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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
“是!这两年为看懂那些化学配方书,我自学英文,颇是艰难,本想请你做老师教我,又怕学赀太高,实在羞于开口……”
徐小姐盯得顾植民一刻钟,盯得他心里发毛,没想到徐小姐却噗嗤一声笑了。
“你呀,怎不早讲?!教你英文才算多大事体?”
顾植民看她放下皮箱,索性学着私塾幼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道:“感谢先生收我这个弟子!先生在上,请受……”
“不要叫我先生,明明你比我大,你比我先生!”徐小姐指摘道。
“那叫……老师?”
“你才老!你比我老!”
“叫师父?”
“我是女性!古往今来也真是,叫师足矣,为什么画蛇添足,加个‘父’字?!”
“那,师……母?”
“你也想吃竹板炒肉?”徐小姐气得横眉立目。
“在下才疏学浅,还请明示!”顾植民实在没了辙。
“既然学英文,就依照外国人的规矩,叫我密斯徐吧。”
“感谢密斯徐收我为门生,密斯徐在上,请受弟子三个响头!”
“你!……”
西式学堂有教员,有学生,也要有教室。顾植民找到华夏书局一讲,小董开怀大笑,特意仿照当年戴所长先例,在三层辟出一处地方,给他做夜习课桌。
顾植民情知米店不应是徐小姐这等人物消磨的场所,于是委托小董发邀,请她去书店帮忙,等两边打烊后,两人就在三楼读书、研习。
徐小姐是个尽心竭力之人,短短几天,便让顾植民明白了多年琢磨不透的语法时态,师生两人居然也能三言两语,用英文对话起来。
若逢燠热难熬,两人便往东走,沿着黄浦江畔边走边谈。讲起各自志向,才发现彼此意趣更加相投。
“真要谢谢戴叔叔,若不是他,也无缘再认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江水滔滔,朗月在天,徐小姐坐在防洪堤,如是感慨。
“你的同学,就没有想做护肤品的人吗?”顾植民不信。
徐小姐一笑:“他们之中,有人想留洋,有人想做官,有人想当教授,也有人想做歌星,还有人想寻革新之道,改变积贫积弱的国家,大家都有宏图大愿,想学荣宗敬老先生那样闯一条实业救国之路的人都极少,更莫说走做护肤品这个小小的独木桥了——哎,你为何想做护肤品,不会是想迎合我才故意讲的吧?”
顾植民只好从头讲起经历,讲到母亲和姐姐在染坊做工,双手肿破,自己尝试做护肤膏却屡屡失败,又讲到兵燹变乱,姐姐失足落水时,自己看到她手上皴纹条条裂开,鲜血迸流的情形,直把眼泪洒落江里。
徐小姐听了,也沉默良久,两人望着轮船从江面上驶过,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一如顾植民心头的阴影。
“荣老先生高义,以民生衣食,振兴实业为己任,我心中原也有个梦想,做天下姊妹都能用得上的雪花膏,帮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子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如此这般,不敢称为国为民,也能算不愧荣老先生教诲。”
“可惜,我才疏学浅,尚不能助你一臂之力。”顾植民叹口气道,他又讲起自己的奇异梦境,讲到未见徐小姐其人,先闻徐小姐其香的经过,又谈起自己在礼拜堂,听裁缝老章讲,他常常梦见百雀翱翔,正是红鸾星炽之象——鸟化鸾凤,譬如鲤跃龙门,能跃过去便是龙,跃不过去便是虫。
“我在上海滩已经耽搁了许多年,依然一事无成,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做虫了。”
徐小姐安慰他:“你矢志做护肤品,呵护天下红颜,不也正是鸾星指引嘛。人生一世,最怕一个‘执’字,若用一生,只寻一种,千山万水,风雨兼程,总有求得的时候。”
这番话令顾植民精神一振。
“密斯徐,你讲得真妙!”
徐小姐又是一笑:“我只问你,你讲自己有通感的异能,能闭上眼睛,嗅出气味,把这些芳香百味幻化成黑白红绿,可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密斯徐,这确确是真。我以后若再骗你,不怕天打五雷……”
“哎呀,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干嘛赌咒发誓——等有时间,我还要测测你。”
“好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然一阵詈骂嘈杂,原来有群醉汉骂骂咧咧,正朝这边走来。顾植民听这些并非善类,更怕醉酒之人惹是生非,便急匆匆想牵徐小姐离开。谁知道两人不动则已,一动正好被无风作浪的醉鬼们望见。
“站、站住!”
徐小姐也有些惊惶,她抓紧顾植民胳膊,快步往外滩大马路上走去。醉鬼们本都是无赖,看到曼妙女子,哪里肯放,早兵分两路追过来。一个酒气熏天的秃顶男人跑得最快,他叼着纸烟,窜过马路,将两人拦住。
“站住!孤男寡女,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人!”
顾植民急了,他张开双臂,将徐小姐护在身后。眼看醉汉们围拢过来,一个个吊眼歪眉,正要扑上来,忽听不远处一声哨响——
“谁在那里胡来!”
第十九章 夜谈
醉鬼们闻听警哨,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跳下堤阶,往码头上逃窜。顾植民护着徐小姐,正往旁边躲去,就看一个巡捕举着警棍冲过来,两人在路灯下照面,愣了半秒。
“广胜?”
“植民!”
兄弟相见,惊喜相拥,互诉这些年经历。
原来许广胜在码头与无赖们混迹几年,终也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他醒悟过来,于是托认识的人,打通公董局关节,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刚刚成了一名华人巡捕。
顾植民深为兄弟寻到正途欣喜,硬要拉他去喝几杯。
许广胜摆摆手推辞,又拍拍身上崭新的制服,道:“公差不得自由。今夜我要值岗,改日我去米号找你相聚!”又偷偷指徐小姐,暗自笑问:“这难道是弟妹?”
顾植民连忙要解释,许广胜却哈哈一笑道:“不用讲了,我晓得,我晓得。”
两人就此分别,顾植民拉徐小姐回米号住处。徐小姐路上愠恼,说:“你这个同乡兄弟,油嘴滑舌,阴搓搓的,我不喜欢。什么他晓得,他晓得个鬼哦?”
顾植民只道是徐小姐厌恶讽笑,也未讲太多,不过今晚幸有许广胜邂逅相助,想起去年他受戴所长之托,偷偷送宋先生一家坐船出国,险些被码头恶棍们截住。如今许广胜能与他们撇清关系,真是善莫大焉。
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邪风骤起,望望天上,阴云已经遮住了月亮。顾植民急匆匆送徐小姐到了米号,正欲道别,谁知徐小姐却说:“今晚吓得心神不宁,你莫走了,陪我聊天。”
顾植民一惊,徐小姐看他呆怔,怒道:“你是不是发什么春秋大梦?!只在外堂里聊天而已!还想作甚?!”
两人于是点上油灯,搬好桌椅,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隔着帘子,但觉凉风阵阵,雨声潺潺,正是秉烛夜谈的好辰光。顾植民翻出一小把花生米,摆上两杯清水。
徐小姐怏怏不乐:“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惊肉跳,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困意,可是怪了。”
顾植民摸摸她额头,却没有发烫,便说:“恐怕是受了吓,路上又吹了风。”未病先防,他匆忙去熬了些葱白水,徐小姐喝完半杯热水,精神缓和许多,于是打听许广胜其人。
顾植民把兄弟两人在黄渡家乡,以及到上海后的纠葛讲了。徐小姐道:“凭他对你姐姐的那份情愫,也算是一个奇人。”
听到她夸别人出奇,顾植民未免有些吃醋,又听徐小姐说:“只是他有一份执着,但不像你能甘守本分。”
顾植民笑笑:“什么甘守本分,换句话讲,便是‘无能’罢了。”
“你却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有人整日奔忙,头脑里却一团浆糊。你看似挂在米号里,心思却用在书本上,初心未忘,厚积薄发,总有成功的那天。”
“那密斯徐所想的成功,又是何样成功?”
“哎,要是聊起这个来,可就不困了——植民,你看,上海滩有四大百货,里面尽是洋货、舶来品。就以雪花膏来讲,洋货可以卖到五元、十元,但国货呢,能卖两元实属不易,即使价廉,但顾客却颇多訾议,那些名媛太太,哪个不欣欣然以用洋货为荣——荣老先生在书里讲得好,实业不兴,国则不强;苟国不强,民则不富;国不强,民不富,则中华四万万人,皆列强之鱼肉也。所以,我只求在这苍凉乱世,能有一间小小的试验室,能研制化妆品配方,为振兴国货尽绵薄之力,而已。”
顾植民听得入神,又听徐小姐反问:“植民,你呢?你觉得如何才算成功?”
“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有一天能帮上你,便心满意足了。”顾植民缓口气,索性鼓足余勇,又道,“将来你做化妆品配方,那我便先做跑街先生,再做金牌销售,把你研制出的香粉香膏卖到大江南北,推到寰宇全球……”
“好啊,好啊!那一言为定,将来我们要做铁杆搭档!我都想妥了商标,你不是常做百鸟朝凤的梦吗?那品牌就叫做‘百雀’,何如?”徐小姐也雀跃起来。
话到如此,顾植民终于鼓足勇气,吐出自己的心声。
“帧志……”
“哎?怎么如此叫我?”
“其实……自从认识你后,我的人生大愿,也有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我最幸运的事,便是与你相遇,与你志同道合。我更想今生与你不离不弃,跋山涉水,风雨……同行。”
窗外雨声如诉,烛光闪动,徐小姐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她何等聪明,二十天相处,她早明瞭对方心意,更窥出了对方人品。
可她也有顾念,如今家事滋乱,前途未卜,与顾植民门户有别,如今恐怕只算萍聚,又怎能庸人自扰,再平生出许多事端?
“哪有什么风雨同行的,你我如今,分明就是风雨轧山河。”徐小姐淡淡两句话,继续把要破窗而出的情绪留在朦胧帐里。
此时风声渐悄,小雨阑珊,顾植民见她眼里尽是倦意,于是只好将千言万语藏在心底。两人不咸不淡聊着,徐小姐不知不觉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顾植民见她岔开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只好强行断绝本不该有的思念,转去屋里拿出衣衫给人搭上,又吹熄油灯,自己在旁边铺上草席,和衣卧倒,翻来覆去回想徐小姐方才婉拒自己的爱意,但觉得心如刀割。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眼见窗纸外头已经泛起乳白色的晨光,顾植民正打算起身熬点稀饭,忽听店门嘭嘭作响。
看看屋里的自鸣钟,离上工时间还早,况且那些伙计都恨不能踩着鼓点来店里,莫非是殷老板有事找过来?于是披上衣服,对外头嚷着问。
“谁啊?”
门外却不做声,徐小姐被吵醒,从桌上起身,睡眼惺忪地问:“植民,外头是谁?”
“奇怪,若是老板,为何也不说话,你先躲柜台后面,我过去看看。”
顾植民说着走过去,刚拉开门闩,便听嘭的一声,门扇被一脚踹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一把薅住他衣领,大声咒骂。
“你这个人贩子,把我家小姐藏在哪里了?!”
第二十章 机会
华懋公寓的咖啡厅里只余下一桌客人,神采奕奕的服务生拄着吧台,昏昏欲睡。顾植民掏出怀表看看,已过打烊的辰光,大概因为礼貌,服务生才没来赶人。
小皮匠听到徐小姐被劫,连连叹惋。
“那些是徐小姐的家人?”
“是她亲族的人,他们带走了徐小姐,连我也被告成拐卖人口,送进了工部局的巡捕房,幸有兄弟许广胜斡旋,等出了班房,时候已到秋天。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都杳无音信。后来寻到了徐家住处,但即便是周围的邻居店铺伙计也未见她人,不闻消息。
“有人说她被嫁到一个小军阀家里,也有人说她被带去了香港,为的就是同这里隔开山水,无法联络……前思后想,我与她唯一的关联之处只剩下米号和书店,我只能守在店里,委托小董看紧书店,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那后来等来消息没有?”
“等来了,不过不是事关她的消息,而是我的……”
这年秋天,上海滩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先是传北伐军势如破竹,西占武昌,东进江西、福建,报纸上每日都有激战的消息;接着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亲赴南昌督战,强令后方搜检拘押赤色分子、进步人士。
到了十月底,又传言浙江高官夏超反孙归正,举旗进攻上海,浦东工人亦准备举事响应,结果走漏风声,一时间军警出动,四处缉查捕杀,许多人惶惶逃入租界避难。
这日晌午,许广胜来到米号,寻到顾植民,告诫他工部局、法租界也接到命令,凡发现勾通南方人士,一律扭送出租界,交由淞沪戒严军警处置。
“植民,我特意来叮嘱你,现在是非常时期,万莫招惹是非,窝藏通缉人犯,但有人找你帮忙,一定要马上给我消息!”
“广胜,你喝老酒昏头了?这话莫名其妙!就算我想给别人帮忙,人家也不认得我啊!”
“你又不是没帮过……好了好了,喝你一杯茶,又挨你教训——那个徐小姐,至今还没有消息吧?”
顾植民叹口气,摇摇头。许广胜也恻然不语,只是拍拍他肩膀。
“放心,我继续为你打探——如今你大概能明了我不舍不放,踏遍黄浦江两岸,寻找翠翠的心境了吧?”
“广胜,经过这许多年,我愈来愈敬佩你——你还在寻阿姐吗?”
许广胜苦笑一声:“一日不敢忘。”
许广胜喝完两盅茶,起身告辞,顾植民方要盘点账目,便看到书局一个小伙计风风火火闯进来,拉住他道:“植民哥,董哥叫我来唤你,有人在书局候你!”
顾植民心头一喜,以为有徐小姐消息,他霍然起身,跟他匆匆往书局,刚推开店门,就见小董坐在柜台里,正低头拨弄算盘。
小董见他赶到,抬手一指三层。顾植民心中急切,顾不上寒暄,冲他抱抱拳,便噔噔上楼。
到了三楼,却不见徐小姐身影,只有一位个子魁梧、穿洋服的男子。
“你是顾植民?”男子见他便问。
顾植民懵然点头,男人伸过手来,笑道:“我是袁焕侠,是徐帧志的表兄。”
“啊呀!徐小姐她……”
“她……不太好。”
“她还在上海吗?她身体如何?境况如何?我如何能帮上她?”顾植民急不可耐,接连吐出一串问题。
“她叮嘱我,不要讲太多她的事。”袁焕侠叹口气,又说,“我也是最近才见到她。”
“她……在哪里?”
“就在上海。”
“啊!”顾植民急得头昏目眩,他恨不能学会腾云驾雾,具六神通,飞去见徐小姐一面。
“你莫急,表妹她并无大碍,只是被限制了自由。”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说,无须你为她做什么。倒是她觉得当时孤立无援,蒙你收留二十多天,衣食无忧,以礼相待,她心存感激,故央我帮你寻得一份差事……”
“我才不要什么差事!只希望徐小姐每天能自由自在,开开心心!”顾植民跳起来。
“顾先生,你先听我讲完。表妹说,这份差事关乎诺言,是无论如何要你去做的。”
顾植民愣了。
“什么差事?”
“去先施环球百货,做化妆品柜台的学徒。”
“……我可以想一想吗?”
袁先生点点头:“这是好不容易托人寻来的空闲,考虑可以,但明日午后要给我答复——这是我地址,就在女青年会后院。”
……
“所以,顾先生,你能进先施公司,是因为得到了徐小姐襄助?”小皮匠恍然大悟。
“你像我当年一样着急,且听继续讲嘛。”顾植民又看看怀表,“这里已然打烊,想必要换个地方讲话了。”
“啊呀,我认识一家为夜班工友开的酒馆,不如去那里酌两壶老酒,如何?”
“好啊!”
“顾先生,我俩现在要先讲定,喝酒可以,这次必须由我请客!酒馆离这里不远,我们可以慢慢踱过去,边走边谈……”
两人离开华懋公寓,此时已近午夜,顾植民走在僻静无人的马路上,只听到新钉鞋掌敲在柏油路面,发出清脆的回音。
“顾先生,我有个疑问。”
“你讲。”
“恕我冒犯,像侬这样体面忙碌的人,怎会夜里无事可做,失魂落魄走在街上,沦落到同我这样一文不值的小皮匠扯闲篇呢?”
“呵呵,慢慢就讲到这里的原委啦。”
“那顾先生进先施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才升职到襄理的位置呢?”
“谁说我当时就进了先施公司?”
“啊?侬拒绝了袁先生的好意?”
顾植民摇摇头:“我当年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下午便寻到化学社,甫进院子,就闻到一种悠然神远的气息,不用说也晓得,那异香的配方定是出自徐小姐之手!”
……
“我要找袁先生。”顾植民如是对门房讲,两个多月不见,门房越发消瘦苍白,像是真得了痨病一样。
门房无精打采,显然没认出顾植民,他叹着气,随手一指。
“袁先生在库房里,正收拾余货,准备关门大吉了。”
顾植民吓一跳,连忙追问:“兄台,恕我唐突,你这句‘关门大吉’,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这化学社要关张了!”
第二十一章 试卖
袁焕侠站在库房里,望着堆积如山的存货。他去年留洋归来,见上海滩头,人人讲究化妆护肤,便创立了这家小小的化学社,本欲开发一些香粉香膏,慢慢打出名气,没想到理想犹如唐朝仕女画里的贵妇簪花,现实却像八大山人笔下的枯树寒鸦——上海的确流行化妆品,但那是洋货和老牌子的天下,新研发的香粉一无用户,二无名声,想打入市场谈何容易?他辛辛苦苦劳碌一年,银钱款子花了不少,真材实料用了不少,可留下的却是一库房毫无销路的积存。
如今生意再也难以为继,他关上库房大门,一转身,被站在背后的顾植民吓了一跳。
“袁先生,我思虑一夜,想拒绝去先施百货的差事,不知可以否?”顾植民开门见山。
“也罢,只是可惜表妹一片苦心……”袁焕侠哪里有心思应付。
“我还没讲完!袁先生,侬库房里积下的化妆品里,可否有徐小姐设计的配方?”
“瞎讲!表妹只是爱国女学的学生,又不像我留洋深造,专门去欧罗巴学这配方……等等,好像确实有一次表妹来玩,我正尝试给一款鹅蛋粉调香,她过来帮忙点拨,一下子便如画龙点睛——这样说起来,表妹对调配化妆品不止有兴趣,也是天赋所系啊。”
“那款鹅蛋粉,也积压在这库房里?”
“一共二十五箱,五百匣鹅蛋粉,一件都未卖出去。”
“售价多少?成本几何?”
“定价一元两角,成本实打实要八角,皆是真材实料,一丁点也未含糊。”
“袁先生,承蒙侬看得起,我决心不去先施站台,我要将徐小姐设计出的所有化妆品一件件都卖出去!”
“你……单枪匹马,两手空空,如何卖得动?”
“我试试。”
“你之前可售卖过东西?”
“卖过米面——凡人总会吃米吃面,只要价格合适,有的是顾客盈门。”
“那同卖化妆品大不一样。”
“我晓得大不一样。”
“那你如何售卖?”
“不试如果,怎知如何?”
袁先生愣了片刻,也似被顾植民这番决心触动,他方点点头,道:“也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你且随我来。”
他带顾植民进了仓库,指着墙角一摞木箱道:“香粉尽在这里,你且搬十箱去卖,二百匣香粉,能卖回成本价便好。半月内如果卖不出,尽管搬回来便好,不要为难。”
“晓得——袁先生,侬也帮我个小忙,可好?”顾植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给袁焕侠,“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寸纸里头,若有机会,烦请交给徐小姐。”
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东西,怎就今天拉回东西?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干脆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反正本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多少钱一两,大米多少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赌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①得了!你们假公济私,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他,委托表兄给安排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共同的诺言?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仓库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打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匆匆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叮嘱他道:“我并不反对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送货、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要你同意我借店铺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安排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溜溜、白净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得意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半信半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