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宇主张对地主们征收重税,可是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对田亩征税,这个钱归根到底是谁交的?你以这种名义向世家们征收税费,然后他们在通过田地的租金克扣到农户身上。若是赶上灾荒年景,都能想象得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上吊!

余彻的弟弟余明,早在当初冉清桓把他带到西戎战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过于光明磊落,不是从政的料子,余家这一代的家主毕竟还是要落到余彻头上的,上百口的性命生计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他不可能想那些言情小说的“伟大”的男主角一样,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而江宁原本只是个普通士卒,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凭借的,完全是其人的才华,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总是和余彻……不,是和余家相左的,除非就像他现在的决定——远走边疆,再不理会这些纷乱人事。

何况,这些家族眼里,婚姻是个永远的交易话题,可是,从来和感情无关。

冉清桓可以想象,就算余彻不愿意,余老夫人自然也有百十种法子来算计到他和某个女子建立他所抵制的那种联系和责任关系,这些余彻不说,不是怕伤害什么人或者上演一出狗血的伦理爱情剧,而是没有必要——以江宁的骄傲,就算千般万般的理由,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这种窝心至极的骄傲,别人或者无所适从,冉清桓却是感同身受的……他再次偏头去看江宁,刚好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千言万语,原来全是无谓。

后者举盏饮尽一愁绪,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多谢各位今日赏脸前来相送,还有些琐事,江宁要告退了。”言罢不待尹玉英出言挽留,便径直转身离去,干净利落,没有余地。

莫舜华沉默了一会,和李野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也告辞了。

冉清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别巷寂寥人散后的感伤,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然后放下酒盅,看看余彻,后者先开口道:“相爷也要告辞?”

冉清桓点点头,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

余彻勉强一笑:“不知道皇上遇到相爷这般通透的人,究竟是福是祸了。”

冉清桓愣了一下,摇摇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一边的尹玉英却在听到了这句话以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着冉清桓:“你……”

流言蜚语或是种种暧昧的兆头,都不足为信,然而这一问一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他一直以来心头如鲠在喉的臆测,尹玉英猛然想起那被自己忽略了的,当天闯了相府后感觉的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小冉你和皇上……是确有其事?!”

冉清桓挑挑眉毛,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犹豫了一下才仿佛浑不在意似的说道:“就算吧。”

“你疯了?!”尹玉英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一声断喝就是余彻也给惊得一怔,豹子将军拍案而起,一把抓住冉清桓的肩膀,指头上的力量狠狠地扣进他的肉里,不用看也知道自然是青紫一片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代表什么?你还要前程不要?!你……你糊涂啊你!”

冉清桓依旧是满不在乎似的笑,那样的表情好像很久以前就长在他脸上一样,眼睛里却再没有那样带着淡淡调侃和戏谑的灵动:“豹子啊豹子……很久以前,我以为我什么都明白,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抬起头,额前的乱发落下来挡住半只眼睛,搭在睫毛上,投下一片光影不辨的暗淡,“你说,我是不是提前老了呢?”

说完,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尹玉英铁钳一样的手里挣脱出来,对余彻点头示意,转身走了,木质的楼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起来,那背影看起来远谈不上有什么美感,形销骨立,空荡荡地架着色泽低调的浅灰长衫。

然而再也找不出当年锦阳军帐中那挺拔、无论何时都看着安心的感觉。

原来传奇已经死了……

 

 

第十章 饮马长辞

送行的天子朝臣都已经回去了,剩下的只是茫茫然不可知的前程。

远远的烟尘弥漫开来,乱马在城外踱步羁留,护城河的水静静地流过,江宁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这并不是那么熟悉的都城,然后向南,极目远眺,仿佛想要透过群山、平原、蓼水,看到那半个江山以外的锦阳——

还有永别了的杏花烟雨。

尹玉英驾马至他身边,忽然几不可闻清清喉咙,放开声音唱到: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江宁几乎是诧异地看着他,这男人的嗓音粗粝沙哑,突然唱起这样绵绵的歌曲,违和感里面有种不同寻常的凄凉意味。尹玉英嘿嘿一笑:“看什么?我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这还是当初在锦阳的时候缠着小冉教给我的,他教了我大概得有百八十遍,最后气得差点跟我打上一架……”

说到冉清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此打住,终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小冉他……唉!”

江宁却似乎是痴了,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似的,喃喃地重复道:“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然后呢?”

尹玉英愣了一下:“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他形似粗犷,朋友面前插科打诨总像是个活宝,纵然没有人能否定这男子在战场上的勇敢和智谋——却又有谁知道他的心思呢?这样轻巧吟诵的诗歌,仿佛压抑了不为人知的心事,在锦阳,那繁花似锦一般的南国,是否也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牵肠挂肚呢?

此时远远的一阵细细的箫声,说不上有多好听,偶尔还会有破音的地方,本该婉转处多少有些生涩,却胜在情真意切,就着他的曲调,顺着风飘过来……随即箫声停滞在一个瑟瑟的尾音上,男子的声音悠然传来: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各从院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冉清桓一人一马提着斑驳的竹箫行走在空旷的路上,萧萧瑟瑟的风卷起他散漫的长发,发稍的颜色背着光似乎镀了金边一样,然而细细看去,却是颜色浅淡得有些发黄,有着不易察觉的憔悴。

“小冉。”尹玉英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冉清桓遥遥地挥挥手:“走吧,我就是来看看,别误了你们的行程。西北乃蛮荒之地,一路多艰,多多保重。”

江宁点头:“保重。”他用持马鞭的手拍拍尹玉英的肩膀,“走了。”

此去三千里,各自须珍重。

尹玉英随着江宁打马离去,跑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喊道:“小冉,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人精不吃亏,别让我看错人!”见冉清桓挂着笑意点头,他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当初锦阳在万红楼关照过你的素素姐么?若有机会,替我看看她,就说尹豹子问她好……”

“定不辱命!”后者大声笑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尹玉英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这么一句,甩手一鞭,喝道:“驾!”马踏飞尘而去——

谁也没有看到,勒马原地的冉清桓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披甲持锐的背影,一个人在那里,流露出众人从没有看到过的艳羡神色。

-----------------------------------------------------------------
次日早朝。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冉清桓出列。

郑越有些意外地一笑,调侃道:“哟,冉大人啊,想不到朕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什么事撬开你的金口了,真不容易。”

“臣惶恐。”冉清桓毕恭毕敬状。

“你惶恐?还真没看出来——什么事?说。”

“哦,皇上,南方的梅雨季节也没几个月了,趁这段时间的功夫,臣想去蓼水流域看看。”

郑越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要……去多久?”

冉清桓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跟没去过南方似的:“个把月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看看罢了,梅雨季节马上就到了,想来臣就是想做什么也得等大半年的了,顺便看看民间有没有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

“相爷。”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冉清桓回头一看,走出来的是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正是吏部尚书裴志铭,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相爷千金之躯,还是保重身体为重啊,再者为相者,立志于国本,哪能事事躬亲呢?”这话说的,既不显多管闲事,又多少有些讨好意味,于是立刻有人出来复议。

“相爷,裴大人说的极是,此时不比战时非常时刻,正可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嗯,这个是户部侍郎刘平。

“相爷三思。”真是热闹,还有中书省左仆射何忠林。

“啊,是是,”冉清桓受教似的点点头,“裴大人和各位大人教训的是——但是,这个问题总得解决不是,迟早得有这么一天,谁看都一样——”他好像在说不相干的话题,懒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糊里糊涂,然后突然看向裴志铭,“您说是不是,裴大人?”

裴志铭愣了愣,冉清桓偷偷向他挤挤眼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不定后学走这一趟,就能发现什么绝佳的解决方案呢?”却见几个人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若无其事般地继续道,“各位大人放心。”

放心二字,包含的意思可是太多了。

郑越揉揉鼻梁——这人没立场地和稀泥还当着他的面,其行为简直让人发指。

“爱卿几时走?”

“嗯,就这阵子了,看看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出发就是了。”

“可是——”郑越忍不住加了这么一句,人说关心则乱,到底还是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皇上,”冉清桓对他笑笑,“臣就算是在京城养尊处优了几年,也还没有髀肉复生呢,怎么就不中用到出趟门都不行的地步了?”

郑越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笑容中的不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道:“既然爱卿主意已定,那便去吧——”

“谢皇上。”

“朕话还没说完。”郑越皱皱眉,这人怎么像是急着要逃离什么似的,“定个日程回头呈上来,朝廷中事情多,朕答应你去,可也是各位臣工先担着你的事,要早去早回才是,不得延误。”

“臣遵旨。”

郑越勉强点头,想着把他留下来谈谈,好歹让他带着“跳骚”的旧部去,就算有什么麻烦也足够应对,同时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情,一并奏上吧。”

“皇上,臣有本上奏。”

“兰太傅。”郑越点点头,“请讲。”

“是,”兰子羽若有若无地瞄了冉清桓一眼似的,开口道,“皇上,我圣朝正是蒸蒸日上,万物勃发之际,然而臣以为,皇上后宫凋敝如斯,实在有负圣朝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