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不是颜色,而是一片跃动的点,那些点愈来愈近,那是莺歌燕舞,众鸟翱翔!千百只鸟雀在天上展开五彩羽翼,从大壑深处翩翩飞起,最后化为千百样色彩,一瞬间散入帧帧图画之中。
这不正是他无法窥透描绘的瑰丽色调,正是他日思夜梦的神奇芳香。
顾植民激动万分,他瞪大眼睛,四处观望,想赶快找到这芳香的来源,可是香气倏忽而逝,刚要往西去寻,忽然前方连绵哨响,伴着枪声齐鸣,只见人群像牧场的奔马,掉头朝他迎面冲来!
“不好了!不好了!英国巡捕开枪杀人了……!”
顾植民讲到此处,一声叹息。
小皮匠一惊:“莫非那天正是……?”
“五卅血案。那天我邂逅梦境里的芳香,刚要循着去找,结果血腥冲散了一切气味。我被涌过来的人群冲倒,又差点被追来的红毛巡捕给抓了去,等仓皇离开大马路时,只捡回一条命,连卖米收的银钱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英国人的枪声震动了上海滩,撼动着全中国。短短两天时间,二十万工人罢工,五万学生罢课,商人也相继罢市。常买米的大主顾味香居饭庄有一名伙计被当场打死,殷老板因此吩咐两个商号关闭店门,悬挂标语,上书“严惩凶手,以血偿血”八个大字。
转眼一个月过去,许多撑不住的商号陆续复工。顾植民日日读报,深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一有闲暇,便带着店员,给冒死上街演讲的学生送水、送饭。那学生看着白白弱弱,但喊着口号来真的声嘶力竭。
顾植民趁他歇口气,给他斟满一碗水,那学生咕嘟嘟饮尽,连声道谢。
“小哥,你们这么拼命,能救国吗?”顾植民不禁问。
学生笑了:“兄弟,人人都能救国,你也能的。”
“我?”
“对啊,你天天忙碌,难道就没有心念?”
这句话将顾植民问得愣住,他搜肠刮肚,将很早以前做雪花膏的念想讲给学生听,学生听完,连连点头道:“你这理想,算是做实业。兄弟,实业也能救国。”
“做雪花膏,也能救国?”
“当然。人人走正路,人人帮人人,就是救国家。譬如你制出价廉物美的雪花膏,给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工、女佣护手护肤,帮她们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带来美好,难道不是帮助天下姊妹,不是给这个国家带来裨益吗?”
学生哥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顾植民心中块垒一浇而空。以前他总陷在小世界、小情绪中不得自拔——原来他做油膏,只是为了保护姐姐那双手,姐姐落水后,他一时间便失去了动力。后来许广胜一番讥讽,让他意会到原来自己做的药膏只是废物。
可如今,他思索明白了,姐姐也是千万女性中的一员,当初香花桥救活他的评弹姊妹,这些年送米遇到的纱厂女工、饭庄帮厨、富家佣人,哪个不是把一双纤纤玉手磨成了厚茧皴皮?并且谁道美梦不能成真?他分明就在这繁华街头,闻到了现实中的异香,那便是自己以往不断重复的梦境——梦都能成真,他又何尝不能将价廉物美的油膏做出来?
顾植民心里洪波涌起,他于是又问那小哥,如何才能学洋文,学开米丝吹。
“开米丝吹便是洋文里的‘化学’,那东西有些高深。至于学英文的地方,倒是听说过一个。四马路上有个华夏书局。有几位先生每礼拜三夜里借用书店三层办义学授业,分文不收,你不妨去听听看。”
这番话顿时驱散了顾植民心头迷雾。想想今天正是礼拜三,他连忙道谢,匆匆回到米店,想早些收工去书局打探。结果刚进店门,便见殷老板不知何时来了,他坐在柜台里头,脸上一派愁云惨雾。
“植民,你来得正好!广胜出事了!”


第八章 分崩
不讲不知道,一讲吓一跳。
殷老板说得忧心忡忡,顾植民听得心潮翻滚。他从来没有想到,许广胜居然还有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
自从进了殷盛元米号,两人来往愈多,借着拉货、报账,经常私下见面,聊天喝酒。兴许是历经磨难,许广胜的个头不增反减,本已超过顾植民的个头越长越矮小。翠翠姐已然不在尘世,然而她小时那句玩笑话似乎还在人间徘徊。许广胜依然在意比较身高,没有了香樟树,没有了借口,但每次两人会面,他必会趁人不备,侧目打量彼此的肩线。顾植民同情兄弟,只装作无知不觉。
每次许广胜偷偷比完,都会长吁短叹。
“翠翠也真是。藏在偌大的上海滩,一晃几年,连个音信都不捎来,可能嫌弃我还没的出息,不够火候?”
顾植民会拍拍兄弟肩膀,每当提起姐姐,他也无限酸辛。
“植民,你也觉得翠翠没死吧?”
“是,她就在冥冥之中观望着我俩。广胜,我们要拼命尽力,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来。”
顾植民其时讲这句话还有些气短,人若没了目标,想努都努不动力气。
诚然,翠翠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太多烙印。顾植民时常梦到姐姐就在身边,在梦里她唤着他名字,有时甚至知道这就是梦,他会紧紧闭着眼睛,想留在梦乡,与姐姐相处更久一些。
然而他并不晓得,这些年,许广胜其实像着了魔怔,趁着送米的空当,满上海滩悄悄寻找姐姐。他央人画了画像,揣在怀里,逢衕便钻,逢人便问,北到吴淞,南到龙华,西到梵王渡,东到陆家嘴都轧遍了他的脚印。
殷老板心底宽厚,也未觉察许广胜的异常。
“只知道他手脚勤快,肯吃苦,多远的货,别人不去送,他却争着去,哪想到还有这一层故事?”
其实寻找翠翠并也无妨,人终归要有些希望,不管是确凿的也罢,还是缥缈的也罢,不然就无法在艰难的人生逆旅里苦撑下去。
可许广胜的事不止如此简单,否则殷老板也不会急匆匆来找顾植民商议。
“广胜做事从不惜力,但就是心思太偏执。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便跟一群浪荡街头的无赖搅在一起。有时彻夜不归,有时打烊后约狐朋狗友来店里喝酒,搞得一片狼藉……
“这也可忍,但就在今天早上,他出去送米,几个学生却气势汹汹,寻上门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邀人进门,唤伙计斟茶,仔细盘问,才晓得广胜和那伙流氓不知收了谁的黑心钱,居然夜里逡巡,专挑落单的抗议学生下手,将他们打得手残腿折。结果昨晚许是喝了酒,狙击几个学生时,居然将店里名刺落在现场。学生们得了线索,怎能饶人?我好说歹说,许诺开除广胜,给人赔钱道歉,方把人家劝走。你代我劝劝广胜,时至如此,也不能再留他在店里,只求他将来能好自为之,覅惹是生非了。”
顾植民听得心焦,慌忙与殷老板赶去密勒路。进了店门,几个伙计俱神色惊慌,一问才晓得许广胜已经回来。殷老板长叹一声,挥袂而去。顾植民折到后边厢房,果然见许广胜在默默收拾包裹,看样子伙计已将上午的事与他讲了,所以他望到伙伴,倒也不甚惊讶。
“植民,你来了?不用老板撵人,我这便走。”
“走?你去哪里?”
许广胜笑一笑:“去投奔那些码头上的弟兄——植民,不如你也来入伙吧,人要困在这小小米店里,能看见什么江湖?”
这句话惹急了顾植民,他大步上前,擒着伙伴肩膀,使劲摇晃,好像这能将他头脑里的念头甩出去一样。
“广胜!你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要打那些无辜的学生?”
许广胜将他双手薅下来:“为什么?那些弟兄整日帮忙,帮我沿江打听翠翠的下落,我帮他们出把力气,打一两个白面书生又怎么了?!”
顾植民气得无语凝噎:“你……!姐姐若是活着,断然不允你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你希望翠翠死了?她可是你的阿姐!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没脸见她,那天晚上,你没能救上她来,就像你没能帮她治好那双手……”
“广胜,你能不能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些年,我到处打听翠翠消息,吃尽多少苦头,遭到了太多白眼,他们都说,从黄渡掉到河里,就算漂到上海,那也被鱼虾啃得只剩下骨头。我不信!就算找到骨头,我也能认出来!那些人便嗤笑,鼻孔里只冒冷气,没一丝希望和热情,只有码头上的大哥不笑话我,他说我是性情中人,讲的是义气,做的是义举,是这个!”
许广胜伸出双手,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大哥还跟我讲,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看见、听到,她才知道我许广胜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顾植民长叹一声,他晓得,如今许广胜是中了邪,迷了魂,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此时情景,也不能硬拽,只能私下守望,找准时机再把他牵上泥沼来。他不再言语,也帮他收拾起行装来。
“植民,你真不与我去闯江湖?你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整日读几本破书,又有什么用处,想搞那些化妆品,洋玩意,岂不是白日做梦?倒不如你我兄弟,抛去生死,硬闯一闯这上海滩,在石板路上砸几个脚印出来!”
顾植民笑笑,抓紧兄弟的手,他要换一种说法,让兄弟不至于迷途不返。
“广胜,你去投奔江湖,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你若念着我姐姐,就要晓得她是个心慈性善的人。她若有一天能回来,那你我必须活出她喜欢的模样,而不是使人心寒。”
许广胜愣住片刻,顾植民晓得,这句话钻进了他心里。他将许广胜送到门口,望着他背着行囊,跨过马路,头也不回,一路朝着汽笛鸣响的黄浦江而去。
一种压迫感忽然袭上他心头,时不我与,是要到重拾梦想,拼命努力的时候了。
为自己,也为他人。


第九章 偷运
学生哥的指点并不十分准确。顾植民往棋盘街寻到华夏书局,却未能寻着三楼授课的义学。据店员讲,五卅惨案后工部局如临大敌,租界巡捕每日登门检索,一切师生聚集活动均被取缔。
顾植民闻听此言,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他穷困潦倒,交不起束脩。好不容易听到有先生愿意无偿讲课,哪知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万念俱灰,正欲离开,却被站在柜台边翻书一位吸烟的连鬓胡先生叫住,询问他想读义学的缘由。顾植民粗略讲了,那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开米丝吹便是西洋人讲的化学,化学者,万物变化之学也——你年纪轻轻,想学化学又意欲何为?是学做杀人的火药,还是想做救人的医药?”
“先生,都不是,我想学的,只是小零碎而已。”
“哦?愿闻其详。”
“是……做雪花膏,价廉物美的雪花膏,帮像我姐姐那样的染坊女工护手、护肤,让她们的手既美且香,不受皴裂痛痒之苦。”
“妙啊,这心念颇与众不同。”那先生拊掌说,“但我觉得,还差一些意思。”
顾植民被吊足胃口,忙问:“怎么讲?”
“以后若有机缘,再说给你听——不过,你既能矢志不渝,苦寻义塾,何不将这份执着用来自学——这店里各类书本,尽都齐全,教育与科学书籍尤多!你但有空闲,随时可来读书。就算是请先生讲学,用的课本也是这里的书哩!”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茅塞顿开,急忙回身,问恩人姓名。店员赶紧上前,讲道:“什么恩人,这是我们书局的编辑所长戴任良先生。”
戴所长掐灭纸烟,不等顾植民致谢,又呵呵一笑。
“莫急,我还要你帮一个忙……”
顾植民讲到这里,又给小皮匠续上一杯茶,茶香袅袅,茶气升腾。当他夹起方糖时,小皮匠却止住了他。
“顾先生,我单饮茶就好,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拿回家,给媳妇尝尝。”
顾植民笑了:“放心,等讲完故事,我再要满满一盒,让你带走。”
“不不不,侬请我到这极好的地方喝茶,我已经感激不尽,再也不能让侬破费了——顾先生,侬快讲,戴所长的条件是什么?听上去他也算个大善人,我猜想帮忙必定不难。”
“哈哈,你猜错了。”
“到底要你帮什么忙?”
“做一件冒险的事。”
“哦?侬快说来听——哎呀,这茶好烫……”
戴所长想托顾植民帮的忙,是“运”一家三口人上轮船出国。
这家人先生姓宋,原是上海大学的社会学系教授,平日忧国忧民,这次五卅事件,也是带领学生,冲锋在前,惨案之后,又登高鼓呼。英国人、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不但巡捕缉拿,还有特务四处追杀,必须除之而后快。幸有戴所长暗自营救,宋先生便携家眷藏在书局库房,然而此非长久之计,戴所长等朋友欲将他们藏在货箱,送去香港,再辗转赴法国。可是特务巡查甚紧,书局仓库已被查检两次,幸好宋先生一家躲在密室里,未被搜出。不过特务仍未放松,他们在附近布下罗网,书局货物必定开箱检视。
戴所长知晓顾植民是米号伙计,便想央他配合,以送米的名义,先将宋先生接走,再装在毫无干系的货箱里送到船上。顾植民闻听宋先生的事迹,慨然有匹夫有责之感,他先装作送货,在书局仓库走了一遭,果然发现总有几个不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时时在仓库周围徘徊。书局并不用那许多米,三个大活人目标太大,贸然送货照样会遭查检。
顾植民把顾虑讲完,戴所长亦愁眉不展。
“看来得另想办法。”
顾植民直笑,戴所长望望他,也笑道:“看来不用另想,你心里就有办法。”
“书局旁边有个‘悦椿饭庄’,饭庄的后厨,正好就与仓库后院隔一道墙……”
“我的确与饭庄老板相熟。可是,送米能够大袋小袋拉进去,但送完米,车就空了,又怎么好大包小包拉出来?”
“戴所长,我已有打算。”
顾植民的计划并不繁复,由戴所长联络饭庄老板,打电话到米号订米。饭庄每日大米消耗良多,他用车送米过去,再帮饭庄将厨余杂物装桶,拉去垃圾站。果然,他刚将几个杂物桶拉出里弄,就见一个穿黑色马甲的人踅过来,拦住他问:“小赤佬,这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嘿,先生。这都是宝贝!我们家老板乡下养猪,这些泔水秽物,喂猪吃刚刚好!”
黑马甲捏着鼻子上前,用下巴指示顾植民掀开盖子,一股酸臭味迎面窜起,差点将他熏个跟头。
“册那,恶心死了!滚!”
顾植民如是反复,三番两次运泔水,有次还故意倾车,将泔水撒在里弄口,一时间臭气张天,熏得那些黑马甲但望见他人影,都恨不能远远避开,再也不敢靠近一分。戴所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于是寻个机会,把宋家三口人从密室请出,翻墙来到饭庄后厨。
宋先生瘦瘦高高,脸色苍白,宋太太文静大方,话也不多。两人听到要钻泔水桶,都纷纷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倒是他们的儿子小宋,只有十四五岁,眼睛又大又圆,非但没有抗议,反而面色平静如水。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顾植民听不懂他的话,深以为奇,他怕孩子熬不住,匆忙拉着泔水桶出了里弄,黑马甲见了他如避瘟神。顾植民依然不敢轻忽,按照戴所长给的地点,加紧脚力,将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戴所长果然在彼处等候,给他们换上衣衫,递上三张化名船票,又推来一些装书的木箱,准备先让宋家三口躲进木箱,待混进货舱,有人接应出来,用船票住进客舱便好。
宋教授出来泔水桶,边换衣服,边继续吐得五灶干净。戴所长连忙找人,小宋却神色漠然,好似鼻子瞎掉一般。顾植民趁他改换干净衣衫,偷偷询问。
“小兄弟,泔水桶臭气熏天,你如何忍过来的?”
“为何要忍?都是些气味大分子,我坐在桶里,一一辨别它们,忙都忙不过来呢。”
顾植民心里一惊,他原以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间罕有,没想到这少年却另有一番异能。正要继续攀谈,叵耐登船时间已到。宋家人钻进木箱,伙计们将箱子钉好。顾植民与他们一起,推着箱子朝码头走去,交完关单,一路无人查问。眼看过了跳板,便是船方管辖的地界,顾植民心里的石头也落在地上。但偏在此时此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高喊。
“站住!你一个米号的伙计,怎会在码头上贩运东西!”


第十章 姻缘
顾植民大惊,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码头竟有人认出自己,急忙回头寻找,竟见一伙歪歪扭扭穿着检验制服的人走过来,为首一人似乎面熟。他仔细辨认,仍然不明所以,那人却走过来,用三接头皮鞋将木箱踢得橐橐直响。
“这里头装的什么?”
半路杀出来程咬金,书局的伙计有些惊慌。
“书、是书……”
“书?往香港运书?!”
小伙计豆大汗珠直往下落,顾植民急忙闪到前头,掏出一盒纸烟,恭恭敬敬给人点上,又将两块大洋掩进人家袖子里。
“仁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侬又如何认的我?”
那人摸到沉甸甸的银元,脸色稍霁。
“你不是广胜兄弟米号里的朋友吗?有几次去找他喝酒,瞥见过你。”
顾植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群码头厮混的无赖,如今套上检验员制服,想必是收了洋人的钱,严防死守缉拿爱国人士。
他看后头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欲撬开木箱查验,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又将那带头大哥拉到一旁,悄声道:“仁兄,你我都是广胜的兄弟,不妨实言相告。我这是挣些私房钱,接的私人差事。木箱里确确有书,但也有英国商号夹带的瓷器文物……若是强行开箱,弄碎了先不讲,如果真翻出英国人的违禁物品,侬到时是查没呢,还是给他们装回去?”
那人听完最后这句,不禁浑身一凛。英国人开罪不起,到时戳破窗户纸,大家一并尴尬不讲,连收场都难。顾植民趁热打铁,又塞上两个银元,拍拍他肩膀:“老兄,实不相瞒,这趟差事我赚六块大洋,拿出四块请兄弟们喝老酒,等啥辰光约来广胜,咱们再饮!”
“好呀,兄弟们也是收钱办事,抓的是赤色分子,与侬无关!”那人接了大洋,索性揽过顾植民肩膀,两人勾肩搭背来到跳板处,一声令下撤了查验。
顾植民亲眼望着几个木箱进了船舱,离了码头,正余悸未消,突然又有人一掌拍在背后,险些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看去,却是戴所长笑嘻嘻看着自己。
“你小子是个人才!晚上来书局找我,开米丝吹我不懂,但英文教你绰绰有余!”
……
小皮匠听到这里,连连赞叹。
“顾先生,侬也算时来运转,遇到戴所长这样的人物,想必很快便能结交不少名流,这华夏书局是否与先施有什么关系?先生如何就从米号跳去书局,再跳到环球百货公司呢?”
“毫无关系。我当时也从未想过从米号去书局,再从书局去到百货公司。”
“那这机缘,不是书局给的……?”
“哈哈,书局给我的不是机缘,而是一段姻缘。”
“啊呀!我老欢喜听姻缘了!”
话说顾植民自从认识了戴所长,便白日在米号做工,夜里浣洗干净,往四马路书局里读书。戴所长是个大忙人,每礼拜有一两次来书局公干,顾植民便趁着机会,或中午,或晚上,跟他请教学业。他从ABC学起,兼读一些中西文化启蒙书籍。转眼又是一年,他已觉才能渐长,虽然许多文章仍不甚了了,但也不像从前一窍不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五年春天,戴所长积劳成疾,住进仁济医院,顾植民听到消息,但觉得心肝俱碎。他赶去探望,戴所长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他拉住顾植民的手,久久也讲不出话来。
顾植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等出了病房,望见小园里百花争妍,生机烂漫,又想起戴所长曾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尽洒在春光里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就在满报纸刊登小杨月楼东京演出《花木兰》的当天,戴所长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顾植民请了假,前去公墓送了恩人最后一程。戴所长一死,华夏书局盘点账目,才发现这些年戴所长做了太多慈善,折了不少本钱。
董事们颇为不满,委派了一名商人做司理,掌管书局大小事务。书店也换了伙计,盯得甚紧。顾植民失去了晚上听课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便自由出入书店。他只好攒着工钱,有时买书,有时蹭书,每每趁着午休的空当,便跑到书店,像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吸收着知识。
春天刚刚过去,时局愈发不稳,报童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今日闻听直奉联合讨“逆”,明日便又听到广东挥师北伐的消息。虽然看惯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形,但这次打仗实在与众不同,整个上海滩都在讨论胜败。顾植民去“一枝香”送米,都被两位掌柜拉住,让他评一评南北两军谁会赢,谁会输。
“纵观历史,无论东晋、南宋,除了洪武皇帝那一次,自古就无北伐成功的道理。何况兵力相较,北方大帅们的军队数倍于那国民革命军,南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断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
“此言差矣!既然北伐成功过一次,如何就没有第二次?依我看,那广州政府军容齐整,万众一心,北洋军阀号称联合,却勾心斗角,逡巡观望,各怀异心,逐一击破,正在其时——小顾,我讲得可有道理?”
顾植民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又不好得罪老主顾,只能敷衍几句,抽身出来。看看正是午饭时分,七月烈日当空,想来店里也无甚生意,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华夏书局翻翻书本。想到此,他顶着日头,沿四马路朝西,辗转到了书局门口。刚推开门,便听风扇呼呼作响,直将溽热暑气吹得一干二净。
书局的活计姓董,是直隶漷县人,讲一口京腔,见顾植民进门,不禁揶揄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大老板!都说你们上海话鲜明,把占便宜讲成‘揩油水’,我看顾老板揩的倒不是油水,揩得却是油墨吧?”
顾植民不理他,径直去三层,打开一本新翻译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清风徐来,但觉阵阵幽香在空气里盘旋,他浑身一震,这分明是那天在先施百货门口邂逅的迷人奇香!
斯香犹在,斯人亦不远矣!他连忙放好书本,噔噔蹬便冲下楼,只见小董独自一人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连忙问方才是否有客人进来。
小董茫然放下算盘,盯着顾植民,如同盯着怪物一般。
“什么客人?店里只有你一个客人,算上我也只有两个人——你读书发梦了吧?”


第十一章 错过
小皮匠神色紧绷:“此话如何讲的,这股奇香就没个主人?难道是神仙留香不成?”
顾植民摇摇头,眯缝着眼,像是打趣,又像是回忆:“当然有主人。”
“既然有主人,既然不是神仙,为何店里却不见踪影?难道是窗外经过的人不成?”
“非也,人就在店里。”
“啊呀!顾先生,我算看清楚了,侬才是地道的说书人,直将人胃口吊到云里去了!侬快快往下讲,这究竟是何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