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到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回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第二十二章 亏本
这是一家日晖港边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屋子,屋里只能容下一个柜台,两张方桌上挤满黝黑干瘦的男人,不声不响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厂里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带顾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张桌面,把下酒菜每样叫来一碟,两人就着日晖港的煤烟和腥气,先碰了一杯浓厚的绍兴老酒。
“顾先生,依我看,侬那个卖米做广告的法子,理应无甚效果。”
“哦?怎讲?”
“到米号买米的主顾,可不都是拉货的脚夫和挑夫。”
“你讲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连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净赔七元两角,最后——”
……
第四天大清早,顾植民刚爬起床,就听门外阵阵喧哗,打开门一看,竟是二三十个陌生大汉堵在门口,嚷嚷着要买米。
“买米买米!”
“你们是……”
“我是沧洲饭店的!”
“我是法华厂的!大清早就往这边跑,跑了二十里路,别家米号都不看,专程来殷盛元,赶紧卖给我们米!”
“今天送几盒鹅蛋粉?我们排后面的,可还轮得到?厂里的林妹子听姊妹讲了,这里送的粉又香又细,还不要钱,非央告我来抢不可!”
顾植民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都是给饭店、工厂籴米的人,大概是闻听有便宜占,所以不辞路远劳苦,特意跑来买米——如今鹅蛋粉一樽都没卖出去,倒是帮殷老板打响了名号,如今送粉三天的时间已过,但眼下几十个大汉堵在门口,如果没有一点说法,那肯定闹得地覆天翻。
“诸位,诸位!”顾植民皱紧眉头,放声高呼,“我们这里买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群情激奋,把来上工的黄阿大和陈土根吓得远远躲着,不敢近前。顾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诸位!念今天许多兄弟风尘仆仆赶过来,我们就再多送一天!”
“还是送三个人?那我们排后边的如何交待?!”
“排后边也不要紧!就像这位兄弟讲的,我家的香粉,用的尽是真材实料——还有从墨西哥国舶来的梵尼兰草!后边的兄弟,我只成本价卖你们,只要九角钱!”
“什么?还要钱?!”
“兄弟,这样上等货的香粉只卖九角钱啊!侬去先施百货、去广生行窥窥,那里的上等鹅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卖!侬买了这粉,送人也体面,就算不送人,转手一个银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亏啊!”
人群里一阵嘀咕,有几个人骂着怏怏离开,但也有十来个留在那里,翻着衣衫凑钱。
“他讲话在理,女人欢喜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轧朋友①,都拿得出手的。”
“无名无姓的粉粉,不会搽坏脸蛋吧?”
“放心!我娘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过两天,说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过后,黄阿大、陈土根乐呵呵给人称米,顾植民坐在柜台里,一边收钱,一边郑重其事将鹅蛋粉递到一双双粗糙的手里,抬头看见有个红脸汉子畏畏葸葸坠在队尾,便故意等众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买鹅蛋粉,但身上只有七个角子……”
“那我悄悄卖给你,覅②与他人讲。”
汉子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递上去,千恩万谢,像珍宝似的将鹅蛋粉揣进口袋,挑着米开开心心出了门。顾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时,也曾为一匣香粉、一樽雪花膏而翘盼欣喜,不禁感慨万千。
第四天盘点存货,共送出十二匣粉,卖掉十一匣。高兴一天之后拨弄算盘,净赔八元七角,亏空越来越大。
“别气馁,今天已经打出名声,明日一早,会有更多人来买。”顾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顾植民清早开门,门外冷冷清清,并没有一个人。
……
小皮匠听得发愣:“我本认为挑夫脚工,就不会买什么鹅蛋粉。可明明前一日卖得很好,下一日又没人来,这是何种缘故?”
“道理很简单。前一日他们误以为店里送鹅蛋粉,于是挥汗如雨老远跑来,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劳动脚力,岂不亏欠自己?而他们得知不再送粉后,何苦还要伤筋动骨,跑来米号买什么劳什子鹅蛋粉呢?——那些糙汉子,本就不是鹅蛋粉的主顾啊。”
“顾先生言之有理,那后来怎样?难道就一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吗?”
“正是如此。”
……
顾植民在米号又等了三天,却是一个买鹅蛋粉的客人都没有,想要再打出买米送粉的招牌,又怕愈亏愈大,无法收拾残局。倒是殷老板跑来分号,问他原价买了三匣,说是前几日米卖得格外好,也算投桃报李,给顾植民的慰劳。
“我家女儿,就在格致公学读书,偏爱这些粉粉膏膏,送她也是聊表做老父亲的心爱。”
殷老板推开门,又折回来,问:“植民,若是可以,我帮你找几个老板,凑几份买单,早些卖完这些,圆了你心愿,如何?”
顾植民犹豫片刻,最终摇摇头。他晓得殷老板一片诚意,但这几日他试过香粉,仍不信这上好的货品就真要靠亲戚朋友倾囊相助才能售出去。
他必须要想别的法子,他想到了一个人。
爱多亚路法租界巡捕总房,包打听③许广胜正给法国探长薛迪爱煮咖啡,忽就见自己兄弟顾植民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心生疑惑,赶紧伺候完上司,推门走出去。
“植民,你来找我?”
顾植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匣鹅蛋粉,塞到许广胜手里。
“广胜,都说法国女人最欢喜化妆品。这是我囤来的货品,想请你帮忙绍介一下,让她们用用,如果好的话,尽管找我订货——到时给你返佣!”
许广胜拍拍手中香粉匣,也不问个中原委,只是笑道:“这个好说,包在兄弟身上,我帮你找销路,才不要给什么康密逊④呢!”
顾植民感激地拱手作别,许广胜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拐角处,掂掂两匣沉甸甸的鹅蛋粉,转身推开屋门,顺手将它们掷进身旁的废纸篓里。


第二十三章 旧识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顾植民晓得兄弟整日奔忙,料是有许多大事处理。他无法孤注一掷,苦等消息,他想尽快动作起来,又逢秋天新米收获,正赶上忙碌的关节,唯夜里才有闲余,又焉能卖货?
顾植民心头焦躁,嘴上起泡,眼看离半月还剩几天,自己没赚到钱不说,还凭空折了本,到时就连将鹅蛋粉原封不动退还给化学社都不可能,又如何向徐小姐交待?
正郁闷时,邮差送来一封信,寄信地址写的是化学社,但撕开一看,写信人却是他日思夜想的徐小姐——
植民:
你的信件已经收悉。表兄为传递消息,着实花了一番力气。你尽管放心,我如今被安顿在亲戚家一处阁楼居住,每日好茶好饭,身体亦好,无聊时可以开窗透气,数一数碧空中飞翔的白鸽——虽无法与你百鸟朝凤的美梦相提并论,却也算是人间精致的风景。
本想托表兄为你谋个差事,未料到你颇有骨气,竟要助他售卖鹅蛋香粉。你推测不错,那香气有我的设计,我却要请你来解这个谜,你自诩有通感的绝技,那便来猜猜看,究竟这款鹅蛋香粉里,搭配了哪些香料?
万勿念我,亦万勿寻我。
徐帧志
又:请接受我的感激,谢谢你赏识我做的香粉。
这封信令顾植民开心整个下午,但转念一想,徐小姐被家族幽禁,却依然秉性乐观,未在字里行间露一丝哀愁与抱怨,他又有何资格枯坐烦扰?
可目下米号忙碌,确实抽不开身,殷老板对他不薄,他也不可能在秋忙时节抛开米店,去照顾自己的私计。所以只有在夜间才能活动,正踌躇时,忽听街上敲锣打鼓,竟是新饭店开张,请来西洋鼓乐队助兴。
顾植民不禁心思一动,他不再犹豫,冲到后院,撸起袖子,吆喝疲累不堪的黄阿大赶紧干活。
“早干完,早休息,也早给我匀出些辰光去卖鹅蛋粉!”
“掌柜的,你还能记得那鹅蛋粉?!”
“何时忘记过?!”
顾植民白天一刻未闲,待收完米、记好账,才关好店门,背上一袋鹅蛋粉,直往大世界而去。每天夜里,那里都是上海滩的繁华所在,去白相①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他在大世界门口寻块空地,与卖烟、擦鞋的人挤在一起,放声朝过往的人群吆喝——
“哎呀呀,上等香,鹅蛋粉,馨芬芬,白细细,搽到面上,娇嫩精致,一等一的货,一元一匣大甩卖咯!”
旁边的烟摊看他兀自吆喝,忍不住直笑。
“兄弟,别人家的鹅蛋粉都金贵得深,只能隔着水晶柜面窥一窥。你却跟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站一起,这街上风大尘大,也不怕折了鹅蛋粉的身价?”
“哎,酒香也怕巷子深!自家酿的酒再好,不吆喝怎会有人晓得?”
“有趣得紧!”卖烟郎朝顾植民竖起大拇指,看有两位女士过来买香烟,不免推介道,“这位太太,侬要不要窥一下他摊上的香粉?物美价廉,真真买到就是赚到!”
顾植民看别人都为自己卖力,紧忙将两匣粉递上去,岂料两位太太一人送他一个白眼。
“去去!瘪三,离我远些!”
“吓死个人!阿拉用的都是上等的洋货香粉,就算广生行、孔凤春都不入法眼,谁看这些地上捡起来的货!”
“就是,若里面掺了迷魂粉,被恶人绑架了……”
“是的啊,哈同花园鲍家就遭了劫,说不定就是迷魂香!”
顾植民听着两人肆意污蔑徐小姐调配的香粉,不由怒上心头,反驳道:“你们不买便罢,凭什么张嘴便讲这是迷魂香,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两位太太“谈兴”正浓,一听这话,立刻将眉毛挑起来。
“呀!你卖来历不明的鹅蛋粉,我们没有告到巡捕房就是格外开恩,还敢犟嘴!我看这烟摊也与他是同党,香烟还给你,把钱退回来!”
万没想到香粉未卖出去,反倒连累了烟摊生意。顾植民连忙朝人道歉。这时旁边一位挑着“妙手回春”幌子的江湖郎中发声劝道:“兄弟,容我讲句话,你来此处摆摊卖香粉,本就不对——大世界什么地方,是体面人白相的场所!来这里的人,一为了白相,二为了体面,就算过往的太太小姐看上这香粉,也不好当同伴面掏钱来买!她们想图便宜,也要暗搓搓图,晓得伐?”
郎中一番话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这才明白,自己的计议原来全落在了错处。他只好摇头叹气,准备收拾香粉,再寻别的地方,忽然听身后有个清脆女声唤他。
“小顾?你是小顾吧?”
顾植民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穿双襟旗袍,梳燕鬟头的女人站在身边,望似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名字。
“哎呀,果真是小顾,我是卢溪云——孙太太,你还记得伐?”
顾植民一怔,这才想起当年在茶馆,跟讲书先生章玉骦私奔的孙太太。当年正是因为这一出桃花官司,害得茶馆被砸个稀巴烂,没想到如今在这里相见!他再定睛看孙太太,只见她虽然穿着比从前朴素,脸色却丰腴红润许多,看来逃出豪门之后,日子过得也很是安稳。
“小顾,你卖的这是什么东西?香喷喷的,我喜欢这味道。”孙太太——卢溪云——性情依旧如从前一样,不端架子,温柔热心,未等顾植民开口,她便捡起一匣香粉,打开一闻,连声赞叹。
“啊呀呀!这个香气我老喜欢的!小顾啊,你那时候就喜欢这些,没想到如今当上了卖香粉的货郎!你的眼光不错,挑的货也不错!多少钱一件啊?”
顾植民倒像被她夸得中了迷魂香,连忙伸出一个指头。卢溪云拍手说着“蛮实惠的”,又朝马路对面招手,只见五六个女学生牵着手,叽叽喳喳走过来,先朝她鞠了一躬,叫“卢先生”,又盯着顾植民,嘻嘻发笑。
顾植民尴尬得直抓头皮,就听卢溪云开口说:“我与小顾是旧相识,他是个老实诚的人,你们看看这香粉,是不是很不错?只要一元钱!”
几个女学生雀跃着接过香粉,凑近一闻,赞不绝口,当下就卖出去三匣。
卢溪云笑道:“小顾啊,以前便是我照顾你生意,今天又走在一起——我如今在惠风女子学校做国文老师,你要卖香粉,何不去那里找我?学生也爱美,手里却没有那么多银钿,就欢喜物美价廉!”


第二十四章 逼婚
帧志:
见信如晤。
首先报告你一件大好事。大略是上天眷顾我们,我得到贵人指引,找到了卖香粉的捷径。这一个月来去了十七所学校,已将你做的五百匣香粉全部售空,不但为袁先生保住了成本,还净赚六十多块银元,袁先生很是高兴。
其次我要答你上封信给的问题。我翻了书,去了化学社实验室,但绝没有让袁先生给我看配方底单,我挨着嗅了所有的香精,终于找到了这款香粉的配方——你用丁香酚、橙叶油,加上桃醛与其他酮酯,混合成梨子的清香气作为基础香,然后用香兰素、茉莉醛等配出杏仁油的气味,辅以酒精有层次地挥发,你未用西洋常用的滑石粉,因为太干燥,对皮肤不友好,故而采用了传统的粟米粉——这便是香粉的配方,我猜的对也不对?
我私自留了一匣香粉,作为纪念。
鸿雁传书,颇为不易。听袁先生讲,你近来身体微恙,常不住咳嗽。不想摩登时代之上海,竟有幽禁儿女作楚囚之事!每念及此,辗转难眠。若有机缘,极想见你一面。
顾植民夜书
自从将这封信交给袁先生后,顾植民就愈发心神不宁。前些日子承蒙卢溪云一语点醒,他四处奔跑,往来十几所学校,将化学社积累的香粉库存销售一空。可惜即便如此,也仍难挽救化学社的亏空。再见袁焕侠时,他已将女青年会后院退了租,剩下的器材、货物都托运去了闸北仓库。
“植民,今天见面,是想与你商量帧志的事。”
“徐小姐怎么了?”
“她……境况不太好。”袁焕侠叹口气。
原来徐小姐被抓回去之后,族里就匆忙帮她安排婚事。徐小姐父母本是老实人,又寄居篱下,族长伯父更不容他们置喙。但全族人都晓得她是块硬骨头,也不好做强,先是按照上海滩摩登男女的规矩,安排了两次相亲。徐小姐去时并不吭气,等到场后却冷言冷语,凌厉发问,将男人诘得脸红耳赤,如坐针毡,不唯面子丢尽,脸皮几乎都被她剥了下来。
族里两个哥哥等着她换彩礼,哪里会善罢甘休。族长也索性不依违她性情,径直找大妗姐①去说媒拉纤,没料到徐小姐对媒婆更不客气,见面便拆她们老底,恨不能将骨骼都拆个七零八落,一来二去,再无媒人敢贪图银钱,接徐家的差事,非但徐小姐的婚事没说成,就连徐家族里两位公子的喜事也险些被搅散。
徐小姐骨头铁硬,也惹恼了铜头铁臂的族长。他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他们一顿训斥,又央求媒妁——哪怕不找明媒正娶,找军阀富商做姨太太,也势必要将徐小姐嫁出去!
徐小姐听了直是冷笑,她放出口风,道:“如若强拉婚配,便别怪我婚后寻个机会,把敢娶我的男人药死!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到时恐怕你们姓徐的全族都要跟着殉葬!”
这一番话正打在七寸上,吓得族里亲戚冷汗直冒,还没等族长开口,众人都跑过来,劝他打消强逼徐小姐外嫁的念头。
族长吃了哑巴亏,哪里肯善罢甘休,于是把徐小姐幽禁在天通庵老宅子阁楼上,将门窗钉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只让她饿不死而已,声称她不改主意,便不放她下楼。
徐小姐倒也倔强,她也不绝食,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只是天长日久不见阳光,如今又逢秋凉阴雨,患了风寒,眼见身体便垮了下去。
顾植民听得心中焦急:“袁先生,徐家旧宅院在哪里?能不能将徐小姐救出来?”
袁焕侠摇摇头,叹口气道:“帧志的母亲便是我亲姑姑,我从小看帧志长大,何尝不想救她出来?可徐家的族长大伯父并不是那样好惹的,他的夫人与上海商会傅筱庵沾亲带故,而傅筱庵背后又有东南王孙传芳撑腰。帧志之所以不愿让你沾惹,就是怕牵连出太多是非,招惹上一些阎王小鬼,到头来反而把你牵进泥污里……”
“我不惧这些!袁先生,烦请侬转告徐小姐,只要她愿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拼完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她出来!”
“救?”袁焕侠禁不住苦笑一声,“怎么救?”
“我要与徐小姐见面商议!”
“难!除了送饭的邓阿嫂,谁都难见到她。”
“我已经有了办法!”
“哦?”袁焕侠也眼前一亮。说实在话,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与顾植民这些贩夫走卒多谈半句话,也更不会让这个阶级的人接近表妹。
他与徐小姐是姑表兄妹,长她十岁,少时父亲从商在天津当差,母亲也跟过去照顾。他只能投靠姑姑,住在徐家花园里,带着幼年的表妹一起长大。
徐小姐从小便剔透聪明,凡事都有自己的决心,孩子们玩耍时,角色不知不觉便都由她分配妥当。她不是杀敌陷阵的先锋将士,她是羽扇纶巾坐镇幕后的指挥官。
袁焕侠对表妹敬佩而且疼爱,不想让她受丁点委屈。当初想把顾植民送进先施站柜台,既有徐小姐的请托,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见表妹心心念念惦记此人,也明白中间的款曲,于是想给顾植民谋个富丽堂皇的营生,将来万一表妹坚持下嫁,那也有句体面的说辞。
见过顾植民后,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坚持,给了他二百匣鹅蛋粉权当考验,结果他却将五百匣鹅蛋粉售卖一空。袁焕侠毕竟是个生意人,即便属于不成功的生意人,但也看到了顾植民身上的潜力。
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或许能有一番作为。所以,他夸的海口,或许就真能成江成海。袁焕侠如今倒要听听他的见解。
“小顾,你不妨讲讲看,你有什么法子能把帧志救出来?”
“袁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个良好人选,想求你举荐给徐家。”
“什么人选?举荐给徐家做什么?”
顾植民一笑:“当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举荐给徐家族长,说与徐小姐做东床快婿啊。”
“你疯了?或者——这位公子,难道是你毛遂自荐?”
“袁先生,我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像出身名门的样子?当然是别人。”
“那你可真是疯了!枉我表妹如此看重你!”袁焕侠拍案而起。


第二十五章 金蝉
徐靖庵是松江徐氏的族长。他肤色发黑,眉毛短,眼隙长,面孔似刚淬过水的铁又青又硬。每日洗漱用餐后,他便危坐在徐家花园正房正堂的灯挂椅上。然而四下无人时,徐靖庵也会捧着茶啜上一口,追忆起小时在海棠树下捉蟋蟀的情景。
那时多好,无忧无虑,可以哭笑,可以吵闹。徐靖庵每想到这里,都要偷偷叹气。
徐家是上海县大族,然而自靖庵接手族长以来,清帝逊位,军阀混战,宅院也遭过兵燹,家族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不得不变得愈发冷酷、威严,用这副甲胄支撑起家族的门面和族人的信念。
但族侄女徐小姐的婚事却令他几乎武功全废,族里婚嫁向来由他一手安排,可谁晓得这族侄女却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后一场冲锋战硬生生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今天,旁人都觉得徐靖庵莫名雀跃。大家都觉得纳闷,只有他心里明白,终于又有人上门给族侄女说亲了。
带来消息的是徐小姐的姑表兄袁焕侠,说媒的对象是一位满族仝性公子,老家在热河,祖父两代在京经营皮货,家产丰厚,徐靖庵一听便动了心。
袁焕侠于是上楼相劝。一番苦口婆心后,大略是关久了,徐小姐居然同意“看看再说”。徐靖庵急忙差人,唤来徐小姐父母告知,两个人本来便懦弱老实,虽不欢喜女儿远嫁,却也讲不出话来。
相亲便定在今天,大清早,徐靖庵便将两个族侄文旌、文旆唤来,嘱咐他们要仔细看好堂妹。两个族侄无有不应。一行人便往阿拉白司脱路叫“季风阁”的西餐馆去,但见仝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张口闭口尽是京味京声。
饭局本约的密门小室。仝公子见徐小姐身后跟来两位堂兄,显然万分诧异,不过毕竟他人阔气,张手叫来侍者,叫在旁边另安排一桌,上全套法餐。
文旆爱美食,也爱装洋气,于是拽过文旌,欣然入席,袁焕侠也在一旁作陪。文旌时时竖耳朵听密室动静,只闻得两人咿咿呀呀,似在侃侃而谈,这才略略放了心。此时袁焕侠频频举杯,三人忘却人间琐碎,遂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饭后,仝公子恭恭敬敬送徐小姐出来,临别时与她还依依不舍。文旌文旆心中暗喜,回家后忙向族长禀报。
徐靖庵的笑容恨不能从绷紧的皱纹里挤压出来,不过他尚能沉住气,想了想,又细问仝公子样貌形态,疑心他是顾植民乔装的。
文旌信誓旦旦,言称绝对不会——当初他们兄弟带人捉堂妹回来时,见过那个顾植民,与今日所见仝公子,绝对是两个人。
徐靖庵又问席间两人讲了什么,文旌有些发懵,文旆倒是一拍脑门,直说没讲太多。
“但两人姿态相合,眉目间都带着意趣。”文旌赶紧补上。
徐靖庵听罢,却是面色一沉——那侄女平素听到说媒相亲都寻死觅活,为何此次如此顺利?!事出异常,必有妖孽!!
徐靖庵正犹疑,袁焕侠又带来了新消息,却让他顾不得再多想。
据袁焕侠讲,他回去路上曾打探仝公子的意思,仝公子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原来他来沪以后,家里有世交也讲了一门婚事,家中屡次来电,催促他返京相见,而且他家姻亲,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若门户有别,万万过不了父母那一关……
仝公子这席话刚好打在徐靖庵七寸上,听这意思,仝家也是北方大族,家里更讲究规矩方圆,如果促成这门亲事,自然千好万好。可听仝公子的语气,是人家怀疑徐家的境况,只把徐家当成备选……
徐靖庵心头焦躁,思虑良久,决定在徐家花园宴请仝公子,届时,徐家境况如何,自然眼见为实。
两人计议已定,袁焕侠起身告辞,徐靖庵却突然发问。
“贤侄,你这样关心帧志的婚事,究竟是为了……”
袁焕侠一怔,然后一拂衣袖,愤然道:“老伯,我将话挑明了讲吧!我与表妹相伴长大,将这个囡囡当亲妹妹看待,而今你们徐家没落不思进取,却逼妹妹成婚救急。我但凡有些人性,能忍看她被囚住?能忍看她被嫁去火海里?如今我不搭救妹妹,难道还能指望你们姓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