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金家妹妹。”
见鬼啦,见鬼啦!顾昭见鬼啦!赵家佑和裴明皓几乎要跳起来抱住对方。
鬼打墙已经够可怕了,这,这实打实的见鬼,好像更吓人。
半晌后,裴明皓挪着小步子靠近顾昭,期期艾艾的开口,“那啥……它可怕吗?”
“是啊,它是什么样子的?”赵家佑不甘落后,秉着呼吸等着听顾昭回答。
什么样子?顾昭回忆了下,老实的开口道。
“很可怕,猛的那一下瞧见,我吓得差点被当场送走了。”
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人,又怂又好奇。
果然,不论老少,只要是个人就有好奇心,明明脸白得和唱戏敷粉的伶人一样,但眼里还透着渴望的光。
顾昭岔开话题:“好了,你们刚才自己也说了,日里莫说人,夜里莫说鬼,这大夜里的,你们不怕吗?”
“小心听多了,夜里发梦。”
赵家佑和裴明皓不甘心。
赵家佑:“这话听一半半的,我更睡不着了。”
裴明皓在一旁点头,显然也是赞成这不对头表兄的话。
“汪汪汪!”三人说着话,突兀,翠竹街临街一户人家的小院里传出犬吠。
“豁!吓死我了。”赵家佑被吓了一跳。
犬吠声不间断的传来,在昏暗夜色的冬夜里,无端的有几分渗人,三人顺着声音,朝那小院看去,只见栅栏里,一条大黑狗幽幽的眼盯着三人。
赵家佑心里发毛,“这狗怎么冲我们直吠,不会是,我们身边还有脏东西吧。”
顾昭顿了顿,她盯紧了大黑狗的眼。
是了是了,这狗吠的不是他们三人,而是她,确切来说,是盯着她的右手。
似乎是注意到顾昭的视线,犬吠声更剧烈了。
“大黑,安静。”犬吠声过于激烈,屋里的主人家也被吵到了,随着门吱呀一声声起,房屋主人走了出来。
她潦草的披了件袄子,里头是白色的里裳,显然早已经睡下。
屋主人朝四周瞧了瞧,没有瞧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她的视线扫过院门外站着的三个半大小子,轻轻吁了口气。
不是盗贼匪流就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生肖灯灯上,面上有了然之色。
“不好意思啊,我家狗最近比较闹人,今晚闹得最厉害,吓到你们了吧。”
“你们是去摇竹娘吗?”
顾昭将右手往身后一背,冲着妇人笑了笑,“没事,我们摇完竹娘了,正要家去。”
妇人:“好好,早些家去。”
“大黑安静!”
她低头呵斥大黑狗,又见狗恶狠狠地盯着那三个半大小子,生怕它躁动起来跑出院子惹出祸,赶忙拿绳子将大黑狗套上。
“怪了,大黑今晚怎么这么暴躁,嘘嘘,乖乖,安静些。”妇人抚了抚大黑狗油光发亮的黑皮,嘴里小声絮叨着。
“嗷呜……嚇嚇。”在她的安抚下,犬吠声小了一些,到最后那低喝声几乎是从喉间逸散出,里头的威胁和警惕半分不减。
顾昭又看了一眼这全身无杂色的黑狗,暗叹:当真是一条好狗!
她招呼赵家佑和裴明皓,“走吧。”
直到走出那段路,顾昭才稍稍松了松一直紧握的右手,里头是石头样的鬼炁,上头隐隐有不详之气环绕。
坊间的传言不假,皮毛无一杂色的黑狗,果真有通灵之力。
……
三人有些沉默,脚步却不慢。
顾昭:“家佑哥,你刚才说翠竹街的金家,没有一个人活着,这事是怎么回事?”
“嘘!”赵家佑连忙出声,神经质的朝周围瞧了瞧,“咱们不说这事。”
顾昭:“嗯?”
赵家佑细声细气,几乎是以气音说话,大块头模样配着那捏着鼻子的嗓音,有几分令人发笑。
“方才犬吠得这般厉害,说不得,金家妹妹还在咱们旁边,这是妹妹的伤心事,咱们就不说了。”
顾昭:“……成吧。”
她捏紧了灯笼,沉思,家佑哥不说,她回去问老杜氏也一样,没道理家佑哥都知道的事,老杜氏会不知道。
长宁街,顾家。
顾昭挥别赵家佑和裴明皓,待两人朝街巷走去,烛灯上的余光不见踪迹,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奶,我回来了。”
顾昭朝屋内喊了一声。
“回来啦?”东屋的屋门打开,老杜氏招呼顾昭,“冷了吧,快进来喝点热水。”
顾昭正待进屋,想起自己手中那团鬼炁,又停住了脚步。
老杜氏:“怎么了?”
顾昭仰头朝老杜氏看去,抻了抻腿,冲老杜氏撒娇,“奶,方才我走了老多路了,脚好酸,好累哦,我想回屋躺着。”
老杜氏挥手:“成,去吧去吧。”
顾昭回了西屋,她燃了烛灯,坐在桌旁细细的看着手中的一团鬼炁,有些苦恼。
这东西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这样抓着吧。
她的视线落在烛灯上,试探的将那鬼炁靠近烛火,果然,除了烛蜡涓涓泣泪,手中的鬼炁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顾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等明日的太阳了。
希望是个艳阳天。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鬼炁,只是这浓缩的精华,也不知道晒一天能不能晒干净。
……
“叩叩叩。”木门被敲响。
顾昭回头,“请进。”
她看着老杜氏端来的汤碗,诧异道,“奶奶,这是?”
老杜氏走近,她将汤碗搁在桌上,也拖出一张凳子坐下,笑眯眯的问道。
“不是说累了吗,怎么还没有睡下?奶奶瞧见你的屋里灯亮着,想着你是不是饿了,就煮了碗汤圆过来。”
“来,吃吧。”说罢,老杜氏递了个汤匙过来。
顾昭朝桌上的青瓷大海碗看去,汤圆浮在汤面上,一粒粒圆溜溜又白白胖胖的,分外诱人可爱。
“谢谢奶奶,我都饿了。”顾昭冲老杜氏笑了下,拿起汤匙舀了一颗。
白胖的汤圆煮熟后有些莹白,皮薄的地方微微露出一丝褐,那是里头沾了酱的肉丸子。
“唔,真好吃!”顾昭眼睛一亮,又咬下一口,赞不绝口道,“又鲜又香,我最喜欢奶奶煮的肉汤圆了。”
“呵呵,好吃吧。”老杜氏递了条帕子,“小心酱汁,擦擦。”
“还有啊,好吃也不能多吃,这几个吃完就成,汤圆啊,夜里吃多了该不好克化了。”
“唔。”顾昭应下,低头继续拿汤匙舀着。
烛光熹微,屋外寒风呼呼,这大冷的天气里,冒着热烟的大海碗好似将这不大的小屋熏热,别有一番温情。
顾昭喝下一口汤,肚子暖洋洋的,“对了奶奶,你知道翠竹街的金家吗?”
“翠竹街的金家?”老杜氏重复了下,“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
玉溪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翠竹街和长宁街,那也仅隔了三条街的距离,要是乘着小船,顺着樟铃溪的分流,那路程就更快了,镇上的事,她不说知道十分,六七分那是有的。
现在这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
顾昭从汤碗里抬起头,“现在没有,那以前就是有喽?出什么事了,这好好的一个金家,怎么就没了?”
老杜氏捶着腿的动作一顿,“怎么问这事了?”
顾昭想了想,便将今晚遇到的事,简单的说了说。
就是她不说,瞧着赵家佑那性子,回去了肯定也得嚷得大家都知道,回头赵叔知道了,她阿爷也该知道了。
阿爷知道了,那奶奶肯定也知道了。
顾昭:“那位提着红眼鼠灯的妹妹说了,她是金家的丫头,叫做金凤仙。”
“金凤仙!”老杜氏手一抖,失声重复,“她真的说了,自己叫金凤仙?”
顾昭点头,“是啊。”
说完,她又将裴明皓说的生肖灯和年龄的事说了说,“她看过去七八岁模样,但是提着鼠灯,生肖属鼠,要么刚满周岁,要么十三岁了,或许还要更久,怎么也不该是七八岁模样。”
老杜氏还有些恍神。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这般喜庆的摇竹娘一事,顾昭一行人居然还撞鬼了!
“你没事吧,啊?”想到这,老杜氏急急站了起来,上下摸索着顾昭。
她的手有些粗糙,除了劳作的厚茧,还有冬日天冻造成的皲裂,摸过来时有些痛,但是,又是那么的温暖。
“没事没事,我没事呢。”顾昭笑着拉住老杜氏的手,安抚的拍拍,“奶,你别急,我好着呢,一开始是吓了一下。”她顿了顿,将功劳往赵家佑和裴明皓身上安放。
“许是童子尿的功效,等裴明皓也放了水,那金凤仙就走了。”
老杜氏一脸欣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裴秀才家的小子好哇!
她就说她的眼光错不了,她以前就说了,那奶娃娃的小雀儿生得好,如此一看,这生得好的小雀儿,它放出来的水龙,那也是不同凡响的。
老杜氏乐呵呵,“好好好。”
笑到后头,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唉,这雀儿,终归是她白欢喜一场了。
顾昭:……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老杜氏这眼神怪怪的。
唔,就似她丢大财了似的。
……
顾昭:“奶奶,那翠竹街的金家是怎么回事。”
老杜氏也听过许多异事,顾老头打了大半辈子的更,遇到的怪事也有几桩,尤其是灾年时候,很快,老杜氏镇定了下来。
她一边回忆,一边道。
“要说这金凤仙,她应该是翠竹街永盛酒坊金掌柜的独女,当然,这酒坊现在是没了,她要是还活着,也就比你大三岁。”
顾昭在心里默算:十三岁,那出事应该是五六年前。
果然,就听老杜氏继续道。
“金掌柜只得了一个闺女,约莫十年前,咱们这里闹饥荒,金掌柜去隔壁县采买粮食,不想路上遇到了匪,身子都被砍没了半截,消息回来,掌柜娘子一下便晕了。”
“她家没个儿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孩子,在旁人眼里,她就是那流油的肥肉,乡里族里,谁都想来割上一刀。”
老杜氏声音里都是沉重,“能搬走的家什都搬了,借着金掌柜的丧事,上下闹着掌柜娘子办大席,那席面办得风光,流水宴席足足办了快一个月,直把掌柜娘子吃垮才罢休。”
“后来,那酒坊也办不下去了,掌柜娘子做些针线浆洗,带着金凤仙过活,不过四年,身子就不大好,她没了后不久,金家丫头也没了,听说是饿的,拖出来时,身子都皮包骨头了。”
老杜氏:“说来也是邪门,金掌柜在翠竹街的院子不小,人都没了后,金家族里不是没人不想住进去,只是都住不久。”
顾昭疑惑:“住不久?”
老杜氏点头,“住进去的也死了两个,一个夜里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一个冬日里烤番薯,也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把火引到自个儿身上,活活烧没了。”
自打那以后,金家院子就没人敢住进去,一些心里有鬼的人,甚至搬离了那条街。
老杜氏叹了口气:“现在翠竹街,哪里还有什么金家人。”
她看了一眼听得认真的顾昭,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收拢,“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都是旁人的事,今儿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顾昭伸手去接老杜氏手中的托盘,“奶奶,我自己来吧。”
“嗳,不用你。”老杜氏避了避,“奶奶可以,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
走出屋门,老杜氏的脚步一顿,暗暗寻思。
说起来,她依稀记得,这金家的掌柜娘子,好似和她那改嫁的儿媳妇张氏,还是远方的表姐妹关系来着。
老杜氏回身,看着身后已经关上的木门。
这样一看,金凤仙和她家昭儿之间居然还有亲?
……


第8章
顾昭揉了揉吃得有些撑的肚子,来回踱步走了几圈,这才躺下休息。
夜凉如冰,一轮圆月高挂。
……
子时的梆子早已经敲过,睡得沉沉的顾昭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恍惚听到院门外似乎有拍门声。
“砰砰砰。”
“砰砰砰。”
“婶子,昭侄儿,快开门啊。”
声音急促又慌张。
顾昭从梦中一直往下坠,身子猛地一跳,一下便清醒过来,她侧耳听了听。
不是梦!
真的是有人在拍门叫人!
顾昭连忙掀开被子起身,裹了件大袄,趿拉着鞋子跑出来。
“赵叔,发生什么事了,我阿爷怎么了?”
顾昭拉开门,瞧见赵刀背着顾春来,忙不迭的连声追问。
院门口,桑皮纸透出的烛光幽幽落下,只见顾春来紧闭着眼,额上有豆大的冷汗沁出,面色惨白,似有巨痛之色,时不时还有几声虚弱的声从他干裂的唇下溢出。
“摔着了。”赵刀急急的应了一句,将顾春来往上托了托,往东屋小跑而去。
“阿爷!”顾昭连院门都顾不上关,追着赵刀来到东屋。
东屋里,被叫醒的老杜氏也惊着了,手脚发软的围着赵刀,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老头儿,你这是怎么了,啊?别吓我我啊。”
赵刀要将顾春来放下,顾昭快步上前,将床榻上有些糟乱的被子往旁边一扫。
“赵叔慢点。”
顾春来是个瘦高的老头,此时半昏迷着,整个人死沉死沉的,因为想着他是摔到了,顾昭和赵刀的动作放得很轻。
赵刀抹了把汗,神情恨恨,“应该是摔到腿和头了,天杀的,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那儿挖了个大洞,回头要是给我抓住了,非得吊起来拿大鞭子抽他一顿不可。”
此时不是追问原由的时候。
顾昭去掰顾春来的手,“阿爷,咱们到家了,这灯笼和铜锣梆子,昭儿替你先收起来。”
就是这般情景,顾春来都牢牢的抓着他吃饭的家什。
许是还有一丝神志,听到顾昭的声音,顾春来一直紧拽的手松了松。
顾昭将破了洞的六面绢丝灯往桌上一搁,侧头对慌乱的老杜氏道,“奶奶别急,事情咱们一桩桩的来。”
“你先去打点热水,替阿爷擦擦脸,我去叫大夫。”
老杜氏:“对对,得叫大夫!”
她抖着手翻出银两,一把塞到顾昭的手中,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眼里有泪花浮出,哽咽的交代道。
“天还黑着,人家大夫也歇下了,你好好的和人家说,别着急啊,再急也不许大小声,好好的说话,啊?知道没?”
顾昭反手握住老顾氏,“奶,放心吧,我都晓得。”
说罢,她打了个灯笼就朝院门外跑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
“不行,天这么黑,昭侄儿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不放心,婶子,我跟着一道去看看。”
赵刀和老杜氏说了一声,提着灯笼也跟了出去。
大夫找的很顺利,是德安堂的老大夫,白发白须,面善心也善,听顾昭将情况这么一说,拎了药箱就来到顾家。
……
顾昭:“大夫,我阿爷怎么样了?”
唐老大夫搁下把脉的手,还贴心的将顾春来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他起身拿笔,略略沉思,龙飞凤舞的开药方,一边解释道。
“他小腿摔断了,要养一段时日,另外,脑袋里头也伤到了,需要静养,这里我开几剂药吃吃看,先平肝化痰,潜阳熄风。”
顾昭思量,听这么说,应该是脑震荡了。
唐老大夫笔走龙蛇的在方子上写下钩藤,石决,姜夏,茯神,天麻,龙牡等药材,想了想,又往里头添了一味药,顾昭瞥了一眼,瞧见他写的是赭石。
“赭石?”顾昭重复了下。
唐老大夫有些意外的抬头,“是赭石。”
他稍微吹了吹墨汁,让它干得快一些,捻了捻稀疏的白胡子,解释道。
“这赭石的药效是重了一些,但它对呕吐呃逆,内里出血有奇效,重药缓投,你阿爷这样情况,用些赭石没多大问题。”
顾昭点头,“听大夫您的。”
她接过药方,准备跟唐老大夫去药堂抓药。
……
临行时,唐老大夫还有些不放心。
“老爷子醒来后,要是有吐啊晕的情况,老嫂子你也别急,让他好好躺着不要闹他,静静养几日,情况就会好转,有什么状况,再差人唤我。”
老杜氏:“哎哎,真是麻烦你了,唐大夫。”
她转头又交代背药箱的顾昭,“将唐大夫送回去,好好的谢谢人家,不要怠慢了。”
顾昭点了点头。
……
从德安堂抓了药,顾昭一路小跑的往家里赶,院子里,老杜氏将小药炉翻出来,赵刀帮忙在屋里守着顾春来。
“奶奶,我来吧。”顾昭瞧着老杜氏一下便苍老憔悴的模样,两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炉子,利落的打开药包往里头倒,又舀了三碗清水浸泡草药。
老杜氏的视线落在药炉子上,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
“昭儿啊,奶奶可讨厌这东西了,翻出它就代表着家里有人不舒坦,以前是你爹,上次是你,今儿轮到老头子了。”
草药浸泡的时辰差不多了,顾昭准备起火,闻言安抚道,
“奶奶别急,你也听唐老大夫说了,爷爷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间身子,这病就好了。”
老杜氏:“唉,哪里有这么快,老话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你阿爷这般老骨头,唉哟,他这一趟可是遭罪了。”
顾昭听着老杜氏絮叨,静静的往炉子里扇风。
“对了。”老杜氏好似想到什么,“刚刚你和唐大夫说的赭石……昭儿,你怎么看得懂唐大夫开的方子了?”
顾昭摇蒲扇的手一顿,“啊,阿娘教了我一些字,正好认得。”
记忆里张氏是有教过小顾昭识字,只不过不多,像赭石这样的字,小顾昭是认不得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啊。”听到张氏,老杜氏便不再追问。
张氏娘家通宁镇文风昌盛,像顾昭的舅舅,前两年听说还考上了童生,张氏跟着家里人认点字,教给顾昭,再正常不过了。
东屋里头有些动静,老杜氏瞧了一眼,急急道,“应该是你阿爷醒了,我去看看,昭儿你看着药炉子。”
“好。”顾昭点头。
……
煎煮草药需武火文火,等顾昭煎好药,又稍微晾了晾,已经小半时辰过去了。
顾昭端着汤药进屋。
赵刀见顾春来没甚大碍,松了口气,提起灯笼和铜锣准备离开,两人正好迎面碰上。
“啊,是药好了吗?”
“是,今夜麻烦赵叔了。”顾昭点头,端着晾得差不多的汤药来到床榻旁,轻声喊了一声。
“阿爷,喝药了。”
药汁是浓郁的褐色,泛着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瞧过去便不好入口,老杜氏将顾春来扶了起来,又拿了个大枕让他靠着。
“老头子喝药了,喝了就好多了。”
汤药闻起来味重,进口更是酸苦,顾春来眼睛一闭,秉着呼吸,心一狠,大口的将汤药送到肚中。
老杜氏瞧着他惨白发皱的脸,心酸不已,“慢点慢点,别呛着了。”
“唉,你说你也真是的,这都几十年打更当值,是个老更夫了,往日里不是常吹牛,说什么玉溪镇的一花一草,你都熟得很,今儿这牛皮吹破了吧。”
“该!往日里让你小心些,总是不以为意,瞧你这模样,啧,遭大罪了吧!”
顾昭见顾春来面上有痛苦之色,连忙拉了拉老杜氏的手,小声劝道,“奶,别说了,唐老大夫说了,阿爷要静养,咱们等阿爷好了后再唠叨。”
她转过头,又对顾春来说道,“阿爷,奶奶是担心您。”
顾春来无力的摆摆手,“我还不知道,她啊,刀子嘴豆腐心肠,我要是计较太多,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准备走的赵刀脸上有几分怒意,“这事怪不得我顾叔大意,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在临水街的路上挖了个大洞,这黑灯瞎火的,谁能注意到?”
听赵刀这么一通埋怨,顾昭总算是明白了顾春来受伤的原委。
原来,他们今夜巡视到临水街时,戌时、亥时、子时走那一趟,那路还是正常的,不想到了丑时再经过临水街,地上却有了个洞。
还是盖着薄土的大洞!
顾春来正好走在前头,一不小心踏了上去,脚踩空,那覆着薄土的坑洞一下就塌了。
人自然栽洞里摔了个大跟头。
顾春来倒是看得开,他摆摆手,“成了成了,不说这事了,也是我倒霉,命里有这一劫,对了,回头记得将那土填上,省得还有人栽下去。”
“成!我这就去把那洞填了。”赵刀爽快应下,借了顾家一把锄头和簸箕,打着灯笼就走了。
顾春来吃过药有些犯困,老杜氏替他拢了拢被子,不过片刻,他便沉沉的睡去。
顾昭捡起搁在一旁的六面绢丝灯。
老杜氏瞥了一眼,眼里都是心疼,“哎呦,连这灯笼都摔烂了。”
顾昭低头看了看。
果然,绢丝上沾了黄泥,脏兮兮的,不知道是不是碰到利物了,有一面绢丝被割了个大口,就连下头支撑的细木也裂了几道细缝。
顾昭皱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盏灯笼变得灰扑扑的了。
“奶奶,没事,我拿回去修一修,正好白日里买的桑皮纸还剩一些,绢丝坏了,干脆就换成桑皮纸的,将就着也能用。”
老杜氏无奈的点头,“行,你拿屋里去吧。”
顾昭带着六面绢丝灯回了西屋。
……
竹桌上,一盏烛灯泛着幽幽黄光。
顾昭将挂在乌木灯柄上的铜锣和梆子卸下,帕子浸湿,一边擦拭着灯上的黄泥,一边自言自语。
“这还没一日呢,我就又要给你擦拭了,上次是烟熏的黑渍,现在是黄泥,啧,你也真是多灾多难。”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眼里有着惋惜,瞧着这绢丝是不能用了,真是可惜,是个老物件呢。
就在顾昭准备将绢丝拆下时,异变发生在一刹那。
她的发丝微微飘动,只见灯笼里中间倏忽的起了一场风,风打着旋滴溜溜的转着,莹亮朦胧的白光缠绕其中。
这是……
顾昭睁大了眼,还来不及站起来,那风似光龙一般朝她右手袭来。
那儿,是一团捏成石头样的鬼炁。
一瞬间,白光大盛。
……


第9章
天地回归安静,不见风雨不见光。
这一刻,顾昭感觉不到自己。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魂灵似漂流在茫茫无际的江波,于灰蒙的天地里上下起伏。
“梆,梆梆。”
不知何时起,天地相接处传来一声悠扬激荡的梆子声,声音由浅至重,直击魂灵深处。
“嘭,嘭嘭。”
“嘭,嘭嘭。”
似是应和着梆子的音律,心跳一点点复苏。
蒙昧的灰急剧后退,平地起了一道光。
白光似绸缎一般亲呢的绕着顾昭上下飘动,微风起,光芒至,在碰触到顾昭那一刹那,倏忽的,白光化为方块字,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钻进顾昭魂灵深处。
随着最后一个方块字的跃入,一刹那,天地间华光大盛。
顾昭觉得自己像是看了一段漫长而单调的剪影。
长巷月影,灯笼梆声,月光将穿着蓑衣的身影拉得很长,夜很孤寂,却也很宁静,就这样,打灯人从昂然的青年到弯腰的暮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换了一个又一个。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手中的那盏六面绢丝宫灯……
顾昭睁开眼睛。
入眼是自己的小屋子,六面绢丝灯静静的立在竹桌上,而她的脑海中却无端的多了一篇文字,《太初七籖化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