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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故事?何种讲法?”
“诸葛孔明七擒孟获,擒而放之,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若地痞改换想法,每月保护沿街店铺,按份子收取地面钱,那么生意日好,也不必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不更好?”
小皮匠默了片刻,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若是流氓头子,也许会思忖思忖——顾先生,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
顾植民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燃上一支纸烟。
“若说没效果,却也有效果。”
第四章 厄运
那群无赖夜里聚在香花桥喝老酒,顾植民硬着头皮寻上门,小弟识得他是烟纸店伙计,上来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侠义心肠,见顾植民小小年纪单刀赴会,便喝住手下。顾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静,他告诉老大,自己非为烟纸店而来,而是想讲两个三国故事。
“哦?想当说客?有趣有趣,尽管讲来,倒要看看侬是阚泽还是蒋干。”
这句话给了顾植民莫大勇气,他索性整顿衣裳,装模作样,将刘备伐吴、七擒孟获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老大笑眯眯的,却是不响,几个小弟虎视眈眈、青面獠牙盯着顾植民,将他额头盯出一层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以免火烧连营的说辞讲道出来。老大听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错,讲得蛮有花头①。”
顾植民如释重负,正欲松缓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老大将碗掷个粉碎:“花头有个卵用?!老子平生最敬关二爷,你倒来讲刘玄德兵败,拿我做寿头②?!兄弟们,照死里揍这个瘪三!”
小弟们对三国毫无兴致,酒酣耳热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们恶狠狠杀上去,一个个好似长坂坡赵子龙,三下五除二就将顾植民放倒。顾植民还想争辩,只听耳边风声,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
他耳边一阵轰鸣,人像齐根砍倒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朦朦胧胧间,眼前掠过的又是那群飞舞升腾的鸟雀……
那群鸟雀飞得愈发近了。
它们先在眼前盘桓,仔细辨认,里头有黄鹂,有苇莺,有鹭鸶、有虎鸫,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像在呼唤什么,然后又一忽冲上半空,朝远处高楼大厦飞去。顾植民被它们吸引,它们天上飞,他在地上追。它们掠过江水,绕过钟楼,飞到熙攘的大马路上,然后一个俯冲,哗啦啦涌进百货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顾植民想跟进去,但一个穿洋装销售员伸出手,将他拦下来。
“密斯脱,这里不是侬能进的地方。”
顾植民一急,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刚才又在做梦。灯光昏黄,朦朦胧胧里,姐姐带一抹绛色香气,正面带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顾植民肩膀,他偏头望去,那双手光滑细腻,未曾有半点皴裂,叫他心中不胜欢喜。
“倷醒过来啦?”
他吃了一吓,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双手。对面“啊哟”惊叫,吵醒了他的幻梦,借着昏沉沉的煤油灯,竟看到眼前闪着几个姐姐的面容——原来不是姐姐,是几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他手里攥着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个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点点,还带着稀碎的裂纹。
顾植民讲到这里,弹弹裤腿上的烟灰,小皮匠只听得愣神,早忘记擦鞋的工作。
“这倒是奇怪,那几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香花桥边的一个评弹班子,我给流氓讲《三国》,触了他们霉头,却被这些女子听得顺耳,她们动了恻隐之心。等流氓散后,便把我抬进屋,救活过来,留我养伤。那些流氓放出风,不准老城厢的店铺用我,她们便托人,把我介绍去三山会馆旁一家茶馆跑堂。”
小皮匠叹口气:“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看来一段故事,讲给不同人听,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正是。一段好经,由不同人讲也有可能念歪。我那个百鸟飞翔的梦境,看似美好,却也是百转千回。”
“先生莫说笑,梦都是虚幻泡影,怎能还有百转千回?”
顾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梦便不是泡影。而且后来幸有高人点拨,我才明白那个梦却有一段科学的解答。”
这句话听得小皮匠心头发痒,本想拉个稀有客人,赚几个铜钿,听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觉间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这位客人迷住,不听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难宁。此时一双鞋已经擦得铮明瓦亮,他眼珠一转,连忙举起鞋底望望。
“啊呀,这鞋掌磨得厉害,我帮先生换一副上好的鞋掌。”
顾植民笑笑,任由小皮匠脱下鞋子。
“你是想听解梦,还是想听茶馆里的故事?”
“……这,”小皮匠眼珠又转了几转,“还是从头听下来安心——茶馆里都是贵客,我猜顾先生必定是在那里遇到了贵人。”
“呵呵,恰恰相反,去茶馆帮工,正是接连不断厄运的开始。”
顾植民当年做工的茶馆在四马路尽头,赛马场对面。比起老城厢,这里更多洋房。比起烟纸店,茶馆也是另一个天地。每到夜间,闲来无事的太太小姐们便纷纷赶来,嗑瓜子听说书,只是台上不讲三国,讲的是新派《玉梨魂》。
讲书的台柱子是位白面先生,艺名章玉骦,口齿伶俐,声情并茂,比如说到梨娘因相思害病,遗书何梦霞做媒,真个是未发声先动情,纠结悱恻,噫噫嘤嘤,闻者莫不哽咽叹息。其中落泪最多者,往往是孙太太。
孙太太二十二岁,是大丰商行孙老板新娶的妻子。也是顾植民最早熟络的人。刚做跑堂时,他脸上还带着淤青,活像乌眼鸡,太太小姐躲着他,孙太太却不嫌弃,还提醒他要好好浣衣洗澡,不然汗味重,会招客人心烦。
“等老板发了工钱,你就买盅雪花膏,抹一点便喷香喷香,客人们欢喜你,才有赏钱。”
一听雪花膏,顾植民来了精神。孙太太用的香粉便有种清幽的香气,像初夏的菡萏,绯绯粉粉,顾植民将嗅到的色彩与她一讲。孙太太十分开心,打开坤包,拿出个小铁樽,说这便是她用的雪花膏。
顾植民只嗅到丝丝缕缕的香气,与荷花的淡彩迥异,倒像是雪里腊梅的清冷黄色。他又把这个一讲,孙太太更加讶异。
“还以为你胡乱攀谈,没想到真的蛮灵!你手上拿的是夏士莲雪花膏,但你闻到的荷花绯粉香,却是我喷的林文烟香水!”
孙太太一句话触动顾植民心衷。太太们之间,秘密很多,但私房话亦不少,经孙太太几番宣扬,顾植民闻香辨香的异能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原非茶馆的客人也跑来试验。
顾植民不光辨香,嘴巴也学得清甜起来。在太太们眼里,他操洋泾浜口若悬河的样子简直又灵又憨。一来二去,他与讲书的章先生成了“茶馆双宝”。转眼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位太太看顾植民灵光,嗑着瓜子许诺,要将他介绍给一位做化妆品生意的老板。
“你这鼻子,能辨真货假货,真真灵光。”
顾植民一听,连忙道谢。太太也很爽快。
“明日晚上,我便将那位老板带来,侬有什么话,当面与他讲!”
顾植民激动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床,去裁缝铺加急做了套新衣衫,待到午后,便按捺不住,动身往茶馆去,谁知刚到茶馆门口,便见一个长衫男人快步走来,看看招牌,拽住他问。
“这悦心茶馆,可否有个章玉骦?”
“啊,章先生正是这里讲书的头牌。”
长衫男人只是冷笑,回头一声吆喝,只见四围八巷刹那间冲出一伙扛枪弄棒,杀气腾腾的黑衣打手来!
第五章 大火
小皮匠听得只是心惊:“莫非这茶馆也开罪了流氓无赖,惹出了官司?”
顾植民摇头苦笑:“惹出来的不是官司,而是一段韵事。”
这段韵事,还要从温慈的孙太太讲起。她听书听得痴云腻雨,竟迷上了讲书的人,一来二去便与章玉骦暗通款曲,每夜但听他讲完书,便折去幽会。谁料孙先生走南闯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觉端倪。前夜带了人马,想将一对鸳鸯抓在被里。谁道孙太太死命护住门,章玉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孙家余怒未消,于是纠集打手,又来茶馆算账,将好端端的所在捣得如同破窑。
工部局巡捕迟迟方到,他们收钱办事,才不管市民纷争。台柱子受伤,茶馆只得关门,伙计们也作鸟兽散。顾植民本就是学徒,又方用工钱缝了新衫,只道是两手空空,再度失业,到上海将近两月,非但没挣到一两个铜板,连随身行囊都愈来愈小。
他典当了新衫,收拾包袱,徘徊到大马路,遥见先施百货依然熙熙攘攘,对面大楼也在装潢,虽未开张,但已挂出“永安百货公司”的招牌,于是踌躇良久,鼓起勇气,径直推开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栅门……
听到这里,小皮匠总算松口气:“顾先生,侬这番经历,却不似《三国》,更像《水浒》——虽丢了茶馆的营生,流落街头,最终被逼上梁山,梗着脖子推开环球百货公司的大门,也算新开辟一番天地吧?”
顾植民道:“你先听我慢慢讲。”
那个初秋下午,顾植民愣头青一样闯进百货公司。太太小姐们正挑拣货品,销售员穿着白色洋服正在照应,突然瞥见他一身短衫行头站在门口,仿佛一滴水掉进冒烟的油锅里,突兀得欲让全场炸裂开来。幸好有个白洋装①守在门口,见他发呆,径直迎面而来,麻利地给要爆开的油锅扣上盖子。
“密斯脱,想买什么?”白洋装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张开翅膀,语气里带着揶揄与质问。
顾植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问:“仁兄,我能吃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惮与人交往,只想请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样先施柜台卖化妆品,需要何等条件?”
白洋装睥睨他三眼,又连笑三声:“条件?英文法文你会讲的?开米丝吹②你可懂得?化妆品门类你可知晓?太太小姐们盘问,你能对答如流?吃苦受累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事,卖化妆品,要的是克拉斯③!你连司丹康④都用不起,还想到先施站柜台,白日做梦!”
这番话将顾植民堵得无言以对,柜员们一阵哄笑,笑声如同枪林弹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仓皇离开大马路,沿二马路逃到外滩,但见滔滔江水,舳舻相衔,一片繁华,可惜与他无关。此时深秋阴昼,萧风四起,真是枵腹与汽轮齐鸣,理想共乌云同色……
顾植民讲得小皮匠一声叹息:“原以为先生推开先施百货大门,就能说动老板,由此入职,谁料却被毫不留情赶了出去,居然流落黄浦江边,无依无靠。真是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顾植民反倒笑笑:“运势这东西,总比窦娥还冤。成事者飘飘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纵;一旦败落,便都推到运势身上,其实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又与运气何干?至于那白洋装讲的,听起来有道理,但其实尽是歪道理。”
“这话又怎么讲?”
顾植民抬起手,指指绵延闪亮的路灯,又指指余音袅袅的大戏院,道:“亚洲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上海,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外滩。但就是那外滩,以前也只不过是纤夫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正是这些劳工的辛劳和汗水,加上洋轮船载来的时间与机运,才让小小渔村天翻地覆,变成亚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从不是世上最廉价的事,而是人间最宝贵的品质。诚然,我那时没有司丹康梳头,更没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无所有,可还两样东西——气力、青春,就像黄浦江一样奔涌不绝的气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竖起大拇指。
“顾先生,侬方才的言语,简直都要将我眼泪讲出来了。侬既然明白了这些道理,肯定从那之后奋发图强,白日做工,夜晚苦读,学洋文,学那什么开米丝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当时如此呀。”
“这话……又是何意?难道还有波折?”
“岂止波折,差点还赔上性命。”
“啊?如何有这种灾祸?”
“你可否记得,我有个同乡兄弟,名叫许广胜?”
“记得记得!莫非他来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来帮我……”
民国七年秋天,顾植民飘零街头,他在黄浦江边徜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寻个半工半读的去处,可就在这当口,许广胜听到茶馆秘事,千折百转,在大礼拜堂的角落里寻到流浪的兄弟。听顾植民讲完自己的筹画,他沉默许久,问兄弟可知道此中难处。
“我想过了,无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许广胜起身告辞。顾植民捱了几日,没寻到能收留的去处,口袋里铜板早花个净光,西风渐凉,他夜宿街头,忍饥挨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许广胜又寻到他。
“植民,我四处打听,终于托老板找到个去处,吴淞那厢有处当铺缺伙计,你看……”
顾植民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吴淞偏远,尽是港口渔村,去那边只能谋口吃喝,必不能学课解惑。正在犹豫之际,许广胜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不先找个吃饱穿暖的去处,你还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风?”
顿了顿,又说:“你要死在街上,将来等寻着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这句话瓦解了顾植民的宏图,他从未料到许广胜竟一直认定姐姐未死。饿到极致的人,连惆怅都没有气力,只得乖乖听话去了吴淞。当铺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着顾植民,好像在给不值钱的瓷器估价。
“你们大老远跑到吴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议工钱,老板伸出三根鹰爪似的指头,顾植民以为是三块银元,没想到是每月三个双毫,比烟纸店学徒的工钱还缩水四成。他想谈到六个双毫,却得到冷冰冰六个字。
“若嫌弃,便请回。”
顾植民方晓得老板那句“大老远”的话不是慰问,乃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事到如今,只得权且答应。老板便打发他到住处安顿。说是住处,实乃柴草房隔出来的无窗小间,十六块砖垫起来一块门板,人躺在上头说不清是在停尸还是困觉,加上一盏油灯,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顾植民却已心满意足,他在木板上铺好稻草,吹灭油灯,一闭眼便进入梦乡。朦朦胧胧里,但看一缕黑红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飘舞而来!
他激灵坐起身,仍不知是梦是醒,只听外头敲锣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还要热闹,再四下一看,却见方才吹熄的油灯,竟又自己燃亮起来,还化作百十个化身,像鬼眼一样闪瞬着盯紧他!
第六章 初遇
谁也讲不清民国七年吴淞镇这场大火的由来。有先生说,那天五行恰属霹雳火上,反正霹雳没听到,但火却无声无息燃起来。它乘着江风助势,很快席卷了吴淞镇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顾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烧糊的废墟上,听着身边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时见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闪透墙板缝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吓到惊魂,光着脚丫蹿出来,才发现周围已沦入阿鼻炼狱。
顾植民的行囊丢在了火里,要去谋生的当铺更惨,不唯铺面烧个干净,老板一家也死的死,伤的伤,多年心机盘算攒下来的产业,竟然连人带物,一炬还给了上天。顾植民不禁庆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梦里那缕黑红色的烟雾,疲劳至极的他又何尝能惊醒?
听说吴淞大火,许广胜又匆匆赶回来,他找人算了下,顾植民乃红鸾星太旺,烟纸店里被流氓抽红了脸,小茶馆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刚来当铺,又遇着大火,烧个透透红红。
“凡是与红啊粉啊沾边的东西,都不要再碰!”许广胜警告道,语气俨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翠翠还没找到,做出雪花膏给谁用?”
这句话像柄利刃扎进顾植民胸口,又像团棉花,堵满他喉咙,让他无法作答。许广胜乘势追击:“在黄渡时候,你苦苦钻研劳什子药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为她好,但那膏子难闻,有时抹上更痒,或是蛰得生疼。别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远。你可知吴大户为什么后来遣她来送饭?就是因为她手上沾着你的臭油膏,她分饭给长工,那些人闻到气味都吃不好,能给吴家省不少米!”
许广胜一番控诉,将顾植民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脑袋里像炸了蜂窝——姐姐从未抱怨过,每次他精心调制的药膏,翠翠都会敷在手上,还说这样舒服许多——原来竟是一直骗他,生怕拂了他的意,伤了他的心……
兰心大戏院外,悲伤缠绵的乐声依稀可闻。小皮匠已经钉完鞋掌,已经无事再留住客人,但顾植民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环球百货公司的襄理,如何会流浪街头,与他一个皮匠交心攀谈。此时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过,看小皮匠闲着,便问:“哎,擦鞋的,侬这生意还做不做来?”
顾植民方从哀忧的回忆里抽回身来,还未开口,就见小皮匠急挥着手:“去去去,没见这里还有客人,我还有十双鞋没擦呢!”
“呸!一个臭擦鞋的还挑三拣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远远在身后附送他一个白眼。
顾植民又要从口袋里掏钱,却被小皮匠拦住,他正手忙脚乱,收拾着鞋摊。
“顾先生,我收工了,侬便是再让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收工这么早?戏院散场后,还有不少客人啊。”顾植民语气里有些怅然。
小皮匠抖抖口袋,里头大洋铜子哗啦作响。“今晚早赚足了钱。不如先把摊子收起来,莫让路过的人打扰先生讲故事——只要侬愿意讲,阿拉①倒贴钱也愿意听。”
顾植民直笑:“我的故事,也能卖钱?”
“嘿!说书唱戏里的假故事都能卖钱,难道先生的真故事就不能赚钱吗?”
小皮匠耿直的语气驱散了顾植民的怅惘。他低头去看,方才脏污的皮鞋已焕然一新,跺跺脚只听鞋掌清脆,砸在马路上犹如空谷回音,不禁想起刚遭遇的九死一生的厄运。这些年他左手翻云,右手覆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入灯红酒绿之所,商议黄金白银之事,早忘记了彼日彼时的一片初心。今晚再度流寓街头,惶惶如丧家之犬,若未遇到小皮匠,真不知漫漫长夜如何捱过!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小皮匠肩膀,道:“你既然收了工,那我便也不再是客人。不如我俩找个茶馆,叫些茶点,边啜边聊,如何?”
“妙极!顾先生,茶钱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着鞋箱,欢呼雀跃。
“万万不可。”
“侬莫争辩,侬赶快讲吴淞大火之后的事!边走边讲!”
“让我仔细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灾烧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从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实情后,顾植民就像被抽了筋,灭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许广胜所说,他当年调制的药膏一无是处,那么他将来做雪花膏的梦也毫无价值。他由着许广胜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帮工的殷盛元米号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麦家圈外国坟对面设个分号,顾植民便被调去做学徒,每月两块银元。
大概白米克红鸾,这次总算没出祸端。顾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实接货、送米,他天赋的嗅觉通感也派上了用场,无论是籼米还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还是江西奉新米,只需远远闭目一闻,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掺称作假。殷老板见他有这种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将他提做分号掌柜,月薪也涨到十块大洋。
光阴荏苒,这些年顾植民守在米号,看着外面风云变幻,大总统换了四任,民国十三年秋,江浙军阀再度混战,飞机大炮军舰轮番上阵,黄渡家乡被炸个稀烂。顾植民和许广胜只得回家,帮忙修葺房屋,收拾残局。兄弟两人深夜来到柳堤上,望着悠悠江水,千愁万绪,化成无声。
转眼又到夏日,这日顾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经大马路,但见人山人海,许多青年拉着条幅,义愤填膺,高声呼喝,才晓得是学生们抗议日本纱厂事件。等送米回来,路过先施百货,不由驻足窥望,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那边是轩昂的销售员,这边是邋遢的送米工。顾植民长喟一声,恰好被从先施出来穿绉纱衬衫的客人听到,他瞥着顾植民褴褛的衣衫,免费赠他一双白眼。
顾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时此际,但就在此时,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从烦躁的空气中悠悠飘来。这香气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将它吸入鼻腔,想凭借通感觇见它谜一般的颜色。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色彩。
第七章 血气
顾植民带小皮匠穿过马路,在华懋公寓下面找个咖啡厅坐定。小皮匠头一遭进这种洋堂口,犹自手足无措。这里“跑堂”的“伙计”不穿短衫,只穿洋服,每人踩一双三接头皮鞋,鞋面与油头一样锃亮。
“顾先生,侬讲一讲,洋跑堂为啥也穿洋装?不像咱中国人,先生穿长衫,杂工穿短衣,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洋人把这个叫做‘平等’。All n are&ed equal,人人生而平等,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嘿,骗鬼的!怎么没区别?我生下来七斤一两,我弟弟四斤三,过称都不平衡,怎么就平等了?他们真想搞平等,就莫来中国划租界,当主子。依我看,洋人有两套功夫——一套装点门面的表面功夫,一套杀人放火的背后功夫……”
小皮匠犹自滔滔不绝,被用银盘端来茶壶和点心的华人服务生正好听到,他目光如刃,狠狠剜小皮匠一眼,若不是看顾植民穿着考究,是上等人,估计“杀人放火”马上便能兑现在小皮匠身上。
尽管未杀人放火,但气鼓鼓的服务生显然也没给两人服务的打算。顾植民只好亲自动手,给小皮匠倒一杯红茶,往茶杯里放上方糖、牛奶。小皮匠喝一口,不禁赞叹。
“洋人的茶好喝,甜丝丝,还有股奶香味!”
顾植民大笑:“那是里头放了这块糖的缘故。”
小皮匠惊得眼珠差点掉出来:“还是表面功夫!单独吃糖喝奶多好,何必扔茶里糟践!”
“哎,洋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将茶香、奶香、糖香适度搭配起来,你刚喝下去不也赞叹味美吗——后来我才知道,西方所谓的开米丝吹,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先生,侬还没讲,那天在大马路上,为啥嗅不出色彩——恕我冒昧,方才擦鞋时,侬便嗅不纸香,这通感辨香的功夫,是不是时灵时不灵呢?”
顾植民惨笑一声:“你讲得没错,我的辨香功夫现在确实不灵光了。不过,那时候的鼻子还是百试百灵,之所以当初嗅不到色彩,是因为——”
——顾植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此时的大马路上,抗议队伍已经西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不少,除了偶或几声汽车喇叭,一切都突然静谧下来。
一片深渊似的底色。
顾植民穷尽所能,在这片深渊里摸索探寻,想窥到这缕奇香的颜色,但徜徉许久,黑暗依旧,正当他要张开双眼时,突然一道明媚的光将整个世界都照亮起来。