清醒了才反应过来塔里木里多嘴的一句话让这位想多了,顿时觉得自己冤得窦娥穿越似的,瞅什么都幽怨。

茵茵小时候还是比较怕郑越的,这些年来来往往熟悉了,也觉得虽然这皇帝叔叔除了对自家老爹之外都有那么股子不远不近的感觉,但是人家毕竟是文明人,平时笑眯眯的又好脾气,逢年过节还变着花样地带礼物来,不像那铁血老爹,一闯祸就罚蹲墙角,说不定心情好了有阅读兴致还让写个悔过书,连上华的女儿节都不记得是哪天,更甭指望他能有啥“表示”了。

早晨一副药下去,还是有些个头重脚轻,但是少女毕竟年轻,也不大在意,床上躺了一天早不耐烦了,穿戴整齐就又四处上蹿下跳了,帮她穿梳洗的小竹不经意地看见女孩儿光洁的脚腕上不知道让什么给划了个小口子,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这小姐皮得没个丫头样,哪哪有个小口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中午太阳光慢慢地强烈了起来,冉清桓不上早朝,平时起得也晚,府上三餐时间都稍微迟那么些许,日头快上了三杆才把饭桌摆出来,茵茵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快到中午却不知道为什么,老实了下来。

冉清桓只道她是一场烧刚退下来,身子骨虚,便留了她在房里用午膳,等她吃完了好亲自押着她去睡午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告人的缘由,就是有个孩子在旁边,这一顿饭估计郑越也能消停消停。
这男人鸡毛蒜皮大的事也不肯直说,非得拐着弯地别别扭扭和人玩心眼,看来只要晇於的使臣一天不走,他就跟自己这磨上了。

没一会冉清桓就觉得茵茵不对劲,半天坐在那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低着头,夹什么吃什么,按说这丫头向来废话上车拉,没精神也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皱皱眉,放下筷子,轻轻地探了探茵茵的额头:“不烧了啊……茵茵,哪里还不舒服,要不再叫老伯看看吧?”

冉茵茵不应声,他这么一碰,干脆垂下手臂坐在那里,不动一下,也不抬头。

“这是还没好么?”郑越也觉得女孩不大对。

冉清桓摇摇头,微微弯下腰去,拍拍她的小脸,仔细察看她的脸色:“怎么了?”

日光在悄悄地跟着光阴行进,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在地上有生命似的爬……一丝极细的光,由东往西,正好顺着茵茵不小心落在地上的裙裾攀上她的身体,那一瞬间,女孩猛地抬起头来,像是木偶突然有了生命一样,动作快得惊人。

冉清桓眼角捕捉到一点冷冷的光,他下意识地瞳孔一缩,推开她,带着凳子向后滑出了几尺,只觉颈上微微一寒,绽开一道头发丝似的细细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缓缓伸出手去抹,看着指尖上两点血珠,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